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烧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阿清到底在说什么,只是靠在床头,一味的朝阿清点头。
没一会儿,阿清果然拿来吹风机过来了。插上电后,他站在床边,用那只微微颤抖的大手轻轻撩起李岫的湿发。他不敢直视李岫,只是盯着手中的吹风机,幸好呼呼的风声能将他急促的呼吸掩掉。
这个男人的眼神素来平静,像是没有波澜的控制着目之所至的每一处风景。从不生半点怯意。无论是当初身在江湖,打架拼命。还是在里头,面对那些亡命之徒。可唯独见了李岫,那双眼睛就开始怯生生的闪闪躲躲。
阿清轻柔地拨弄着李岫的头发,手指偶尔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头皮,那颗心就猛地一颤。
头发吹干的时候,李岫已经快要睡着了。他放下吹风机,小心地将李岫的身体放平在窄床上,而后轻手轻脚的走开了。
李岫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昏昏沉沉的,浑身每一处皮肉都如同被细针扎着,疼得不停。眼皮酸胀,眼珠一动就如刀剜,骨头缝也像裂开了一样。尤其是那颗脑袋,好像被人重重锤了一捶,捶得整个脑仁生疼。
她躺在木板搭就的窄床上,迷迷糊糊。耳边不时传来烧水壶发出的呜呜声,车窗外香樟树上雀儿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还有阿清切姜片的笃笃声。
不知过了多久,阿清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带起一阵微弱的风。他先是用手背轻轻触碰了一下李岫的额头,眉头微皱,似乎在判断着她的体温有没有下降。然后才轻柔地扶起李岫,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拿着水杯,将温水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看着她把那片白色的药片咽下。而后又扶她躺下,把毯子的每一个角都仔细掖好,连她露在外面的一小截胳膊都轻轻放回毯子里,这才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阿清又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来了,轻声问了一声:“你睡着了吗?”
李岫闭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虚弱地看向阿清。
“那……先把这杯姜茶喝了吧,发发汗好得快些。”阿清边说边用手轻轻扇了扇姜茶散出的热气,语气近乎请求。
李岫微微点了点头。
阿清小心地将她扶起来,先用手掌感受了好几次杯壁的温度,确认不烫后,才把杯子递到李岫眼前。
“我自己喝吧。”李岫接过杯子,端到嘴边,一口气将一整杯姜茶吞进了肚里。喝完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阿清接过空杯子,用手挠了挠头,问道:“会不会太甜太辣?”
李岫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还好。”
“那……你睡会儿吧,发发汗,看看等下退不退烧。”说着,阿清单手扶着李岫躺了下去。当他拿着空杯子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岫突然说:“阿清,谢谢你。”
阿清回过头,憨憨地笑了笑,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李岫紧接着又说道:“不过,阿清,我想告诉你,你只是我一天的男朋友,不用太上心的。”
这一百八十度的转折,犹如一记重锤砸在阿清心上。他的心情瞬间从云端跌入谷底,就像过山车,刚达到顶峰,忽地就坠了下来。
阿清脸色骤变,那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我知道了。”
看着阿清这般模样,李岫又补了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阿清沉着脸,点了点头,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失落:“你好好休息吧,我懂。”说着,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走了。
这时,李岫冲着他的背影又说:“刚才在粉店门口,你都听见了吧。我这种破烂货,连亲妈都觉得丢人,都不认我,你就别没事惹得一身骚了……”
听到这句话,阿清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转过身,朝着李岫逼近一步。他看上去满心满眼都是心疼与忧愁,攥着杯子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就因为这个?”阿清褪去了眼里的怯意,与李岫四目相对。
李岫转过头,平躺着,静静望向车顶掉了一块漆的地方,没有回答阿清的话。半晌,她闭上双眼,一颗清亮的泪顺着眼尾滑落,无知而无觉。
“他们还都说我是杀人犯呢?那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有好日子过了?”阿清有些生气。
“那不一样……”李岫仍闭着眼睛,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外掉。“你没真的杀过人,我……我是真的堕过胎。”李岫终是将心底的耻辱说了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才相识不久的男人讲述这些,也许是因为这世上已经无人可以再听她倾诉了吧。
“我连……被谁搞了,都不知道。”李岫继续说道,边说边咳,边咳又边苦笑了两声。说完,她扭过头看向阿清,茶褐色的眼睛里灰灰淡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羞耻,也没有逃躲,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绝望。
这时,她才发现脚底对着的地方还有一扇车窗。车窗被一块不规则的蓝布帘子半掩着,透过那一半的玻璃,可以瞧见一大棵浓荫深深的香樟树。一阵微风吹过,吹开了密密实实的叶子,透出一窟窿的天空,很澄澈,很高远,很不真实。
阿清看了李岫一眼,两个人之间像隔着黄烟尘尘的大漠,想要说什么,刚一开口就像吃了沙砾,嗓子哑住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第20章 二零零五年20
小卖部里有一台固定电话,通体的红色,整版水晶按键,母亲将它搁置在纱窗里侧的窗台上。这台电话本是用作公用电话的,虽然赚不到几个钱,但母亲想着,苍蝇肉好歹也是肉嘛。
