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躲避检票员,他们轮流到厕所里躲一段时间,车子一节一节地晃,好似脱臼的人的关节。过道里有人吃泡面,会飘来红烧牛肉面的香味。
京市的天灰蒙蒙的,盖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藕涓刚下火车待了没多会,便因为干燥流了鼻血。她对这座城市的感受是土色与血色交织的。
热心的售票员递过来卷成一团的草纸,周驰帮她把洇黄的纸撕成小张,塞进鼻孔里。
藕涓仰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空空周围一圈暗红的血渍,周驰哼出来一个笑,捏一下她的脸,“怎么看起来有点傻。”
藕涓有点不服气他的形容,“可是我考全校第一。”
“行,你厉害。”周驰点点头。
藕涓想继续张口问他“我们要往哪里走”,可他已经望着开过来的卡车失神。
卡车放着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车厢上面印着几个穿皮马甲,超短裤的女人,胸口的春光汹涌而出,下面印着一排小字:今晚19:30,京市桌球室,不见不散。
很快,车门被打开,从上面跳下来一个穿着掉档破洞牛仔裤的黄毛年轻人,拿着手机按了两下,随后周驰的手机QQ软件便响起了滴滴声。
周驰用下巴指挥藕涓跟上,两人很快便坐到大卡车的车厢里,闷热纷杂,有化妆的女人借着摇摇晃晃的音乐和颠簸的卡车行进,倒在周驰身上,猛的一掐周驰大腿,捏着嗓子叫一声“弟弟”。
藕涓被眼皮上的蓝色眼影和大红的嘴唇吸引住,而周驰只是咧开嘴露出牙齿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女人觉得没劲,白了一眼,“土冒儿”,便起身继续化她的妆。
藕涓有点局促,缩在周驰旁边,拽拽他衣角,“你怎么不理她?”
周驰凑到她耳边,“我不喜欢这样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藕涓瞪着眼睛继续问他。
周驰还是笑笑,不再继续说了。
黄毛年轻人叫大刘,是个卖盗版光碟又卖计生用品的贩子,兼职帮衬隔壁桌球室开开卡车。
车子开到他的小店,进门第一排是一些偶像剧,俊男靓女,再往前走,一帮光溜溜的女人出现在封面上,藕涓刹时涨红了脸。忽然一双手从后面盖住她眼睛,手指粗粝,带着烟草和呕吐物的臭味,藕涓僵住,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周驰在后面用力踹了大刘一脚,大刘踉跄了两步松开了手,“你他妈有病啊周驰?!”
“你别动我妹妹!”周驰冲上去,用胳膊桎梏住大刘,眼睛血红,咬着牙,像极了被惹怒的野兽。
大刘被压着脖子,咳了两声,摊开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成,我不动她。”
周驰不愿意再往屋子里面进了,拖着行李,拉着藕涓就往外面走,招招手,拦了辆车,“师傅,我们去京华广场。”
生锈的昨天3:窈窕
电影开机前,姜尚给足了时间让周霁然和温钺相处。
头天晚上他们在酒店大厅面对面干坐了一个小时。
-我在网上看了窈窕鬼那组片子,很惊艳。
温钺笑笑,她记得那组片子的热评第一条是“很压抑的鬼气,好像真的在土里面埋了一二百年”。
-下次把摄影师推给你。
除了打头周霁然寒暄一样的称赞,两人便再也无话,温钺度过了非常珍贵的几十分钟“贤者时间”,大脑完全放空,不去为未来担忧,为过去遗憾,没有执着、没有眼泪。
一个小时的闹钟声音响起,周霁然笑了出声,温钺循着声音望过去,才发现周霁然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他这样盯着自己盯了多久。
周霁然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他的左手腕戴了一串星月菩提,很圆润,看上去盘了很久的样子,搭配这一条极细的红绳,大概是哪座庙里求来的姻缘线。
第二天周霁然带温钺去游乐园,两个人都穿了很简单的长袖套头卫衣和牛仔裤运动鞋,温钺甚至绑了个高马尾,显得人精神很多。
游乐园一开门,身后过完安检的男男女女们就开始极速狂奔,冲向各自的项目,周霁然拉了温钺一把,以防被身后的“特种兵”撞到。
二人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周霁然问她:“你想去玩什么?”
温钺实际上做了一些功课,决定先去玩网上风很大的抱抱龙冲天赛车,第一回他们两排到第一排,旁边坐的是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儿。
确实很刺激,很爽,下来的时候外围有一圈围观的人跃跃欲试,却又不敢上前,一个打扮得很精致,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过来跟温钺搭话,“你在上面招了吗?”
温钺摇头,“嘴很严,所以他们让我再去一次。”
小女孩竖起大拇指。
周霁然看起来玩惯这些项目,没有温钺喊得那么激烈,甚至还抽空吹了个口哨,他说自己很喜欢蹦极,“下次带你去玩儿。”
温钺对坐在最后一排很有执念,周霁然也陪着又等了一回,这回他拿出手机录了全程,偶尔镜头也对着大叫的温钺,温钺明明被高空失重感束缚,却还分出神对着他大喊,“别拍我!丑死了!”
