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位阮小姐有「杀人」的把柄在自己手里,陈青如何也不相信她敢报警,可那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朝着他们所在的三号仓库而来。他登时勃然,却还是最后向她确认:
“你这疯婆娘,不会真的报警了吧?你就不怕我将你们合伙杀人的事全部告到巡捕房去?”
都到了这刻,还有什么装下去的的必要,阮静筠当即收起了全部的恐慌与示弱,冷着脸色道:
“陈青,你莫不是忘了此处是哪里?这里是华界,林「探长」的手可伸不到这里,而你……”
她直直盯着他的双目,用全然肯定的语气通知道:
“……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难道忘了自己近日正在做什么无耻勾当?”
阮静筠道:
“可笑的是,陈青,你明明都猜到周昌礼死在了谁的手里呀,竟还是蠢到以为我不清楚你手里的那份所谓的「秘密」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面上扬起嘲讽的笑意,讲:
“也难怪你只看到它可以带给你的荣华富贵,却丝毫意识不到,那东西也能要了你的命。怎么样,被人追杀、躲躲藏藏的滋味好受吗?”
“是你这臭婆娘雇的人?”
陈青将这话问出口的同时,堵了好几日的心头竟突然好受了些许。谁知下一刻阮静筠就打破了他的幻想,道:
“何必这样骗自己,陈青,你到现在还想不到那些杀手背后的雇主是谁吗?
“看来,日人只是在嘴上安抚你,其实压根没打算买下你手里的东西。他们反倒还因为惧怕筹谋多年的秘密计划被泄露出去,正打算杀人灭口呢。”
这句话实实在在地戳中了陈青的痛点,恨得他当即就要扬臂打她,手却又在最后一刻偏了方向。他细细观察阮静筠此刻的表情,见那里全无前几次见面时的怯懦可欺,甚至冷冽的吓人,陈青当即凝住了面色。
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有这样大的变化,除非……
虽不知这女人还有什么后招,可陈青已然醒悟了过来,骂道:
“贱人,你们在故意设局诓我!”
面对他暴怒的呵斥,阮静筠毫不在意,甚至又一次摆出了可恶十足的鄙夷表情,说着:
“不然呢?我闲着无聊,所以与你这种只晓得赌钱敲诈却半点脑子没有的废物周旋,再跟着你去日国人那里送死吗?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根本一秒都没想过要把钱交给你,此刻来见你,也不过是想要让你这个唯利是图的卖国贼无处遁形罢了。”
见他的那双贼眼左右不安地晃动,似是在观察逃跑路线,阮静筠立刻故意提示道:
“陈青,你跑不掉的。
“除非,你能在我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之前,让我彻彻底底避了嘴,再也无法将你私藏山河图,打算卖给日人的事情公之于众,否则……”
谁知,陈青闻言后却将面上的凶相一扫而光,深深地凝了她片刻。而后,他啐了口吐沫,道:
“差点着了你这贱人的道儿。”
从阮静筠在会馆码头下了黄包车,他便一直在暗中盯着她,根本没有见她报过警。而如果事情发生在她出现之前,警察也不会拖到此刻才过来。
“不过,我确是要感谢阮小姐你给我提供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脱身办法。”
人在绝对的危险之下,果然会生出前所未有的急智。
陈青突然噙着笑,一边步步逼近,一边洋洋得意道:
“毕竟,我这个人自幼生得一副报国心肠,多年来忍受着周昌礼那畜生的欺辱,甚至染上了赌钱的恶习,这才好不容易取到了山川图。本打算交给政府揭露一切,却被日国人盯上,甚至要杀我灭口。”
“这几日,我东躲西藏,突然想起了是阮小姐您组织杀了姓周的,所以一定是个好人。昨晚,我求你帮帮我,谁知你早就已经是被日人买通的间谍了,杀周老板也是因为他不肯乖乖听话交出东西。”
在陈青荒诞的一字一句中,阮静筠清晰地察觉到了危险。大门在他的背后,即便不是,她本也是打算直接朝着一进来便观察好的临江的窗口处奔去的。
刚将窗子推开,她便被身后不紧不慢追来的人抓住了头发。陈青按着阮静筠的头朝窗台上磕去,被她扬手挡住,他也不在意,只继续道:
“你虽承诺要给我大笔的钱,甚至用美色来诱我,我心里不肯,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拖延时间,不料却被你看破。而你这个恶婆娘,竟威胁我说会倒打一耙,将我诬陷成拿着山川图与日人交易的卖国贼。气愤之下,我抬手就扣住了你的脖子。”