那时候,一般的小卖部都装有这种公用电话,收费也差不多,市内每分钟五毛,长途一块二。早些年,来打电话的人还不少,一天下来怎么都有八九个。可近几年,随着小灵通和手机的兴起,来小卖部使用这固定电话的人便越发少了。母亲怕它落灰,就用钩针钩了个花盖头蒙了起来,放在窗台的一角。久而久之,大家似乎都把它给忘了。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母亲坐在窗台边忙着给父亲织毛背心,太阳透过纱窗懒懒地照在银色织针上,泛起一道刺眼的寒光。织着织着,那台固定电话竟无端响了起来。
“又是哪个打错电话,打到这儿啦!”母亲嘟囔着,放下手中活计,掀开花盖头,接起电话。
她起初还满脸的不悦,可一听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班主任陈老师的声音,态度瞬间好了起来。
陈老师在电话那头言辞含糊,事情讲得一知半解,便收了口风,只告知母亲下午务必来一趟学校,有些话当面细讲更好。听了陈老师这番话,母亲的脸色蓦地阴沉,加之昨晚李岫又告知了成绩下滑的事,她心里不免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下午第二节 课下课的铃声刚刚响起,母亲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学校。
教师办公室坐落在教学楼旁边的那栋陈旧的红砖楼里。陈老师是教英语的,她的办公室在三楼。母亲到达的时候,英语办公室的门开着,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她并没有贸然进去,而是笔直的站在门口等候。等了大概七八分钟的样子,陈老师才抱着一摞作业本姗姗来了。
陈老师今年虚岁三十七,属鸡的。身材高大壮实,脸上布满了横肉。那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无时不刻不透着严厉的光芒,让人根本不敢轻易与之对视。她在学校那可是出了名的凶,每每在教室里训斥学生,声音大得整栋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见面之后,简短的寒暄了几句。陈老师客气的将母亲请进办公室,随手抽了一把椅子,让她在自己工位旁边坐下。“李岫妈妈,李岫这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了,你知道了吧?”陈老师推了推鼻梁上那厚重的眼镜,微微笑着问道。
母亲一脸的焦虑,轻叹了一口气,回应道:“嗯,昨晚孩子跟我说了。这次李岫考得不好,我急得一晚都没睡着。”
“哎呦,李岫妈妈,那可不至于,真不至于。”陈老师前倾着身子,用那只胖乎乎的右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瘦巴巴的手背,试图缓解她的紧张情绪。“考试嘛,偶尔一两次发挥得不稳定也是正常的,一次考试的失利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何况李岫也没考得太差。”
这些客气的劝慰之辞,母亲根本听不进去。“高三了,不稳定可不行呐。”她急得眉头紧促,当着陈老师的面不住的叹气,“陈老师,您说这都高三了,每一次考试都至关重要,这成绩要是一直不稳定,高考可怎么办呀?李岫可是要考清华北大的啊。”
陈老师只得笑笑,装作点头理解。“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个,李岫妈妈,我这次叫你过来呢,还有另外一件事……”陈老师说着,语气忽而变得迟疑,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看着陈老师欲言又止的样子,母亲有些着急,忙问:“什么事啊?陈老师,您别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就直说。”
“你别急,你这一急,我又不知道怎么说了。”陈老师笑道。
“哦,好,好。您说。您说。”母亲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激,忙收回前倾的身子,尴尬的笑了笑。
“这只是我的猜测哈。”陈老师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太确定是否该说出接下来的话。“我感觉……李岫是不是早恋了啊。”
“什么?!早……早恋?!”母亲一听“早恋”两个字,脸登时就绿了。她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嚷嚷道,“陈老师,您可别乱说啊,这怎么可能?”
陈老师看了看门外,急忙站起来按着母亲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声张。“李岫妈妈,你冷静点儿。我都说了,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别这么大声,等下让别的老师同学听见了,对李岫不好的。”
母亲也忙不迭地朝门外瞟了一眼,只见门板上那四四方方的玻璃外头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没瞧见,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她的脸色依旧难看得厉害,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的阴霾。她缓缓地落座,身子显得有些僵硬,声音略带颤抖地对陈老师说:“陈老师,我们家岫儿一直都很乖的,不会……不会早恋吧。”
“我带了李岫三年了,当然知道她很乖很听话。不过少女的心思,这个嘛,也不好说啊……她最近上课总是开小差,眼睛盯着黑板,心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好几科老师都给我反映过这个情况。”说到这里,陈老师压低了音量,凑近母亲说,“有时候,她还不自觉的笑呢,小脸红扑扑的……这还不是早恋的迹象嘛。大家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人之常情。不过,李岫是个好苗子,因为这种事影响学业,那就太不值当了。”陈老师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忧虑,“我这也是观察了好一段时间,觉得不太对劲,才把你请来的。”
母亲沉下眼睑,思虑半晌,细细琢磨着李岫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似乎真的如陈老师所言,不太对劲。“陈老师,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觉得好像是。”母亲倏地抬头望向陈老师,那神情,好似惊弓之鸟。不等陈老师说话,她紧接着又问:“陈老师,你细心。知不知道她是跟谁早恋啊?是不是你们班的啊?”
