可惜的是,我不想卷入其中,却偏偏身在其中。
司命老儿的话说一半藏一半,到了最后才把所有实话托盘而出:
不论是亓官郝,还是尺雪怆然,抑或是凡间的云陵,都是战神离渊的生魂。
昔年大战,离渊以身结印,封印玄冥,生魂却散落四方,三千年来,天界四处寻找,拼凑得七七八八,唯一缺失的一缕,便落在亓官郝身上,偏偏阴错阳差,那道天雷也没打对地方,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如今离渊魂魄找齐,同身躯合体,大战一触即发,离渊却隐于北海,不愿再管天界众生了。
我听说消息之后,偷偷去北海看过离渊。
从前在画像上见过这位威风凛凛的战神,以天下为己任,眉目却清朗开阔,全无盈野杀气,横亘了这许多年,于北海一叶扁舟见着这位远古上神本人,自斟自饮自赏,休管外头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
即便是从洪荒杀伐的乱世中厮杀出来的上神,随着时间推移,掌控世间的心也淡了。
我变了模样,装作失足落水,挣扎中上了他的小船。
离渊斜靠着舟身,松松垮垮的青色长衫,同未髻的长发一齐垂坠下来,他半眯着眼看我一眼,气定神闲开口,“神水宫,琴幽?”
我大惊失色,“上神怎么会认得我?”
离渊摇摇头,“我至今不知,你原本的容貌。”
我有些惶恐,但已经下意识现了真容,顺便拈了个诀将身上变干。
“原来当时在梦中,说要替我实现愿望的就是你。”
小舟在波涛间浮沉,摇摇晃晃,我几乎站立不住,离渊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来,我十分惶恐,颤颤巍巍落下半个屁股。
“你很怕我?”
“上神是远古战神,我不是害怕,是敬畏。对了,秦霜的事,”我想起来解释一番,“我去过冥府,但是黑白无常说此世已是秦霜最后一世,再无转生,答应你的获福无量,是我空口白牙托大了。”
离渊终于把眼睛睁开,眸中清亮,“可是秦霜是你。”
我皱着眉头,有些不解其意。
他笑笑,“你为何事而来?”
“为救世。”我思考一番还是和盘托出,“司命托我逆行幽兰操,抹去你有关前尘所有记忆,再披战袍,再上战场,无上荣光。”
离渊闭上眼睛,将左手探入水中,随着海浪深浅自言自语,“逆行幽兰操,确实是幽兰一族独有的修改神魔记忆的术法,但你可知其中术法反噬?”
“知道,需以千年修为为代价。”
离渊的手指停在船檐敲了两下,“我看你如今也不过千百来岁,逆行幽兰操与身死道消无异,为何愿意去做?”
“凡人百年,我活了一千多岁也够了,既没有什么修炼之心,在天庭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再者幽兰一族就剩我一株兰草了,我之身死既不能为天下哀,亦不能为天下悼,死便死了没什么可惜,倒不如成全旁人,而且司命答应我会日日给莲池黑鱼喂食,如此我也心无挂碍,可以慷慨赴死了。”
我讲得认真,大义凛然,离渊听完却狂笑不止,“荒唐!当真是荒唐!”
“我的身躯北海海底待了三千年,玄冥是个很无趣的人,天天只会大声嚷嚷‘放我出去!’、‘我要荡平天界!’这三千年实在太无聊了,往更早了说,万万年我都是在厮杀中过活的,太累了,不愿再掺和仙魔之战,不过是想过点自己的日子。”
离渊这么一说,我也很能体谅他,说实话天庭的神仙也不算少,虽然不如离渊厉害,但挤一挤也还是能用的吧,未必非得离渊去打架?但玄冥可能确实也不好对付……
我正纠结着呢,被离渊的话打断思路,“若你愿意应承我一件事,我便甘愿同玄冥再去打上一架。”
“什么事?”
“如能解决玄冥之祸,功成身退,你可愿陪我游遍四海八荒?”
“游遍,四海八荒?”
“比如在北海待个一千年,漂到蓬莱仙岛,住上五百年,再去不周山,或者在人间耗个千八百年也可以,只是恐怕每隔五十年须得换个地方,不然五十年不见老的东西会引起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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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离渊在同我夸大,三千年前拼尽全力也只封印了玄冥,怎么如今说起魔界卷土重来一事倒是轻飘飘打个架就解决了?看来即便是远古真神,也不正经,爱在小姑娘面前吹牛。
但他好像确实说到算到了。
我在北海那叶扁舟上等了三天三夜,只见天地变色,惊涛骇浪,时不时掉下些天兵天将或者魔兵下来,吓人得很。
第三日夜里,天空一片金色,一尊巨大的真神横亘在半空中,对面是一条蛟蛇,周身森然鬼气,想来正是玄冥,离渊平静端坐,抬手结了个印,正中蛟蛇胸口,蛟蛇突然之间化作一具枯骨,身后的无数法力一齐倾注于内,枯骨却骤然四散,悠长的鬼啸长吟之后,法力一一回弹,天兵天将俱是重伤。
突然,一道银色光芒闪过,蛇首附着上一个亮点,正是陆典元君,来不及结印,陆典一拳下去,震碎蛟蛇牙齿,蛟蛇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愤怒极了,用力一甩,陆典便直直坠落下去。
我眼见不妙,正想突破小舟笼罩的法阵前去相助,耳间却传来一阵私语,“轮不上你来救他,站稳了不许出法阵!”