话到此处,陈青便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就在这时,你那还未来得及上前的同伙听见骤然响起的警笛声,扔下你独自逃走。而我……我实在太过害怕了,脑子都空了,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甚至将你活活掐死都不敢松手。直到警员进来……”
他的手越收越紧,道:
“待我将那要命的山川图交上去,自然就会被保护起来,再也不怕什么杀手。而阮小姐你,恐怕便只能死在这里了。”
用背将窗户挤着抵开,而后顺势将上半身悬倒在窗沿外后,阮静筠渐渐坠入了几近窒息的痛苦之中,亦慢慢丧失着对时间流逝的判断,偏在这一刻,她竟还有功夫想:
「幸好陈青并非真正的保镖,还被大烟消磨了原本的力气,否则恐怕只一下,我就会被他扭断脖子。」
即便如此,阮静筠也晓得被如此用力掐着,自己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怎么还没有人来,怎么还没有人来……」
她在心中不断重复,不断重复。
「难道真的等不及了吗?」
第83章 枯叁
某个瞬间,原本扣在陈青腕上从掰扭到乱抓的两只手缓缓滑下,却并非完全是因为丧失的力气。阮七小姐正在奋力收拢精神,将手指沿着纽扣向下,又穿过自己大衣的边沿探到了内袋里。
冰冷的金属因为贴久了身体,有了与她相似的温度。这是一把精致的袖珍手枪。
傅斯乔虽未曾打听阮静筠要那张汇票做什么,但大约是昨夜相拥而眠时,感觉到了她周身笼罩的根本掩饰不住的紧张,所以今日午间将东西交给她时,他一并递上了这支勃朗宁。
所以此刻,被扼住脖颈的阮七小姐要做的便是,务必在真正的致命抵达前,扣动扳机,发射子弹。
而现在,大衣之下,她的手指已经压在了保险上……
枪声最终的确响起了,可子弹却不是从阮七小姐的那支袖珍勃朗宁中射出的。
被梁孟徽救下的那一幕实在如同电光石火,像许多年前一样,阮静筠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甚至连手指都还紧紧压在枪上,就被他从半个身子坠在窗外的姿态揽进了怀里。
可这时陈青还是活着的,只不过被赵副官将头按在地上无法动弹,因此也看不见其他人的情况而已。偏他为了自保,张嘴大喊:
“我有山川图,是个好人!那女的才是杀人……”
「砰」得一声,巨响炸裂。
饶是提前被梁孟徽压住了耳朵,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听见手枪发射的声音,阮静筠还是在震惊之下,一度连呼吸忘记了。
半晌,人终于冷静了些许,她忍着害怕,想要抬头看看梁二少的枪到底打了哪里,他却仍牢牢压着她的脑袋。
“别看。”
声音发冷,裹着浓烈的不快与警告。过了几息,梁孟徽猛然想起,阮静筠昨晚还讲过,自己总是惯用生硬的命令语气与她说话。知晓她要确认什么,他尽量试着放轻声音,说道:
“打得脑袋,已经死透了。”
仿佛觉得这话有点血腥,他就又多解释了一句:
“你看了,会做噩梦。”
阮静筠哪里有空体会梁二少这难得又百转千回的刹那「温柔」,她此刻满脑子皆是,自己的「企图」全部奏效了,陈青是真的死了。
其实,从昨天在陈青嘴里听到约定的地点在「码头」起,阮静筠几乎一瞬间就在心中敲定了计划。
她知道,侦查队一直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所以如果她神色紧张地去到正常情况下不会光顾的地方,他们必定是要向上级汇报的。
偏凑巧的是,今日上午五哥又刚刚来家里试探过,对方也许认为,她会因此有所行动。这于她的计划而言而言,实在是大大的有利。
阮静筠还晓得,梁二少有足够的能力,只要他想,必能迅速查清自己彼时在拱辰码头附近的遭遇。因而,在昨晚与他散步时,她便刻意提醒他,自己并不在乎他从别人那里得知当年旧事,甚至还特地讲出了「那是段糟糕透顶的经历」的话来刺激他。
所以只要一切顺利,等到今日,梁孟徽听说自己又一次慌慌张张的出现在「码头」附近时,在七年前的那些事的冲击之下,他有极大的可能会亲自来找她。
而以上的这些,便是阮静筠在见到陈青后,一直试图刺激他对自己起杀心,在成功后又特地选择靠江的那扇窗逃生,甚至奋力后仰直到将大半个身子悬在窗外的江上的缘由。
往昔与今时重叠,阮七小姐确信,那种情况之下,无论理智还存了几分,无论他是否再次看透了她处心积虑的利用,只要梁孟徽肯来,他都一定会选择「帮」她达成目的。
可当现实真的按照阮静筠的料想发展到最后的这一瞬,她一面理所当然地因尘埃终于落定而微微松了口气,一面却又免不了因梁孟徽真的为她举枪,而骤然生出了几许无措。
很久之前,他就见过她在通缉犯面前逞英雄,十分清楚她是什么性格,所以此刻,当然不是佯装出被逼近的死亡吓得头脑发昏,讲不出话的时候。
但眼下,梁孟徽帮了她一个大忙,阮静筠自觉好像应跟他说些什么,偏她又根本拿不出他想要的东西来「交易」,所以此时无论说什么,都像在占着便宜又卖乖。于是张嘴半天,她只闷闷得讲了一句:
“我……”
“又要多谢我近来的帮助?”