温钺已经忘记那天他们两来来回回玩抱抱龙玩了多少次,大概是很恐怖的频率,因为后来其他项目的经历在她那里都是模糊,但她清清楚楚记得,天黑之后,自己又拽着周霁然过来重新排队,在夜色中,她说头发扎太紧了勒头皮,把皮筋放下来,她的长发在夜色里飘扬起来,她眯着眼睛说,“我喜欢任何东西,都会喜欢到让人感到厌烦。”
抱抱龙冲天,触不到底的脚尖悬在半空,尖叫声也跟着刺破长夜。游乐园里的人造雪算好了时间飘飘扬扬落下来,曾经的职业病让温钺疑心是什么化学物质,会不会伤害头皮害得自己变秃,但周霁然的镜头没有停歇,记录下了昏暗灯光下,温钺皱着眉头注视着雪意的模样。
冲天赛车猛然下拽,抽回温钺走神的思绪,她下意识伸手抓住周霁然的左手腕,一个用力,那串红线便被生拉硬拽下来,静静躺在温钺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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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京华广场的汽车疾驰,一路上风景掠过,这样子与南城也并无二致,藕涓的眼睛有点干涩。下车的时候藕涓觉得屁股凉丝丝的,本以为是太热了,流的汗经由凉风一吹,带过来的凉意,但在人潮涌动的京华广场,没走两步路,便被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拦下了。
“妹妹,你是不是来月经啦?”
周驰下意识就往藕涓身后看,藕涓也跟着看过去――果然,裤子上一片暗红。藕涓听班上早熟的女同学谈过一耳朵,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在此时此刻,这个场景,轮到自己,她一下子有点尴尬。
女人很热心,从包里淘出来一个白色的方形物什,“正好我包里有卫生巾,我带你去处理一下。”
藕涓的眼神怯怯,看着周驰,不知道该不该跟去。
周驰想了一下,点点头,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系在藕涓腰间,又开口问,“姐姐,你知道这里哪里能买裤子吗?还有卫生巾和纸巾,哪里有得卖?”
女人给他指了指路线,便拉着藕涓的手往公共厕所走。
“你不要害怕,月经是正常的,周期性出血现象,一般会持续一个礼拜左右,来月经的时候千万不能受凉,少吃冷的,多喝热水……”
女人喋喋不休给藕涓科普生理知识,藕涓错开一个眼神去看一路小跑走开的周驰,又敛下眉目。
身上很快处理干净,但藕涓却时不时能闻到从身体里散发出的腥臭的血腥味,她抱着周驰的外套,内里被蹭上一点血渍,她用手指摩挲,又拿沾湿的纸巾去擦,但血渍越晕越开,女人劝慰她,“你哥哥不会在意的”,藕涓却还是红了眼。
女人替藕涓想了办法,用掉包里一半的湿巾,在布料前后夹叠吸收血迹,废了很长的时间,周驰的外套才终于像了点样子。
藕涓吸着鼻子说谢谢,女人也笑了,明眸皓齿,她说:“你叫我陈阿姨吧。”
藕涓跟周驰在京市广场坐了很久很久,她一生中好像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来来回回在她面前出现又消失,每一个都不一样,她再回头去看周驰,眼睛里的男孩却始终清晰。
后半夜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有抱着棉被的,大家裹在一起聊聊天,见藕涓和周驰两个小孩儿冻得不行了,便招呼一起取取暖。
两个人缩在棉被的一角,周驰哈气替她搓搓冻僵的手,藕涓开口,嘴里吐着白气儿,“周驰,你有没有看见一头大象,躺在酒店门口的雪地里,后面新婚的新娘穿着婚纱跑出来,然后新郎也跑出来,亲朋好友再跑出来,没有人看见那头濒死的大象。”
周驰抬眼看了看周围各色乡音的人群,低头小声问她,“藕涓,你是不是冻傻了?”
藕涓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开口,“周驰,我要回南城。”
周驰愣住,“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
“不看升旗了?”