随即真神化作一个硕大的金球,直直向蛟蛇罩门冲去,金光四射,其中一道迅即托住下坠的陆典慢悠悠落在海面上。
我再直着眼睛去看真神和蛟蛇,两股劈天盖地的力量相撞,天光瞬间暗淡下来,归于一片黑暗,没多久巨大的轰鸣声炸开,震得人神志不清,等我再清醒过来,只见蛟蛇依然化作齑粉,漫天飘洒下来。
而真神,真神竟不见踪迹!
我有些着急,四下探看,却见小舟之上的法阵瞬间消失,随即一阵清风徐来,一个人影落定在我面前。
青色的衣衫已被血色浸透,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几乎要兜头摔下来,我赶紧扶住他坐下,施术替他疗伤。
他缓过神来,倚在我肩头,问我,“玄冥已死,你先前答应过的事可还作数?”
“作数,自然是作数的,我当神仙很实在,不会骗人。”我连忙应道。
他微微一笑,还是有一些神志不清,攥紧我的手,继续说,“当年,你也答应过等我回来……”
离渊在说当年秦霜受寒病死一事,这实在是太尴尬了,凡人秦霜确实是扯过不少谎,可司命命薄上写秦霜得死,便只能让她死了,谁也没想到同边界异族那场仗打得如此漫长。
他竟当真惦记这么多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回头遥望北海,海天交际处一片晨光初露,神魔大战结束,天庭恐怕又得忙上一阵子,也不知我这一走,司命能不能惦记好那一尾黑鱼,别让它饿了肚子,我轻轻叹了口气,回握住离渊的手:
“这次,不会再骗你了。”
旧梦1:旧时亭台楼榭
1945年,抗战胜利,满目疮痍的中华大地战火暂时平息,全国上下笼罩在一片祥和、喜悦的气氛之中,1949年新中国成立,此后五十年,迎来一个改天换地的新时代。
西南一隅,有座小城,名唤白城,白城下只角有座墓园,墓园深处有块无名碑,上头用楷书写了八个字: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若是问起墓园那位上了年纪的管理员旧事,她会眯着眼睛,点燃一只女士香烟,一字一顿缓缓道来:那个人啊,曾经是军阀少帅,算不得什么好人,可白城也是因为他,才保存下来。
若是想要再多问一些,她不耐烦了,便会支起拐杖抡人,身子骨看着康健得很,“人都死了!烂成泥了!有什么好问的?!”
但若是你足够好奇与耐心,继续再追问下去,便会得到答案。
那段记忆,实在是太过久远,久远到兴许当事人已在回忆中模糊美化了所有也未可知,但若是实在想听,便讲予你听来,权作是个旧时轶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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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末年,白城一代仍是由恭亲王统辖,其人软弱无能,耽于酒色财气,末了还抽起大烟来,被北方一路打过来的宋润林父子一枪崩了脑袋,结束了大清在白城的封建统治。
宋润林、宋劭文父子在白城割据,自立为“王”,当地乡绅见风使舵,投靠者众,而第一个低头的便是周家。
周家往上数十几代也是出过状元的,算是书香世家,可惜子孙不孝,有的旁支从了商,做起来腌H买卖,与本支断绝了关系,而白城的本支,如今周光潜当家,大儿子叫周宝尧,在恭亲王时期仍然算个小地主,手底下几百佃农,横行霸道惯了。
宋家同他们,自然是要来往走动的,在白城站稳脚跟不到三天,周家便设下宴席款待宋家父子。
对新势力投诚,自然是为了新的利益划分,说难听点就是分赃,宋润林聪明,知道透点甜头出去,稳定局势,白城地理位置极佳,眼下军阀割据,动荡得很,需找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好好调整,再为后头的事做打算。
宋劭文此人,是宋润林独子,模样生得好得很,他娘当年出嫁之时,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酒桌上周宝尧好几次差点说脱嘴夸人生得漂亮,一看其腰间的配枪,硬生生咽下去乱七八糟的话。
宋劭文年纪不大,但一双眼睛油锅里面炼过,精明,会看人,几圈酒喝下来,对这父子二人已摸得清楚:
周光潜,笑面虎,满肚子心机城府,不好直说的话全让自个儿那楞头青草包儿子当了出头鸟,不痛快了再出来打圆场,“小孩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真他娘的值当啐一口,快三十岁的儿子童言无忌,真说得出来。
话不投机,宋劭文也不想再耐着性子同他们再周旋,借口解手出去透风解酒。
周家后花园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叠山理水,花木众多,宋劭文走了两步,在一处假山后头落定,抬眼望对面的谢水阁,左右两柱上书对联:浩劫空踪畸人独远,园居日涉来者可追。
一妙龄少女侧身斜倚在栏杆,一席水绿旗袍,白色披肩,一把团扇,双面绣绣了荷花、飞蝶、墨绿的荷叶与水草,手腕上戴着时兴的手表,表带极细,衬得手指纤长,水葱似的,头发用木簪松松挽了个髻在头上。
少女手中抓着鱼食,轻轻松一点落在池中,便有成群的鱼过来争食。
看得宋劭文心痒痒的。
身边的副官刚过来汇报完恭亲王家眷之事,说是那位瓜尔佳格格,哭着闹着要上吊,要同她的大清一道去死,着实令人头疼,宋劭文对此颇为无奈,“她要死你就让她去死,看她是不是真的敢。”
“是!”副官应了一声,就转身要走,好似真的要立刻过去盯着瓜尔佳格格上吊。
“回来!”宋劭文把人喊回来,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栏杆边的人,问道:“这是周家的小姐?”
