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耳熟能详,周慈安从包袱里掏出一根金条,央了队伍里的男学生――黎阳,金陵大学文学系一年级的学生,趁着中转,带她去里头见识一番。
他二人去得正巧,乐队开唱,舞池已经热了起来,不多时过来几个舞女,身边几个小伙子一个接一个搂着到了舞池中央,于是台下便只剩黎阳和周慈安两人,大眼瞪着小眼,略显局促。
再过一会,来了个年纪稍长些的舞女,浓妆艳抹,摇曳生姿,冲着黎阳就是一通问,“你相好的呢?”
黎阳哪儿见过这种世面,一张脸涨得通红,“我不会跳,我就是来看看。”
那舞女看了一眼旁边的周慈安,“来百乐门还带着姑娘?外头看门的瞎了眼了放你们进来?!”
周慈安见她说话不客气也没了礼貌,“我问你,翠竹在哪儿?”
“哧,”那舞女从鼻腔里闷出来一个嗤笑,“找那白虎精啊。”
说着说着,乐队换了前奏,舞池中间爆发出巨大的鼓掌声,在众人叫好下登上来一个一席血红长裙的舞女,随着音乐舞动,细眉微挑,皓齿轻启:“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喏,你要找的翠竹。”
周慈安全部的目光这下全投在舞台的白杨身上,全然不觉年长舞女搂住一身长衫的黎阳往舞池中央走去,“老娘今儿倒贴你,别不识抬举。”
这是周慈安第一次见翠竹,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白城那个翠竹,也没想过若真是,她是因何,又是如何一路辗转到了这百乐门的,她只是觉得,这人同她想象中的模样差不多,美丽、耀眼,拥有让全天下男人拜倒在脚下的资本。
欲海浮沉,饶是谁也逃不过。
周慈安摇头叹气,转身便走,全然忘记了黎阳还被困在此处,她也是到了很久之后,众人已在昆明落定,才知晓那一日,黎阳同那年长的舞女有了露水姻缘,而他们的故事,又是另一番不忍卒读的错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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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大学的队伍,于半个月后抵达昆明,彼时昆明正落雨,宿舍楼床铺不够,三分之一的男生们在教学楼间打地铺,支着伞以防床铺被淋湿,而教学楼,是破旧的砖土楼,屋檐漏雨,条件苦不堪言。
周慈安摸摸包袱,宋劭文回白城之前给她塞了十根金条,眼下若是拿出一两根出来,大抵可解燃眉之急,只是宋劭文的话她记得很清,“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不要露财,防人之心不可无,多几个心眼不是坏事。”
辗转反侧了两个晚上,第三日天晴起来,全校师生盘算着自己动手,一是加固教学楼,二是多建几个宿舍,总归昆明地方大,宿舍楼占不了多少地,不是难事。
只是一帮子学生,做事不麻利,又过去一个月,房子才打了个地基,还不知道牢不牢靠,周慈安咬咬牙,还是拿出一根金条捐助,校方这才有资金请了当地的工人来做工,大大提升了效率,与修建屋舍同时进行的,还有联合大学的入学考试。
周慈安考的是医学系,她功课不错,学习刻苦,考前又有几个大二、大三的学姐给她突击复习,是以考学顺利无比,她很快收到了入学通知,可以进入联合大学一年级学习知识。
可与此同时,林胜男也要走了。
她要赴美国留学,继续深造她梦寐以求的物理学。
周慈安早就知道此事,沈家两位老人,痛失爱子,国内战火连绵,并不安定,早就生了去国外“避难”的心思,眼下刚好林胜男得了留学的机会,可以一起过去照顾二老。
只是事到临头,还是陡生伤感,身边的人越走越空,到头来还是得孤身一人。
“不要难过,”林胜男劝慰她,“我会回来为国家的核物理做贡献的,未来世界,掌握了核武器才掌握了对世界的话语权,我以此为己任,永志不忘。”
“好,”周慈安擦干眼泪,“等我学成,我要上前线救治伤员,为解放事业作贡献,我也以此为己任,永志不忘。”
林胜男的眼睛也红了,牢牢抱紧周慈安,“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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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大学的学业吃重,周慈安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为林胜男的离开难过,加上日军空袭不断,有些课程上到一半便要匆匆忙忙出去跑警报,更没有多余的脑子想些其他,唯一松懈下来的时刻,大抵便是昆明落雨,雨滴打在窗檐上,时常盖过老师的湘音,周慈安的心思便会随着雨点儿飘走,回到白城,回到无忧无虑却也蒙昧的小时候,大抵算个安稳的时刻。只是昆明四季如春,落雨实在是难得之事。
她在联合大学念到三年级,有一天同学之间人口相传,说有个穿军装的男人来找她,她一下子心凉了半截,慌张了起来。
除了宋劭文还能有谁来找她?只是这联合大学都是些进步青年,宋劭文是军阀少帅,那是旧势力!是落后封建的队伍!要让同学们知道他二人的关系,该如何想她啊?!