“不看了。我以后,会再来的。”
周驰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两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红钞票递给藕涓,“你自己去外头打个车,去车站,买张票回南城。”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红钞票,“把来时的票补上,回去把烧鸡的钱还给张婶,我妈……你小姨要是打你,你就躲,别傻乎乎受着,好好学习,大概是有用的,我……”
周驰停顿了一会,藕涓盯着他的侧脸,盯着他的眉钉,等着开口。
“我不回去了。”周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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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涓不知道周驰在京市的落脚点,她唯一记得的地址就是大刘那个计生用品店,因此回到南城之后,她开始一个星期一封地往那个地址寄信。
多余的时间她也开始往给杂志社投稿,写些伤春悲秋的文字,换一些铜板,但稿件不是总能被收录,是以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在替同学写作业挣外快,才能支付得起信封、信纸与邮票的钱。
藕涓记得自己离开京市的那天,跟周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问他:“周驰,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周驰笑了,依然没有给她对应的答复,只是说:“等你以后再来这里,我就告诉你。”
藕涓信了,所以即使每次收到周驰寄来的学费时小姨都会发一次疯,斥骂一句,“小赤佬最好死在外面”,她低着头不作反驳,但用这笔学费支撑自己读完初中,再继续读高中。
尽管寄来的学费永远来自大刘的计生店,但藕涓从来没有收到过周驰的回信。
生锈的昨天4:跨年
电影拍摄到三分之一的地方,迎来了元旦。剧组在南城一个破旧的居民楼附近扎营,没有拍摄戏份的时候,温钺会在荒草丛生的周围走走停停。
居民楼正南方向的小水沟旁边开着一家小卖部,温钺刚来的时候图新鲜过去买了一瓶雪碧,拧开瓶盖,瓶口有一圈泥沙状的灰渍,周霁然看了摇摇头,“这是哪里发大水被浸泡过的饮料吧,别喝了。”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人,大红色的嘴唇,荧光粉的手指甲,眼睫毛刷得根根分明。
不知道为什么,在老板面前,温钺会变得局促起来,前言搭不上后语,不过好在她也不经常光顾,元旦那天的烟花棒和火柴只是雪碧之后的另一个意外。
离零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正在拍周霁然带陈艺返乡跟父母对话的戏份,摄制组刚从京市转场,他离乡背井在京市的时光是整部电影唯一的温存和暖色调。
而南城,阴暗潮湿,黄梅季痛得人骨头都要掉渣子,有些恨意是从经脉里长出来,混在骨血里的,所以走掉的人没有回来的,也不能回来。
温钺在剧组灯光的背面蹲坐了一会,从火柴盒里抽出两根在水泥地上随意写画,零点前十分钟闹钟“笃笃笃”震动起来,温钺缓过神,才发现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藕涓”和“周驰”的名字。
她叹了口气,脚尖踩着硬石块,试图把地面上的痕迹消除,尽管有些徒劳无功,她又把火柴往盒子侧面的红磷上蹭,试图打着,为跨年时分的烟花棒做准备,可惜也是徒劳无功。
温钺顿时感觉有些丧气,指尖沾了些二氧化锰和氯酸钾的混合物,她用指纹扫开手机,注视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直到听到有人喊她,方才循声望去。
-温钺!
周霁然的左手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根亮着火光的香烟,周驰返乡穿了看起来很好的西装,打了领带,可周霁然下戏之后把领带扯得松散,长腿一迈,两三步就到了温钺跟前,周霁然把烟抬到嘴边吸了一口,缓慢吐了个烟圈出来。
温钺跟摄影组的Joey新学了一句“痴线”,此时正好拿出来揶揄他。
周霁然也不恼,“姜导让我学的,练了挺久”,一边说一边借着香烟的火把烟花棒点着。
一点点的火光就把他的脸照得极亮,可温钺不知道他眼中的自己是不是也是那么明亮,有没有那么一点耀眼。
如果周驰愿意,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藕涓快乐,可他偏偏不愿意。
零点的钟声响起,南城的许多人家也纷纷放起了烟花爆竹,遥遥地绽放在夜空之中,周霁然在温钺面前拍了拍手,拉回她的注意力,男孩儿笑着祝愿,“新年快乐!希望我们的电影顺顺利利!也祝你天天开心!”
温钺揪住他的领子靠得很近,“你的烟给我抽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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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量度要以十年为单位作计量才算漫长,所以周驰三年以后回来,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
他好像变了一些,眉钉不见了,眼睛里的凶猛与桀骜不见了,黑色头发裁剪得很整齐,他学会淡淡地笑,蜷起手指握住身边的女人。
女人也笑,对小姨笑,也对藕涓笑,她说,“你都长这么高了?前几年在京市头回见你你才那么一点儿,跟豆芽似的,女大十八变。”
藕涓这才把眼前这个珠圆玉润,一身富贵气的女人跟三年前遇见的陈阿姨对上,她笑笑,作出一副腼腆不好意思的乖模样。
小姨父收到小姨的电话也很快从厂里赶了回来,照小姨曾经的说辞,“他们那个厂,没什么紧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天不去都没关系,赚又赚不了几个钱。”
藕涓躲进房间里说要做作业,眼睛余光瞥见小姨的上下嘴唇动了动,她不用猜就知道小姨的下一句话一定是,“没见过世面,坍台得很。”
周驰以前会帮着自己跟小姨吵上两句的,他恨她恨得不得了,说出来的话像淬毒的冷箭,非得让所有人都撕心裂肺才叫痛快,但现在没有了,他只是笑一笑没有接茬,为人处事圆滑,又游刃有余得多。
可周驰怎么可以变?
作业摊开在板凳拼接成的桌子上,但也没有下笔,周驰的床铺她每天起床都会拍一拍,怕落了灰,每到换季也会整理替换床单被褥,收拾得干干净净。
周驰没过多久推门进来,坐在熟悉的下铺,就着昏暗的暖黄灯光扫视周遭,也许是在怀念往昔。周驰西装革履的样子让藕涓不太习惯,藕涓直截了当开口问他,为什么是陈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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