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我原以为在道上混的人能有多大能耐呢!”成笑梅拿起筷子夹了一根空心菜梗,慢悠悠地递至嘴边,不紧不慢地咀嚼起来。
阿清耷拉着眼皮,桌子底下的手指死死压在大腿的肌肉上,愣是一声未吭。
见对方毫无反应,成笑梅觉着他泄了威风,于是愈发起劲,“那天在汉堡店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今天现出原形了?”
面对成笑梅的嘲讽,阿清仍在竭力忍耐,他心里清楚,就算今日天上下刀子,也绝不能搅了李岫的局。可李岫哪能忍得住,她早就气得牙根直痒,正要向成笑梅发作之时,小姨忽地从座位上起身,满脸堆笑地打着圆场,说道:“你们之前就认识啊?我还以为今天是第一次见呢。现在都快是一家人了,之前有什么误会就不提了哈,笑梅,给小姨个面子。那个……要不这酒咱们今天就不喝了。”
“那就不喝吧,我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呢,比不得人家单身没小孩的自在啊。”成笑梅清了清嗓子,没再继续挤兑阿清,算是给了小姨面子。她一边摸着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瓜,一边斜着眼睛得意的轻笑,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美满家庭。
“都不喝,我自己喝。”李岫的语气也变得不好起来,倏然站起身就要去拆那白酒。小姨见她起了怒色,连忙挡在她前头把酒拿了过来,一边拆那包装盒,一边笑着说:“我和你爸陪你喝两口,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伙儿多少年没见了,是应该庆祝一下。”
这时,阿清也附和了一句:“那就喝吧,尽兴喝。”
阿清话音刚落,李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把抢过小姨手里的白酒,铛地一声,放回了原处。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暴戾的呵斥:“喝什么喝?!她根本不会喝酒,你不知道吗?怎么当的男朋友?!”
阿清被骂得脑皮一炸,根本不知道李这愤怒从何而起。可对面那愤愤甩脸色之人怎么说都是大舅子,即便是假的,也要给他三分薄面。无奈,阿清也只能强压着脾气,僵在原地,不敢出声。
他的火倒是压了下去,可李岫却一下子被点着了。她腾地原地站直身子,探身就要去够那酒瓶,嘴里还振振有词的质问李:“怎么当男朋友,用得着你管吗?管好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得了。”
李岫的一语双关,怼得李哑口无言。他定定盯视着妹妹,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旁的成笑梅可坐不住了,冷哼着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管好自己的老婆孩子?打我进门到现在,你一句嫂子都没叫吧?大城市回来的人……还真是有教养。”
阿清自己受到何处嘲讽都不要紧,可就是见不得李岫遭受到半点儿欺辱。他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正要开口回击,李却突然暴怒,冲着成笑梅吼道:“闭上你的嘴!”