她心里惴惴不安,眉头紧锁,也自然没了好脸色面对来人。
比之上回在金陵的会面,宋劭文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周慈安在昆明也有耳闻宋军又打了多少仗,胜了多少、又输掉几座城池。
两人见面周慈安是不知道如何先开口的,是以总是交给宋劭文,“路过昆明,想着来看看,没想到你当初咬着牙说要离开,竟真让你走到这了。”
周慈安低头踩着石子儿,没作声。
“慈安,你最近好吗?”宋劭文又开口问。
“挺好的,学习民主和科学,不亦乐乎。”
宋劭文的神色忽然变得悲伤起来,不知是在问周慈安,还是在自言自语:“民主和科学真的能改天换地,创造新时代吗?你们的思想运动真的能推翻中国几千年的父制、孔制吗?”
“不能全靠思想救国,枪杆子才出政权,但须得是正义之师。”
“正义之师哈哈哈。”宋劭文同周慈安已经无法再讲下去,人和人的信仰、选择总归是不同的。他不愿意再讨没趣,说了告辞,周慈安这才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对劲。
快步走上前拦住他,“你的腿,”她指一指,“怎么回事?”
宋绍文不以为意,“挨了枪子儿,打仗就是这样,过段时间会好的。”
周慈安点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宋劭文又道了一遍告辞,这下他是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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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劭文离开之后,周慈安回到宿舍,才想起来在上海百乐门见着白杨的事,原本计划见到他要问的,但真的见到,又一下子忘记了,“下次吧,下次一定想着问。”
周慈安总以为以后还有机会的,他们还年轻,天南海北,不论仗打成什么样,总还有机会的,那时候的她没真的上过前线,想得简单,其实不过是一派空想家,理想主义者,等到后来,联合大学的那帮学生全部四散天涯,她在前线战场见过无数生离死别,又在后方见到了无数妻离子散,才堪堪明白当年父兄的亡故、沈思同的坠机,在乱世之中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缩影,她也没能有机会,再见一回宋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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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解放战争前夕,宋劭文病故在白城旧居,周慈安重返旧地,去收宋劭文的遗物,居室简朴,所用之物都有些年头,私人物品大多是些随身衣物,唯一放在锦盒中仔细收藏的是一叠画作,落款是他的名字,再抖抖盒子,掉出来半张旧相片,相纸已经泛黄,但照片上的他一袭军装,精气神儿十足,周慈安记得,是那回去照相馆拍照,法国人硬拗的两人合照,可他竟然将属于自己的那一半硬生生剪掉了。
不由得让人有些伤怀。
周慈安叹了口气,开始翻那一叠画作,算了算时间,最上头二十多张,应是他儿时所作,大多是些飞禽游鱼,神态各异,生动可爱得紧,再后面,画的动物开始成双成对,多是鸳鸯、燕子,连兔子,一黑一白也要凑个双。
“这些竟是宋劭文画的吗?”周慈安有些震惊,鸭子直着脖子撇嘴瞪人、幼鸟张嘴嗷嗷待哺、翠鸟张开翅膀一跃而起,头顶一抹翠色亮眼、蝴蝶一席红妆,翅尖青蓝沾点白,云在青天水在瓶……画得好得很,不输当世名家,竟无人知道他有这般天赋。
“我对他实在是所知甚少”,她这么想着,但实在可笑,他已经死去,才堪堪想要了解他平生为人,如今自己与他之间的联系,怕是只剩那一纸婚书上的“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那个时节,两人大抵都想过要白头到老吧,可他偏偏又叫人传信过来,说“咱们那纸婚约,不作数了,你可改嫁。”
连相片都剪掉一半,大抵还是有怨的。
当年白城之围后不久又生事变,宋润林被清算,手下的那些司令们死的死逃得逃,有的改投新党,做了俘虏,只有宋劭文被一直困在白城,做一场事隔经年的美梦,而他的副官一直陪到了最后。
周慈安是记得那位副官的,如今鬓已星星点,他却还同当年初识那样,叫她一声“周小姐”。
“你们少……宋劭文,他,可有留什么话下来?留给我……”
副官摇摇头,“幽居于此之后,少帅便不怎么爱说话了,倒是抗战胜利的时节,他瞧着挺开心,说‘终于换了新世道了’。”
沈思同死后,由于坠江,胸口的遗书被江水浸染,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林胜男这些年一直带着,也算是个念想。可宋劭文,什么也不愿意留给自己了。
当年气性大,入世不深,知事浅,话总是伤人,如今回忆起从前,他待自己,总是很好的。
“翠竹没跟着他?”周慈安又想起这么个人来,总算有机会可以问清前尘。
“翠竹?”副官皱起了眉头,“周小姐说的可是那位前清的格格?说来此人甚是可恨,当日少帅见她家破人亡,独身一人甚是可怜,不仅留她一命,还收容她好吃好穿,尽管藏在鸣春院,却从未出台过,谁知此人背信弃义,白城之围投诚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当真是可恶。”
隔了这许多年,副官提起她还是咬牙切齿,想来当年确实吃了不少亏。
副官见着旧人,话逐渐多了起来,“少帅当年,一袭军披风,马靴锃亮,在大理石面上昂首提胸正步走,踢踏脆响,春风得意的好时节, 我还比他大上五六岁,一晃他竟然在我前面走了。”
“想来他这些年,忧思太过,实在伤身。”
“他一身抱负啊!年轻能干,手下的兵没一个不服他,带兵打仗,在战场上不比如今正风光的几个将军差,三十多岁正是好年纪,被困在此地寸步难行,少年时许下建功立业、立身扬名的愿望,尔今算起来,竟无一事有成!”
