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
而后,又立刻补充道:
“大小姐,这其实是老大发现的。”
见贵生这副「说错我担,对就是老大英明」的忠心做派,张幼韵的唇角情不自禁压了个笑,又立刻被绷住,过了几息,她才继续问:
“那你老大有没有告诉你,椅子为什么消失了呢?”
见刘贵生挠头不解的模样,张幼韵偏头将视线投向了宽大办公桌后的看着自己的林照文,似是不忍他整日愁眉不展,有心提点道:
“会不会是因为椅子上留下了什么无法复原的痕迹?”
“该不会真是「擦不掉的脚印」吧,凶手不小心留下的!”
贵生闻言,赶忙把自己当天的猜测说了出来。
“如果是个布面的椅子,或凶手的脚上沾上了什么难以擦除的东西,倒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张幼韵并没有立刻否认,只是又好心地给出了另一种答案:
“当然也不排除椅子本身有了无法逆转的破损,比如……”
她拖了一个小小的长音,收回与林照文对视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贵生的面上,道:
“……断了一条腿,变得摇摇晃晃,非借助外力便站不稳了,之类的。”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张幼韵不打算再讲下去。她本来就是有急事来寻林照文,自然也无闲情在巡捕房里久坐,于是当即站起身来,绷着一副冷面质问道:
“林照文,今日家里什么情况你不晓得吗?竟然磨磨蹭蹭到了这个点钟还不回去。”
每年年末最后一天的午间,张老爷子都会照例请曾经相交的各位叔伯来家中聚聚会、叙叙旧。到底都是过去拿枪动刀的人,如今虽明面上都装作一副文雅生意人的模样,但谁也不能保证,万一碰见个「一言不合」的时候……
所以,这种时候,即便如今已经是巡捕房探长的林照文还是惯要陪立老爷子身边,就近保护的。
早上闻听阮静筠昨夜与陈青私下会面的消息,又知其中一个还消失了,他见时间尚早,怕迟则生变,匆匆跑回巡捕房想速速处理了再赶回去,谁知不过多耽搁了一会儿的功夫,竟会劳烦张大小姐亲自来「请」。
“打个电话就好,怎么还特地跑一趟。”
林照文边起身,边问道。
“是爸爸非逼着我亲自来「恭请林探长大驾」的!”
张幼韵上前挽住他的臂弯,声音不大,甚至像是开玩笑,可林照文晓得,老爷子讲这话时语气定是重的。回去的事儿不好再耽搁,他只得交代贵生:
“再带人找找陈青的下落。”
两人相携着走出中央巡捕房,张幼韵见林照文眉间拢得全是心事,便轻声问说:
“你早上急急忙忙从家里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人吗?很着急?需不需要我央求徐叔帮帮你?”
林照文握了一下她的手,叹息道:
“大小姐雪中送炭,我当然是感激不尽。”
―――
到底是冬日,晚上不到六点,碧空便已暗淡,辽远而无穷的夜色吞噬着晚霞逐渐蔓延开来,一轮虚虚的弯月正徐徐升起,在稀薄的云层后忽隐忽现。
吴妈已经开始准备晚餐,阮静筠却突然想食大马路上的德利西餐厅特色罐焖牛肉,当即兴致勃勃地套上大衣,唤了司机出门。临走前,突然想起什么,她又多交待了一句:
“傅斯乔他们晚上也不回来吃饭的。”
等心满意足地吃完晚餐出来,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方才,阮静筠故意让家里的司机先回去了,此刻,站在马路边,她细致非常地左左右右探看了数圈,没见到有什么奇怪的人盯着自己,方才招手叫了辆黄包车,朝着会馆码头的方向而去。
侦查队的两个队员已经跟了这位阮小姐数天了,还头一次在她面上看到如此警惕又略显鬼祟的表情,当即觉得古怪。等黄包车一路沿着江路穿到了华界,这种异样感便更加分明。
所以,待阮静筠在会馆码头附近下车后,两人刚要跟上,却突然想起了今早队长特别嘱咐过,「近两日,她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务必立即告诉我」,便只好兵分两路,一人继续尾随,另一个速速寻找电话汇报。
上午阮静斐才去七小姐家试探过,晚上她便有了「异动」,所以当梁孟徽听到阮静筠此刻正「面色慌张」地出现了她绝不应该出现的地点时,根本想不出任何阻止老周速速赶去现场的理由。
反正周三巡也晓得阮静筠在自己这里意味着什么,梁二少并不担心她被「误伤」,只是在听见她去的地点竟然「码头」时,除了密密麻麻的疼外,他的心间竟凭空生出了从前几乎没有体验过的,足以淹没任何理智的惶恐。
因为就在两个小时之前,梁孟徽已经从阮静斐口中得知当年的后事。
“孟徽,七年前她想在你面前装得可怜些,让你帮她离开,有些话我便不好讲。可其实,阿筠本就是我家里最小的妹妹,自幼又爱撒娇,莫说长辈,就是我们这几个哥哥都恨不得将她宠到天上去。
“我还记得有一回,她生了病受不得半点风,躺在床上哭闹了两句要看星星月亮。我们便像大傻子一样,举着镜子反了好几回,终于把天上的景象送到她的眼前。
“那会儿我年纪也小,哪里站得住那么久,才略微挪了挪,她眉头一皱,我大哥便用一副要吃人的表情瞪我。所以,直到她睡熟了,我都不敢再动一下。”