成笑梅被这一嗓子骂得面红耳赤,好没面子。正要发作,这时小姨急忙来劝,说道:“喝点喝点,我跟你爸爸陪着喝点儿。因为点儿酒,有什么可吵的,吃饭吃饭。洋洋,小海,饿了吧。来,让你妈妈给你夹个大鸡腿,放碗里晾晾再吃。”说着把那盘子笋子炖鸡挪到成笑梅面前。
成笑梅这才收了怒气,可脸上仍带着几分愤懑之色。阿清也被李岫扯着衣角,拉回了座位上。
小姨为了缓和当下气氛,笑吟吟地将酒瓶子拿了过来,对着大伙说道:“好好吃顿饭,开开心心的,别闹腾。来,我来倒酒。”言罢,熟稔地给李岫、自己和父亲都倒了一小烧杯白酒。
酒刚倒完,小男孩李承海嚷嚷着也要喝,阿清一鼓眼睛,他便吓得灰溜溜,不再作妖。
众人开始吃喝起来,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大家偶尔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偶尔陷入短暂的沉默。李岫闷头喝着酒,脸色渐渐泛红,客套又简短的敷衍着父亲和小姨的问话,那些关于她这八年的生活,回岩山的工作,诸如此类。当问及她今后是否会留在岩山的时候,李岫不自觉瞟了一眼李,见李正忙着给儿子擦嘴角的油渍,她敛起眼神,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回上海。”
酒过三巡,屋内的气氛还算愉悦。只因有阿清在,那顽劣的小男孩也不敢放肆吵闹。不过,这屋子太过狭小逼仄,又坐了太多人,空气着实不大好。李岫只觉脑袋昏沉,胸口闷堵得厉害。于是喃喃地说:“你们吃,我出去透透气。”而后缓缓起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饭桌。
李岫出去之后,李和阿清也无心吃饭。过了许久,仍不见人回来,李便也寻了个借口出去。实际就是放心不下妹妹,出去找她而已。
屋子里不见妹妹的身影,李便开始四处寻觅。终于,在一条静谧的小巷中看到妹妹蹲在墙根儿下,肩膀不停地一抽一耸,似乎在暗自哭泣。他缓缓地凑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不会喝就别逞强喝,这下难受了吧。”说着便伸手去扶李岫的肩膀,试图将她扶起来。
李岫抬起头,甩开他的手,腾地一下站起来,泪眼婆娑的瞪向他,哽咽着谴责:“我喝不喝,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啊,我是你哥,不关我的事关谁的事?你可是我的李岫凉子啊,我的女神。”李又耍起小时候那一套,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甜,说着伸手就要去给李岫抹眼泪。他耍起式幽默依旧得心应手,功力不减当年,可李岫却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女孩。
“呵呵。”李岫苦笑了两声,轻轻推开李的手。“你是我哥,对,你是我哥,你只是我哥。”她眼里闪着泪光,茶褐色眸子里透出浓重的悲凉,故意将那声“哥”拖得又重又长。
李怔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李岫,心中一阵讶异。她真的不再是从前的小女孩了,曾经的妹妹,决然不会以这样的语气与自己说话。那时的她,只会撅起粉嘟嘟的小嘴,把鼻涕毫无顾忌地抹到自己身上,就连嗔怒的样子,都透着惹人怜爱的稚气。可如今的李岫,话语里和眼神中都充满了攻击性,她盯视着自己的那道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虚伪。”李岫从嘴巴里迸出冷冰冰的形容词,那两个字就像刺刀一样,直直戳向李的脊梁骨。
李理亏在先,根本没有底气辩解,只得转移话题,避免事态演化得不可收拾。毕竟一家子都在,闹出什么事端来就不好了。“岫儿,胃痛吗?我给你买点解酒药去吧。”说着,他扭头看向几米开外的小药房。刚巧发现药房小窗户里,有个脑袋探出来,正往他们俩这边望,于是忙转过身子,用自己的后背把李岫完全挡住。
“不需要,多谢你的好意了。把你那些虚伪的关心收起来,用在你老婆孩子身上吧。”李岫虽然力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声音还是有点儿颤抖。
“岫儿……”李理亏,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喃喃唤着她的乳名,还无法克制的将十根指头关节捏得咯嘣咯嘣直响。
“孩子几岁了?”李岫话锋一转。
“六岁了。”