副官越说越激动,直要站立不住,周慈安见状立刻搀扶他坐下,她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但仍然压抑着情绪,劝慰道,“至少我们赢了。”
“是啊,”副官嘴里喃喃,神色却是黯然,“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周慈安不忍再看副官的样子,低头继续看那些画作。
画里面实在是一派悠闲安宁的好光景,战火纷飞的这些年,自己连做梦都不敢梦到这般情形。
宣纸一张一张翻过去,周慈安脸上的笑意愈甚,直到看到最后一张,她蓦地晃了神,手也僵住,好一会才缓过来,把一整张画作抽出,摆到面前。
彼时天高云淡,旧宅院子里,亭亭玉立的少女,水绿旗袍,白色披肩,手托杏腮,颦颦一笑。
我叫周慈安。慈睦的慈,安心的安。
而今,风收云散,月在青天。
生锈的昨天1:试戏
浩瀚之星casting工作室,温钺坐在《生锈的昨天》导演、副导、选角导演等一众工作人员旁边,手里的两场短戏剧本已经被翻阅出褶皱。
选角工作室位于京市国际广场写字楼12层,俯瞰京市繁华:对面就是环贸,隔两条街就是著名的京华步行街景点,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半月都是人潮如织。
温钺是为筛选电影男主角,过来搭戏的。而她,很“光荣”地在之前女主角的选择众拔得头筹,成为国际大导姜尚新一任的“尚女郎”。
不可谓不是“泼天的富贵”砸在头上,毕竟在来试镜之前,她是本科毕业半年的工科生,住在四环开外的“乡下”,挤成肉夹馍单程通勤一个半小时去实验室干活,美其名曰是做研发,实际也是混日子的打杂的。
收到浩瀚之星工作人员的试镜电话时,她正坐在地铁上看《骨髓免疫与神经炎症》的论文,地铁报站:下一站――明星公园,她觉得骗子还挺会挑时间的,便对面聊了两句: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在网上看到你之前拍的西北月还有窈窕鬼的片子,觉得你的气质很贴我们这部文艺片,所以想邀请你来试一试。
温钺的室友是个“不务正业”、“另辟蹊径”的摄影师,大学期间在保证不挂科的基础上,把所有的时间都拿去折腾相机,也顺利积累了粉丝,在大学毕业之后成为独立摄影师,而当年做免费模特拍的片子也给温钺带来了一些名气。
呵,骗子还调查得挺细致的。
-你们能不能拿工作室微博给我发个私信,再给我发个正式的邮件存档?
-可以的,没问题。
温钺当笑话看待这件事,但她的手机很快响了起来,未关注人私信:你好,我是浩瀚之星的选角工作人员,刚刚跟您通过电话,邮件我发到您微博简介里面的地址了,请注意查收,没问题的话我们再定一下试镜的时间和地点。
点开主页,还真是个黄V号,有认证,几千粉丝,首页第一条正是《生锈的昨天》选角海报。
温钺查了浩瀚之星的官方电话致电过去再三确认,纠结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去了。
“笃笃笃”叩门声响起,温钺的目光跟在场其他人一起齐刷刷地投过去,一个二十出头金色碎发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白T恤、牛仔裤松松垮垮的,左耳一枚锆石耳钉,在透过落地窗的阳光照耀下,折射出一点点微弱的星芒。
男人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叫周霁然,二十三岁,之前在美国念金融,出演过独立导演的短片,入围了电影节最佳短片。
选角导演:咱们这片子剧本看过了吧,来试试初见的一场戏。
温钺闻声站起来,她和周霁然有一瞬间那么短暂的对视,周霁然插着兜,下巴一抬,遥遥点了个头,权作打了招呼,可温钺却倏忽失了神,有些许无措,掌心出了汗,状若无意地在白色短裙裙侧擦了一下,轻轻走到周霁然旁边,笑了笑,“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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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赶上了黄梅季,藕涓记得,雨稀稀拉拉下了很久不见停,她一个人,拎着蓝白红相间的蛇皮编织袋,从枫山脚下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来到南城。
长途大巴坐了七个钟头,车厢里的空气浑浊,地面上粘着长年累积的顽固黑色油渍。
她对南城的第一印象是窘迫:排队买地铁票的时候偷看别人投硬币的姿势学习,但摸摸口袋里的毛票子又忧心能否类比;进站的时候把卡放在机器上却没有反应尴尬得原地打转;好不容易坐上了车,又不了解大小交路被赶下车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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