因为感冒,嗓子哑得几乎说不下去,阮静斐垂头饮了一口热水,表情略变,道:
“阿筠她……就是如此被娇养着长大的。可是,我这个从小到大连油皮都没擦破过半块的妹妹却因为从医院逃去码头寻你,被一群畜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套进鸡笼子里,围着拳打脚踢,侮辱谩骂,甚至……”
时隔多年,提起此事,阮静斐仍是恨到嗓间发紧,再也无法说下去。压了压情绪,他才继续说:
“梁孟徽,你知不知道,当阿筠被淹在烂菜叶、臭鸡蛋和腐味、尿骚里,浑身是伤,满目空空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真的想要提枪追去南京,先崩了你,再被你家的亲卫打死算了的。”
桌下,梁孟徽的手早已不知在何时攥紧,紧到每一个指尖都在隐隐颤抖,心口像是突然被挖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却钻心的疼,以至于连带着脑子都转不动了。
他长久不说话,阮静斐倒是直接切入了正题,道:
“同你讲这些,是因为你主动来问了我,恰巧我认为没有瞒你的必要。至于我那个胆大妄为的妹妹最近惹上的麻烦事儿……
“孟徽,作为同事和朋友,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们从阿筠那里套些消息,但如果有人想要因此动她……
“来前,我大哥也让我给二少您捎了句话,「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阮家态度明确,且有这样讲的底气。
不过,阮静斐虽依照大哥的吩咐将话带到,但其实私心以为没什么必要。毕竟,阿筠偷偷摸摸提前归国的事,他们此前并不知晓,而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进入了侦查队的视线范围。至今还能无事,必是上头有人压着。
更何况,上午在警备司令部呆的那一时半刻,早就足够他从周三巡的态度里,瞧出了梁二少对「阮小姐」的那份明目张胆的「维护」了。换而言之,知不知晓那些旧事,有没有人出言震慑,对此事的结局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果然,梁孟徽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或者毫不在意阮静斐后来又长篇大论的讲了什么,半晌终于开了口,问得却是:
“后来呢?码头那事之后,阿筠……”
“她生了一场非常严重又格外漫长的病。”
阮静斐无意细说这段,只讲:
“直到三年后,傅斯乔归国,住在老宅陪了阿筠大半年,想尽办法为她治疗,甚至终于说服我三叔,将她带来了上海。”
他清楚梁孟徽能听懂自己刻意强调此事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道:
“你如今见到的这个阿筠,是好不容易将那些旧事悉数忘记后,才勉强好起来些许的阿筠。作为兄长,我实在不愿意见到因为你的出现,使她又想起了什么,再次陷入彻底崩溃的境地。
“所以,孟徽,我衷心地希望,也诚挚地恳请你,不要太过频繁出现在阿筠面前。”
又是长久的沉默,就在阮静斐几乎以为对面的人不会再开口时,梁孟徽却将方才面上根本藏不住的诧异、心疼、后悔等一系列的情绪全数扫去,冷下眉目,反问他:
“你们是如何肯定,她此刻仍是对这段不堪的往事一无所知的?”
“什么意思?”
今日作为「解疑者」出现的阮静斐第一次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梁孟徽只是想到了昨夜散步时,阮静筠一副郑重模样与他讲得那些话,并不像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可他嘴上却应说:
“没什么,就是觉得正常情况下的七小姐,从来不似你们以为的那样脆弱。”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阮静斐直觉近日阿筠那里可能发生了什么变化,可梁孟徽却丝毫没有谈下去的想法,道:
“意思就是,阮静斐,我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要满足你的「希望」,特别是在你说了那句话之后。”
不待他再次张嘴拐弯抹角着套话,梁二少又问:
“按照当时的法条,他们死不了。说吧,码头上的那群无赖,现在在哪座大狱里关着?”
“关着?!”
阮静斐闻言,当即嗤笑一声,道:
“二少,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要不是死的太快,我必让他们提前把十八层地狱的滋味都尝个遍。”
一向温润柔和的面上极其罕见的出现如此狠厉的表情,巨大的反差一下,似是比修罗阎王还要可怕,难免使人惊悚。近几年,早就见惯了在政府办公大楼里的谦谦君子,梁孟徽竟完全忘记了阮静斐从前难得几回上战场时的模样。
“二少?”
