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再也不要被人平白诬赖了。”
她又转头看向林照文,哑声道:
“我不是来见陈青的,反倒是他……他在跟踪我。”
顶着两道目光的压力,林探长晓得此场谈话必然时间有限,且未来恐怕也难以再见到阮小姐问询,因而他却并未顺着她的话追问,而是道:
“不是与人相约,阮小姐为何大晚上出现在此地?”
“我是来寻傅斯乔的。”
阮静筠答。
在她的口中,七点多在德利西餐厅用完饭后,她不想直接回家,左思右想突然记起傅斯乔午间讲说下午有公事要去一趟码头,因而会晚归,便一时兴起打算悄悄找过去,「接他下班」。
可是,彼时傅斯乔随口一提,阮静筠实在弄不清是哪个码头了,只记得好像是「什么关」。她问了餐厅门口的黄包车车夫,对方一听,就讲肯定是「会馆码头」,便将她拉来了此处。
抵达的时候,正好遇见一艘货船入港,码头上忙忙碌碌的,阮静筠以为地点应该没错。可她还没瞧见傅斯乔,想着要送出惊喜,便不好亮明身份,便只好向人打听了三号仓库的位置。
就在阮静筠说话间,林照文给刘贵生使了眼色。
第84章 枯肆
阮静筠看到林探长的动作,心中当即猜测,他大概率是因为听了她的的话,所以才使眼色让刘贵生马上去查傅斯乔此刻在哪里。
可这些内心的活动并不表现在面上,阮七小姐咬了咬下唇,一副后悔的模样,继续道:
“其实走着走着,我便觉察出了有些不对,这边太安静了,根本不像有人在办公的样子。当时我就打算掉头走掉的,不料却被不知哪里突然窜出来的陈青拦住了路。”
阮静筠抬手覆在发肿的面颊上,眼眶也是红红的。她长长吐了口气,却好似还是未能压住嗓间的溢出的恐惧:
“他二话不说就将我抓了进来,张口就问我,上午去巡捕房做什么。
“本来就是林探长你找我去问话的,又不涉及什么不能讲的事情,加上陈青面上凶巴巴那副要吃人的模样,我哪敢不如实相告。可他却不肯轻易相信我的话,扬手就打了我一巴掌,又再次逼问我是不是已经将他与日人交易的那件事说出了去,我……”
“「与日人交易」?”
林照文果然被这件事吸引,问道:
“这就是你上午说的那个不能讲的「秘密」?”
“是。”
阮静筠垂眸,面上似有后悔闪过,仿佛再开口就会是一句「早知道」,可最终她却并没有说什么。
林照文见状便又问:
“阮小姐,那现在能讲了吗?”
“当然。”
她嗓间受损,声音很低,说话又慢,时不时还要缓上一会儿,但也不妨碍在场几人都听得清楚。
“其实,陈青他……他对我起了不轨的心思,昨晚要挟见面,便是为了说服我同他一起离开上海的。”
阮七小姐选择的这个故事的开头实在荒诞至极,林照文情不自禁冷哼了一声,讽刺道:
“那赤佬是被猪油蒙了心吗,竟然妄想拐骗傅大少的太太?”
「又是『傅太太』。」
阮静筠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称作「傅太太」了,她不得不在意起来,可此刻情势特殊,她便没有在这点上纠结,只说:
“但是,陈青似乎并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独自住在杜美路,他便以为我是傅斯乔养在外面的女人,还是过不了多久就将被他的太太清理掉的那种。”
这说法林照文并不觉得陌生,今天他与贵生再次拜访此前为阮静筠提供二十日晚十点钟的不在场证明的那位赵太太时,对方也毫无顾忌地表露过相同的想法。
显然陈青的消息来源,与此有关。
阮静筠见林探长不再出声反驳挖苦,便继续道:
“昨日吃饭时,陈青同我讲起他的荒唐想法,我听了当然只觉好笑。这大概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为了找回自己的面子,他竟将周昌礼的真实身份脱口而出。
“日国早年曾派遣了一批幼童来中国窃取地理机密,周昌礼在很久之前杀了其中一人,取而代之,这便是日人要保下他并将人送回日国的理由。
“陈青又讲,如今由周昌礼绘制的那部分地形图现在已经被他攥在了手里,他也已经与日人做好了交易,对方承诺保他平安离开上海,给他国籍,送他去日国,再让他享受无穷无尽的荣华富贵。所以,他才找我来,讲只要我愿意,他可以也为我准备一张船票。”
显然因这番话诧异的不止林照文,阮静筠却好似仍浸在可怕的回忆里,丝毫没有察觉,兀自讲说:
“我当然不可能同意,却也因他的话实在匪夷所思,一面怕他是在胡言乱语诓骗我,一面又不敢真的掉以轻心,只好耐下性子去应付。本打算骗他将那个地形图拿给我看,可陈青却突然警惕起来,不肯再透露更多信息,甚至到最后凶相毕露,扬言我若我敢说出去半句,他就……立刻杀了我。”
“阿筠,这样的事,上午见面时,你怎么一个字也没同我说?”