“是的少帅,周宝尧妹子,好像叫二宝。听说这位小姐身体不太好,从小便有喘症。”副官答道。
“二宝?这是大名?”
“我这就去打听。”
二宝注意到池塘另一边的动静,抬头望去,只见身高八尺,一身军装的男子立在山石一侧,眼睛炯炯有神,模样很是周正。
想来是父亲请过来的朋友,二宝在家中见惯父亲请来应酬的人,也不怕生,微微笑了一下,随即便低头继续喂那满池的鱼了。
那一年,后山池水清澈,游鱼可爱;旧时亭榭楼台,廊桥蜿蜒;而山色清净,泉声悠长,着眼于万里江天,谁也没想到,惊鸿一瞥,却误了两个人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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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周家府宅大门口。
周慈安提了一个珍珠小包,穿了一身蓝阴丹士林旗袍,外头套一件红色毛衣,林婶帮着烫了细细的耳卷,再把长发拢起一部分,其余披散开来,耳坠也是珍珠饰样,衬得人好看得紧。
她已在门口等了一个钟头,她的哥哥周宝尧答应今日带她去照相馆拍照片,但是不知道昨日又留宿到哪里了,再等下去日头都要到正午了,周慈安颇有些心焦。
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下的石子儿,忽从头顶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声音。
“在等宝尧少爷?”
来人瞧着有五六十岁,一口玉米粒儿黄的大板牙惹人注目,周慈安见她有点眼熟,似是底下种地的佃农叫张……张什么家的媳妇。
周慈安下意识点了点头,那人便继续道:“你叫我张婶就行,宝尧少爷昨日收账耽误了些时辰,来不及到家,住在鸣春院,今早才想起来要跟你出去,便让我来带你去找他。”
“鸣春院是什么地方?”
“少爷常宿在那里的,走,我带你去。”说着便上来拽着周慈安往外头走。
周慈安细想想这位张婶确是见过的,来给宝尧哥哥交过地租,便也不再抵抗,同她一道走了。
大抵过了半个钟头,大街小巷开始热闹起来,张婶忽然捂住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嘴里直“哎呦哎呦”地叫。
“张婶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周慈安看她好像很难受,有点着急,“我带您去医馆瞧瞧吧。”
“不用,不用,”张婶摆摆手,“早上吃坏了东西,你张叔个老不死的又热馊了的苞米吃,闺女啊,我得去趟茅厕,你看前面,那大牌匾,没几步路就到了鸣春院了,你自己个儿去吧,哎呦……”
话刚说完,张婶就半蹲着,一路小跑跑远去寻茅厕去了。
周慈安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在自己从前学过一两个字,还认得“鸣春院”三个字什么样,便朝着牌匾方向走了过去。
周慈安不怎么出门,见着外头来来往往做着生意的客商,直有点害怕,低着头,加快步伐,一头闷子扎进了鸣春院。
鸣春院堂里大白天没什么人,安静得很,周慈安作为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很快惊动了管事的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娘”,带着三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就出来了。
“哪儿的天下掉馅饼,细皮嫩肉的雏儿自个儿送上门了?”婆娘见着周慈安,眼睛好似放精光,用力往她屁股上一掐,“真真儿是水灵,还是个女学生?”
“我是来寻兄长的,我哥哥叫周宝尧。”
“宝尧少爷?!”这婆娘敞开嗓子大笑起来,“我们宝尧少爷可是有好几个好妹妹呢,你来我们这儿可是来对了,宝尧少爷晚上来,可好好疼你呢。”
周慈安终于琢磨出不对劲了,扭头就往屋外头走,哪知那老鸨力气大得很,拧着周慈安的胳膊硬是给人拉了回来,“来了我们这销魂窟还想出去?真是白日做梦!”
“我真是周宝尧妹妹,我叫周慈安,我父亲叫周光潜。”
听到这儿,不等老鸨子再出声阴阳怪气,旁边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抢白了先,“周家那位妹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要是周慈安,我就是宋少帅没过门的媳妇儿了。”
老鸨子发话“给我带下去!”
当即上来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架着周慈安往后院走,周慈安身体不好,用足了力气仍是没法推脱,一口气没上来,胸腔里开始发出管风琴般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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