“呵呵。”李岫的喉咙里又发出两声苦笑。把手举到李眼皮子底下,一根根掰起手指,嘴里还不住的数着数,从一一直数到八。而后断了筋骨似的,两只手一下子垂落下去,带着哭腔说:“我走了八年,你孩子都已经六岁了,也就是说,我离开家不到两年,你就结婚了。可以啊,你可以结婚。可是你当初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啊……”她已泪流满面,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岫儿,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当时说那话是……是想让你安心考大学,这样以后能找个好人家。但是这个什么阿清的不行啊,他身上有还有纹身,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李再次转移话题,将矛盾引到阿清身上。
李岫抹了抹眼泪,心想,自从认识阿清起,他就一直穿着长袖,平素就没瞧见他刻意露过纹身,今天也不例外。唯一一次展示了那个大花臂,就是在汉堡店里吓唬成笑梅。这样一想,也就通了,必定是成笑梅偷偷在哥哥耳边吹的风。
她有些不爽,可转而又一想,既然成笑梅跟哥哥说起了阿清手上的刺青,那想必也一定说过那天汉堡店里发生的不愉快。哥哥心里怪是能藏住事的,竟然半个字都没在自己面前提起。
想到这里,李岫愈发恼火,横起眼睛瞪向李,阴阳怪气的说:“你的意思是……我考不上好大学,或者没考上大学,就找不到好人家了?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婊子,我是烂货?呵呵,婊子还能配什么人呐,只能配混混啊。这不是天造地设的吗?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心里就那么想的!”李岫突然尖叫,白剥剥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大颗大颗清亮的泪从眼睛里往下掉,无知而无觉。
“我不是!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没有!”李也吼了起来,一拳砸在巷子的墙壁上,顿时鲜红的血柱顺着手背的骨节就往下淌。
他不觉得疼,可李岫见了,心却疼得厉害。那一腔的恼怒,瞬间化为更丰沛的眼泪。她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纸巾,颤颤巍巍的包住李的手,抽噎着埋怨:“你干什么啊?”哭着哭着,怨气就没了。
这时,阿清来了。他只见到李捶墙,没听见其它的。见李流血,他急忙快步上前询问伤势。李冷眼瞧着他,淡淡说了句:“没事,回去吃饭吧,大家都等着呢。”
说着,当着阿清的面,用手指帮李岫抹开了脸上的泪,又宠溺的摩挲了两下她的头,宣誓主权似的说:“岫儿,别哭了,让人看见了不好。乖。”
李岫已然没了脾气,满心都在心疼哥哥。她点了点头,就跟在李后头,回了屋子。虽说阿清只是演员,可这样的气氛,也难免尴尬。他没说话,跟在兄妹两个后头,也回了屋子。
重新回到挤仄的饭桌边坐下,众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成笑梅就捕捉到了丈夫手背上的伤。她脸色骤变,眼神中满是惊慌,急忙伸手去抓李的手,语气嗔怪又紧张:“这手是怎么了啊?怎么伤成这样啊?我看看……”
这时,小姨、父亲和两个孩子也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探着身子来瞧,七嘴八舌地追问着到底怎么了。
李淡淡地笑着,试图用轻松的表情掩饰伤势:“不小心蹭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事。吃饭,吃饭。”
“真的没事啊?”成笑梅半抬的屁股落回座位上,脸上仍挂着心疼,好像那伤口伤在自己手上一样。两只眼睛也始终盯着丈夫的手背瞅,迟迟不肯将视线移走。
“说了没事。”李不耐烦地将手藏到了桌子下头,转而对着一家人宽慰地笑道:“大家继续吃,真的没事。别大惊小怪的。”
“爸爸,我给你呼呼。”就在这时,儿子李承海从座位上跳了下来,动作敏捷得像只小猴子,滋溜一下就钻到了桌子底下,而后小心翼翼地牵起李的手,嘟起小嘴巴,有模有样地对着伤口吹起气来。
女儿李喜洋见弟弟这般献殷勤,也不甘示弱,跟着钻到了桌子下面,歪着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一起跟着弟弟给爸爸呼呼,边吹气还边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还疼吗?”