阮静斐问的话,几乎与梁孟徽想说的一模一样。
「她为什么不讲?昨晚,她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告诉他。」
“就是因为事关重大,我才不敢乱说的呀!”
阮静筠自觉被责备,面上浮出了委屈,辩解道:
“五哥你不晓得,陈青是个烟赌两全的小人,嘴里不知能有几句真话,且他又那样轻易就将事情告诉了我,我实在无法完全相信他的话。
“所以,昨天我请他给我两天时间考虑,他答应了下来。我原本想着利用这段时间先自己查查看,下次见面套话后若是仍没有进展,便将此事告诉……”
她将视线转向梁孟徽,道:
“……他。
“可谁知,陈青因不知从哪里晓得我去了一趟巡捕房,便突然改了主意,为了彻底阻止我将秘密泄露,竟立刻就要动手杀了我……”
似乎方才命悬一线的情景再次闯入脑海,阮静筠面色又苍白了几分,额角上浮起一层虚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腿软,人有些摇晃。
阮静斐伸手扶她,她却倔强地撑着他的手臂独自站好,还嫌自己可怜得不够,甚至偏要再低垂着眉目,说上一句:
“五哥,这次是我太自大,太掉以轻心了,阿筠知道错了。”
「谁想在此时听她认错!」
明明十几岁时就晓得自家七妹惯会摆出一副委屈模样,以便将他当枪使,可勿管事后两人怎样为此吵闹,阮静斐还是从来没在事发之时逆过她哪怕一回。
此刻,认完错的阮静筠立刻用仅剩下的那点力气隔着衣服掐在他的手臂上,阮静斐顷刻间便领会到,这是「该讲的我都讲完了」,又催促他「赶紧走」的意思。
一会儿要留下来,一会儿又着急要逃,阮静斐心中莫名其妙,手臂却自发自地将人圈住,配合非常地低声哄道:
“好了,阿筠,已经没事了,五哥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看似是在安慰自家妹妹,可亦是在同其他人表明态度。
林照文闻言,眉间拢了一瞬,刚要开口,却见贵生回来了。他脚步飞快地走进门,凑到他耳边禀告道:
“老大,我们确实在码头的三号仓库找到了傅大少,只不过不是「会馆码头」,而是「汇关码头」……”
阮静筠在瞧见刘贵生进门的那一刻便晓得,「已经晚了」。
她清楚自己此刻劫后余生的凄惨模样定然是难看极了,所以在阮静斐出现的那一刻,她便打好小算盘,想着暂时避开傅斯乔,到五哥那里养一养再说。可是,她实在没料到他来得会这样快。
但显然,有人不这么认为。
“怎么来得这么晚!”
这是阮静斐在瞧见傅斯乔进门后脱口而出的一句抱怨,或者说指责。
下一秒,他便被「站立不稳」的七小姐「不小心」以高跟鞋狠狠踩了一脚,疼的差点叫出了声。谁知阮静筠护完心上人,却还是黏着他的手臂不放,甚至悄悄朝他身后躲了躲。
与此同时,立在一旁半天没有张口的梁孟徽,亦因傅斯乔的出现微微敛目,倒不是意外他会来,而是因为……
「怎么不见一直跟着他的那个郑经理,难不成是……有别的事要忙?」
阮静筠昨晚心神不宁,翻来覆去了整夜,傅斯乔早料到今日她要做之事必定凶险万分,偏七小姐除了先要了一张东洋银行的汇票,午间又问他有没有事体「十分」需要去趟汇关码头,除此之外,还是不允许他多问一个字。
傅斯乔当然担心,否则他也不会一遍一遍教她如何在可能出现各种危急情况下使用那支勃朗宁。即便如此,从刘巡捕的简单讲述里听出她曾险些被人掐死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担忧还是成千上百倍的持续扩张了起来,根本无法控制。
阮静筠恐怕难以晓得,傅斯乔赶来的一路脑子里都在想着什么,可他却亲眼目睹,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躲开」他的视线。
一种难以描述的,似愤怒、似伤心、似无措的情绪瞬间炸裂,成倍繁衍,合着之前已经挤满身体的担忧,傅斯乔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神经都在叫嚣着难以忍耐的巨痛。
在脸色并不好看的妹夫和又掐又踩自己的妹妹之间,毫无疑问阮静斐选择了后者,于是他拿出「家长」做派,安排道:
“我送阿筠去医院,这里交给你处理了。”
可傅斯乔却纹丝不动,只是朝着他身后伸出手,轻声道了句:
“小筠。”
阮静筠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前一秒还「不想被看见」,可一听到他的声音,身体自发自得就扑进他的怀里,忍了好久的眼泪,亦在刹那间落了下来。
初时还只是闷在他怀里小声地啜泣,没过多久便成了呜咽,到后来越哭越难以控制,泪水滂沱而下之时,阮静筠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世界只剩下了抱着她的人,她也只晓得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像小孩子一样小声地跟他讲自己真实的感受。
“傅斯乔,好疼呐,额头疼,脸颊疼,脖子疼,真的好疼呐。”
“傅斯乔,我不会一辈子就是这个声音了吧。”
“傅斯乔,我好害怕。”
“傅斯乔,傅斯乔……”
谁能经得住这个,傅大少所有的情绪在阮七小姐的声声低喃里,最终都化成了心疼一片。