“这个……先说好了,我不确定啊。我也只是听说,她跟十二班的体育委员孙宇宁的关系好像不错,他还经常来我们班找李岫,我都撞见过好几次。”
“十二班的?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啊?”母亲皱着眉头,双手不断的搓来搓去。
“有老师撞见过他们两个有说有笑。这个事情,当然,我们做老师的肯定是要管的,但是……有些话以我的身份不好去问,我还是希望咱们能齐心协力,一起解决这个问题。李岫可是重点苗子,半点儿都不能耽误的。”
“陈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母亲微微点头,陷入了一片浓稠的沉思。
待她缓过神来,方才忙不迭地谢过了陈老师,步履匆匆地返回家中。
从学校回来,母亲就像丢了魂一样。那颗悬着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始终难以放下。她在脑袋里想了无数种方法审讯李岫,可最终又都被自己给否定了。母亲忧虑的是,昨晚刚闹了一通,今天又上演刑讯逼供,女儿恐怕承受不了。如果弄巧成拙了,反而更加影响她的学业。最后,她思来想去,决定跟踪李岫。
到了晚上快放学的时间,于是,母亲果然鬼使神差地去了学校大门口守株待兔。这一回,她藏身在昏暗的角落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从学校鱼贯而出的每一个学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唯恐遗漏了李岫的身影。她一心只想瞧瞧女儿是不是和那个孙宇宁在一起鬼混。
奈何一路跟踪下来,李岫始终形单影只,别说男同学了,就连女生也没有一个与她结伴。快到家附近的时候,母亲那颗高悬的心这才稍稍落下了一半。
走到小卖部跟前,李岫瞧见那盏葫芦灯亮着,却未见纱窗里母亲的身影,不禁有些疑惑。她抬眼望了望,哥哥房间的灯也亮着,于是轻手轻脚地进了哥哥的房间,猛地朝着床上侧躺着的李大叫一声:“哥!”
李吓了一跳,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抱怨道:“吓死我了,你能不能不这么一惊一乍的啊。”
“跟你学的。”李岫歪着头,刁蛮的反击。“妈呢?妈怎么不在家啊?”
“我也不知道啊,今天打烊早,我回来就眯着了。”李懒懒地回答。
李岫微微蹙起眉头,又问道:“我的布包呢?”
“在我床底下呢。”李随口应道。
“你没偷看吧?”李岫狐疑地盯着哥哥。
“没有,哪能啊……”李连忙摆手,眼神有些闪躲。
李岫说着,倏地蹲下身来,猫着腰就往床底下瞅。只见床底下一堆乱糟糟的床单、内裤之类的物件胡乱堆着,邋遢得不成样子,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不禁捂着鼻子嫌弃地说道:“哥,你怎么什么都往这床底下塞呀,会有蟑螂和老鼠的。拿出来,我让妈给你洗洗。”说着,伸手就要去拽。
李一听这话,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下子挡在李岫跟前阻拦道:“哎呀,你别多管闲事了,我自己能洗!要是拿给妈,她非得骂死我不可。”说着,还用脚把床单往床底更深处踢了踢。此刻,他满心只害怕李岫会发现自己画的那些“地图”,哪里还担心蟑螂和老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响动,李岫猜测定是母亲回来了,于是一溜烟儿就跑走了。
果不其然,李岫前脚刚迈进卧室,母亲后脚就跟了进来。但今天的母亲不像昨日那般严厉,只是佯装找东西,随口问了她几句。当提到孙宇宁时,李岫不禁心生奇怪,母亲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这个人来。
不过,她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母亲的问题。当母亲问到她和孙宇宁的关系时,李岫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回话变得小心而谨慎,刻意解释两人不过是一起值过周,次数并不多,总共也就三四次。还强调孙宇宁为人活泼开朗,跟谁都自来熟,嬉嬉笑笑也是常事,他们之间其实算不上熟稔。
母亲又隐晦的询问李岫最近是不是什么开心事,不然怎么总是没事就偷着乐。李岫只得编了个谎,说最近看了一本漫画书,那画风很是幽默,所以才会不自觉的发笑。
其实,她那些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喜悦,全都与哥哥相关。只是她不甚明白各中缘由,也更加不敢与母亲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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