瞧见阮静筠面上的表情,梁孟徽更加确定初时的判断,她就是在拿自己和那些旧事「算计」他。晓得七小姐这时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梁孟徽直接将她打断,手指擦过她额角方才被货箱磕出的血,明明心疼得不得了,语气偏比江上的风还冷:
“不用客气,我不在乎是不是「诱饵」,只要是你投的,我从来都是心甘情愿上钩的。”
话到这里都算是好的,可他偏偏还要加一句:
“毕竟,七小姐昨晚承诺过,都是会有回报的。”
目光滑落到阮静筠纤细脖子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鲜红指痕上,梁二少的嘴角再次绷紧,忍了再忍,还是冷声道:
“莫说是除去这么个杂碎,只要七小姐说得出来,哪件事我会拒绝去做,何必把自己伤成这副样子。”
他又伸手,隔着衣料,将指间压在她方才匆匆藏进口袋里的那支勃朗宁上,质问:
“之前用过吗?敢不敢真的杀人?”
见阮静筠目光躲闪,便知是从来没有实战的经验。于是,心中的怒火一时烧的更旺,他继续道:
“那还妄想忍到濒死的关头!我要是还没来,你确信这把枪,自己还握得住,握得稳?
“阮静筠,我的话你皆当作耳旁风,这么多年过去,除了一如既往的不知天高地厚,你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
梁孟徽一句一句地怼着她「骂」,迅速将阮静筠心头的那点对他的不忍消磨殆尽。她承认自己脾气实在不好,莫说眼前站着的这人算是她的「半个恩人」,哪怕他救了天下苍生,七小姐也忍不下去被这样对待。
于是,她当即扬眉瞪目,道:
“梁孟徽,你能不能不要再讲话了。”
可惜嗓子被陈青掐到哑得发不出什么声音来,气势一下子垮掉了大半。
好在梁孟徽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打算继续「责问」。
比起刚刚那副愧疚与无措的表情,他倒是宁愿看阮静筠厌烦无比地让自己闭嘴。最起码,这样程度的「陌生感」,不至于让他反复体验利刃直戳心肺的痛。
本已想好接下来要尽力对她温和柔软一点,嘴巴却因惯性使然,丝毫记不起这二字要怎么讲,甚至还自发自得将前两日被拒绝的旧事重提,梁孟徽一边将人抱扶起身,一边问道:
“不知道这一回,我有没有荣幸,能送七小姐去趟仁济医院?”
阮静筠反驳的气话都还没来得及讲出口,从张幼韵那里得知陈青傍晚曾出现在会馆码头附近后,立刻急匆匆赶来的林照文已经大步闯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陈青的尸首与被小心护着的阮静筠面前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了梁孟徽的那里:
“二少,你杀了我的重要证人!”
那语气,说是咬牙切齿也不为过。
“证人?”
梁孟徽冷哼一声,道:
“我进来时,看到的只有正在杀人的罪犯。”
“确实是这样的。”
眼见着似是要有冲突发生,而二少脸色冷得结冰,显然不会解释,赵副官只好挺身而出,睁着眼睛编起了瞎话:
“当时情况太过紧急,再晚一步阮小姐也许就要丧命。作为军人,为了保护国民的生命安全,长官只好开枪制止犯罪的发生。林探长,我相信如果这里是法租界,您会与二少做相同的抉择。”
阮静筠脖间掐痕清晰无比,林照文一瞧便知这确实是足以致死的力度。单这一点,他就无从辩驳。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争执再多陈青也再也吐不出话里。而眼下,对方还特意强调,此处为华界,作为「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他并不具备执法权。
林照文缓了缓面上的戾气,人却还是堵在门口,分毫不让地看向阮静筠,道:
“阮小姐早上不是还说自己拒绝了陈青的要挟,怎么此刻却又跑到这仓库来和他见面?”
“我并不是来见他的……”
阮静筠的嗓子嘶哑得厉害,她一开口,梁孟徽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刚要打断她的解释,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
“林探长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代她回答你。只是我七妹此刻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所以,在巡捕房找到能证明她有罪的确凿证据之前,希望你不要再打扰她了。”
阮静斐是从自己的眼线那里晓得梁孟徽亲自带着人急匆匆外出的,他那副古井无波的性格能因谁破碎片刻,他用膝盖都想得到。因此在得到消息后,他几乎立刻就叫车出了门,只是距离更远,所以稍晚了一步。
先出了声音,可绕过人墙后,阮静斐才真正瞧见阮静筠受的是什么伤,一时再讲任何废话的心思都没了。
偏七小姐要说给林探长听的还有好几句,自然不可能任他摆布,便敛着眉,对着自己的堂兄,娇脆又倔强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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