“不疼,一点儿都不疼。洋洋真乖,小海也乖。”李一如往常那般,用着惯常的温和语气哄着两个孩子,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慈爱笑容,边笑还边伸手依次抚摸孩子们的脑袋瓜。
父慈子孝,是李广财最喜闻乐见的场景。
“我们小海如今长成大男子汉了,都知道心疼爸爸啦。”父亲李广财坐在桌对面,抿了一口小酒入肚,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他一直睨着对面桌子边露出半个脑袋的李承洋,那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哎呦,瞧瞧我们洋洋,也很懂事的。”小姨轻轻推了推父亲的胳膊,有意提醒他不要偏心。
“对对对,爷爷说错话了,该罚。我们洋洋不光懂事,还越长越漂亮了,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女!爷爷自罚一杯。”说着,父亲端起酒杯,一仰头,将刚倒满的一小杯白酒一饮而尽。喝完还咂了咂嘴,露出满足的表情。
眼前的其乐融融,仿若独独属于他们那一大家子,全然与李岫无关。她那张白剥剥的脸还因刚刚哭过,泛着斑斑微红,但没有人留意到这些,大家只顾关心李的伤势,孩子们的孝顺。她像个小偷一样,偷偷窥视着他们把阖家幸福演绎得惟妙惟肖。看着看着,那颗本已半凉的心,渐渐就凉了个透底。
这顿家宴,李岫再也吃不下去了。于是,她假借领导找她有事为由头,想要提前离开。
小姨自是不肯放行,连连劝她再呆一阵。阿清深知李岫的心思,赶忙帮着解释:“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文化部的郑秘书叫的,不能不去。”他整日里鞍前马后的伺候高铭翰,文化局的一干领导也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小姨听阿清这么说,也不好再作挽留,虽然仍有一肚子话没说完,也只能无奈地放她们走了。
午后那热辣辣的阳光,刺得人眼珠生疼,可却怎么都焐不热李岫寒透了的心。坐在车上,她像失了魂魄一样,毫无生机。刚才在饭桌上,李岫只喝了两小杯白酒,并未喝多,可脑袋却晕乎乎的,一片混沌。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帧帧缓缓向后退去,她心力憔悴地合上了双眼。
阿清始终没有吭声,像以往那样沉默着,也没问李岫是不是要回宾馆,只管开着车在街上胡乱闲逛。逛着逛着,空中的云开始密了起来,不出意外,等会儿准保要下一场大雨。
李岫没注意这些,倚在靠背上,没了骨头似的。阿清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瞅瞅她,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要安慰,可话到了嘴边硬是给咽了回去。
长长、幽幽的默静之后,李岫微微睁开眼睛,轻声说道:“送我去粉店吧。”
阿清忙扭头看向她,眼中的关切浓得化不开,可出口的话音却依旧显得平静:“是上次那个粉店吗?”
“嗯,我妈开的那个粉店。”
时才那个饭局上的人,才是亲密无间的一家子。而她,无非是硬生生挤进去的异客,突兀、尴尬、不适时宜,又格格不入。她早已不属于那个家。
唯有母亲,还能让她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形单影只、无人牵挂的弃儿。即便她不肯与自己相认。
第18章 二零零五年18
大汗淋漓。
炽烈的日头底下,李卖力的踩着自行车,累得粗气直喘,汗流浃背。那件皱巴得跟团鼻涕纸一样的长袖衬衣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李岫感觉脸蛋被哥哥的汗液浸湿,却仍不愿意把脸从他背上移开。
哥哥的汗液弥散着浓烈的男人味儿,酸中裹着咸,还隐隐夹杂着丝丝烤羊肉串的味道。然而这味道并不惹人厌,她甚至还有些沉迷。不像班里那几个热衷打篮球的男生,课间打完球回到座位上,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汗味,是一种阴暗角落里铁锈发了霉的类似气味,熏得人脑袋直发疼。
快到家门口那个岔路口时,李累得实在是骑不动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的重,车速不由自主地往下降。未曾想,车速一降,李岫竟然直接从后座跳了下来。李吓了一跳,赶忙用力握紧刹车把手,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那辆二八大杠戛然而止。他将左脚稳稳地撑在地上,维持住车身的平衡,而后满脸疑惑地扭过头,急切地问道:“你咋下来了?”
“等会儿你把这个拿去你屋里,帮我好好收着。”李岫说着,把一直搂在胸口的布包放进车头前面的车筐里。“但是,你不准偷看,看了是小狗!”放进去之后,还不忘的补了一句小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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