若说方才,林探长还觉得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的阮小姐说话条理分明,表情太过冷静,让他有一种落入陷阱的怀疑,那么此刻,他几乎完全撤回了自己的看法。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越是面临危险异常的困局,越是会表现出出乎意料的沉着。可只要见了最信任的那个人,便会一下子松懈彻底。
比如,张幼韵。
「看来阮小姐亦是如此。」
林照文想。
阮小姐的「护花使者」一个接一个的来,今晚哪怕他非要硬着头皮拖下去,想来也不会再有任何结果。林探长回头正要吩咐贵生收队,突然之间,他面上的表情凝住了。
「总觉得……她与她相似的,好像并不止这一点。」
忽而,林照文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人也似乎回了神。走出三号仓库后,他让其他队员先散了,而后低声对刘贵生道:
“走,去一趟巨籁达路周公馆,再看看案发现场。”
冬日里,黑幕垂落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但好在,此刻,夜已深。
确实是吓到了,离开会馆码头后,阮七小姐先是窝在傅大少的怀中哭了半程,中间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事,便贴在他耳边含着哽咽着讲起,阮静斐白日告诉她,侦查队抓了一个报馆的雇员,查到了他们用报纸传递消息的事,问他「要不要紧」。
听见傅斯乔低声应了句「无事」后,精疲力竭的阮静筠几乎是立时就倚靠在他的侧肩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车行到了家门口,仍丝毫未有要醒来的意思。
傅大少抱着她上楼时,还在以为今夜就此结束,谁知阮七小姐刚一沾枕头,眼睛却刷的一下子睁开了。
第85章 枯伍
骤然松懈,阮静筠确实已困极,只是混沌意识的一角还堆放着一个未解的疑问,以至于当她感觉到自己到家后,竟立刻醒了过来。
可睁开眼时,人却是迷离的,脑子亦空空如也,竟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于是,她愣愣地躺在床上,半天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听见傅斯乔低声唤了一句「静筠」,视线追到床边,阮静筠呆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微微回了神。
没有答话,她「蹭」得坐起身后,立刻就冲向了衣柜,又埋头在里面一通翻找,好不容易总算将那个她视而不见,故意压在行李箱底部的小木匣子取了出来。
这是十日前郑怀在码头迎接阮静筠下船后,按照傅斯乔的吩咐第一时间交到她手里的东西;亦是三年前阮七小姐离沪赴法时,趴在船舷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给傅大少的……「最后的礼物」。
阮静筠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彼时的情景。
其实早在从胡明玉的公馆归家的路上,她对着傅斯乔发表了一番「我要离你远一点,好好想想清楚你我的关系」的言论,把他彻底惹恼之后,二人之间便开始了相识十数年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冷战。
阮静筠硬下心肠,即便是休息日也不肯归家。如此持续了几周后,傅斯乔说到做到,不仅当着她的面吩咐人将她那些正在办理中的留洋手续全部停下,还面不改色地问七小姐,想要选毕业典礼之后的哪一天举办婚礼。
那一日,是阮七小姐头回晓得,人在气极了的时候是真的会笑出来的。而她,不仅笑了出来,片刻之后,竟还能分外平心静气地反问他:
“你觉得哪一天好呢?”
“我?”
傅斯乔垂头凝视着她,答:
“自然是越快越好。”
他话音方落,阮静筠想也不想,立刻回怼:
“那你觉得「今天」好不好?”
傅大少明明清楚她是在赌气,可依旧答得一本正经,甚至还刻意抬头瞧了瞧窗外漆黑一团的天色,才道:
“今日有些晚了,不过,明天可以。”
阮静筠「啪」得将手里的书合上,愤然瞪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傅斯乔便又说:
“但如果你非要坚持,我现在就下楼吩咐他们开始准备。”
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憋屈之下,阮静筠当即提声质问:
“傅斯乔,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只有我嫁给你,才可以去留洋?”
“当然不是。”
声音依旧是平静无澜的,他看着她,答:
“静筠,我说过的,除非你将我们的关系理解透彻,否则哪里也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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