老周见梁孟徽闻听阮小姐那边有异样的消息后面色突变,而后陷入了沉思,心中立时一梗。
就在他以为接下来的这场势在必行的行动恐怕又得是一番「阳奉阴违」时,不料办公桌后坐着的长官却突然站了起来,配枪别好,直接就下了命令:
“出发。”
第82章 枯贰
风从江上吹来时携上阴寒的冷气,一瞬间变得无孔不入,速度极快地渗透进厚厚的大衣里。阮静筠从黄包车上下来后,不由打了个冷噤。
值得庆幸的是,会馆码头刚好这个点钟有一艘货轮停靠,因而即便已是夜幕四合,却完全不似她想象中的那样寂静可怕,反倒是有不少装卸工人正来来往往着忙碌。不好的是,这样的热闹,偏又勾起了阮七小姐记忆里深埋的另一层恐惧,让她本就无法放松的神经更加紧绷。
阮静筠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稳了稳情绪,特地上前向一个点货的经理打听了三号仓库的位置。这个时间点在此地见到的一个神色紧张的小姐,任谁都无法不在意,指完路后,他便多问了一句:
“小姐,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阮静筠摇了摇头,笑着道谢而后离开,却清晰的感觉到那道疑惑的视线又凝在自己的背影上许久才偏转开去。她小心翼翼地尽量远离着河岸行走,同时始终谨慎又略带不安地将手牢牢压按在自己的手包上。
似是因为警惕,阮七小姐一直走的很慢,这也让本就不算短的路程又拉长了数倍。她本以为自己已拿出了十足的防备心,谁知却还是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的陈青狠狠吓了一跳。
三号仓库临河而建,存的都是些不易受潮的东西。跟着看似熟门熟路的陈青进入后,阮静筠速速张望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人在此处暂住过的痕迹,却仍是不肯放弃,便佯装出对蒙着油布堆积在此的货物们的好奇,一边到处走动了起来,一边发起「无知」的询问来。
陈青显然是完全没有在怕她的四处探看,面上除了显而易见的贪婪,什么都没有。他也根本懒得回答这大小姐的任何问题,见阮静筠自出现开始就一直紧紧捂着手包,他便迫不及待地靠近,一边急声催问,「钱都带来了吗」,一边伸手就似要抢。
阮七小姐当即收起观察仓库的心思,抵挡着他的手臂的同时连续后退了数步,站稳后方才道:
“钱,我是肯定带来了的。但陈青,我总也要保证自己真的能逃的了,才好将东西给你。”
而后,她嗓间吞咽了一下,朝他伸出手,说:
“所以,第一要紧的是,你先将昨日承诺我的那张船票交给我。”
陈青自己还没见到船票,去哪里变一张出来给她。一想到此事,他的心中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此前,陈青将周昌礼搜集绘制好的完整地理图切割成了好多份,打算分次交出去,借机多捞几笔。只可惜,日人小气,他交出的第一份边角料换来的钱连塞牙缝都不够,甚至还不如眼前这位阮小姐随手摘下来的一对耳珠值钱。
而这,也是陈青在此关键时刻再次找上阮静筠的最重要的原因。
上次从她那里讨来的钱早就没了,日人给的那点小钱又根本不够他挥霍两场,陈青这几日不仅实在手痒的厉害,甚至连生计都成了问题,这才在逃跑之前,想起要再敲阮静筠一笔大的。
至于见面后讲的那些「要带她一起离开」的浑话,多半是因为这位大小姐当晚实在太过光彩照人,只用一个亮相,陈青便从左右男人投来的目光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极大满足。而这份虚荣,显然足够他临时起意,做下任何决定。
此刻偌大的仓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恶劣品性,赌瘾上头,加之以为她已经没了退路,陈青哪里还会耐下性子与阮静筠周旋,当即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
“贱人,哪这么多废话。”
而后,他抬手就狠狠扇了阮静筠一巴掌。
阮七小姐长到如今的岁数,并未真正见识过这样的货色,猝不及防之下,手包被抢走不说,人也被大力甩在地上,额头更是在跌倒时不可控制地重重磕在了货箱上。她抬手抹了一下,看见指尖沾血时,脑袋都还是发懵的。
陈青将包里的东西翻了一遍,把值钱的都收到自己口袋里,却未寻到任何与他所要的那笔「巨款」相关的踪迹,当即勃然大怒,抬脚就要踹过去。
这回,阮静筠反应迅速地滚开了。她速速站起身,心想「幸好防了一手」。
只不过眼下还要继续拖延时间,于是,阮七小姐故意将汇票从大衣的口袋里抽出一角,让他看到,而后含着泪,重新放软了语气,揉了些嗲意,道:
“做什么生气?没有船票,你最起码将你的那个什么秘密分给我一些。我心里有了底,你想要的,还不是自然就会到你的手里嘛。”
不提「秘密」二字还好,阮静筠话一出口,本就早已后悔那天多嘴的陈青反而更加生气,正愈再次上前抢夺汇票,顺手再揍她一顿,让她彻底老实,恰在此时,仓库外,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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