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谁保护就会被谁束缚。这是李岫在一本课外书里读到的。
被人说成是书呆子,其实李岫并不呆。智商那么高的人,怎么可能呆,只是母亲不允许她参与与学业无关的杂事。她的任务就只有一个,读书学习,考上名牌大学。那之后的路要怎么走,母亲还没规划。于是乎,活到现今为止,她活着似乎就只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吃,喝,睡,甚至呼吸,都仅仅只是为了那个目的。
暑假一过,紧张的高三生活就开始了。骤然加快的学习节奏,李岫不太适应。不仅早自习提前了半小时,连晚自习也延长了一节课。音乐课、美术课、实验课悉数取消,体育课也经常被数学老师霸占。不过,李岫不太在意这些,本来她就不喜欢上体育课。
大脑太过发达的人,小脑都有点缺陷。李岫身体的平衡性非常差,身体素质也不怎么样,跑几步就气喘。为了不让她发育过剩的胸部在奔跑的时候过于显眼,母亲还专门手工缝制了一件胸衣。
说是胸衣,其实就是一块没有任何弹性的“的确良”布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的确良”确实是做胸衣的最佳之选。耐穿耐磨,束缚性好,能把少女膨胀的胸部压得扁扁平平的。而且易洗易干,挂在窗户边,夜风吹上一晚,第二天清早就干得透透的。
今天天气很好,昨儿前半夜下了一场暴雨,把操场的四百米跑道冲洗得干干净净。课间操结束,李岫就赶去数学老师办公室取随堂测试的卷子。
数学这门学科,简直就是李岫的死敌。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千奇百怪的几何图形,她就头疼。无奈,老师们认定的清华苗子,自然不能偏科,索性就让她当了数学课代表,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提升她的数学成绩。
李岫匆匆赶回教室,刚把试卷放在讲台上,就听见同学们在底下议论纷纷。有的说,没穿运动鞋怎么跑。有的说,上周体育老师就说过这周要考试的。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抬头,李岫就瞧见黑板右下角的几行红色粉笔字――今天第四节 体育课女生八百米考试。
她猛地想起上周被数学老师罢占的那节体育课,上课铃刚一敲响,体育老师就走了进来。后排的几个男生还以为数学老师良心发现,把这节课还给了体育老师,可谁成想体育老师只是来传达下周要考试的消息。还煞有介事的提醒他们,八百米考试不达标,学校就不会颁发毕业证。
体育老师前脚刚走,等在门外的数学老师就夹着大三角尺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左手拎着泡着茶叶的罐头瓶子,右手捧着课本和教案,人还没走上讲台,就朝底下丢了一句:“随堂测试啊,李岫发下卷子,东西都收一下。”
第三节 课下课铃一响,李岫把剩下同学没交的试卷收上来交给老师,而后跟在同学后头出了教学楼。还不到十一点,太阳就很晒了,给教学楼门口的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眼球生疼。
操场干净得发涩,热浪轰隆隆从教学楼外面迸过来,打在脸上都觉得烫。围墙边的水泥石阶在太阳下分成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阳光,多看一会儿,就叫人眩晕。
热身之前,体育老师在排烈整齐的队伍前面,拿眼睛扫了一遍所有同学的脚。而后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说:“还有穿凉鞋的,我看你等会儿怎么跑。”
“老师,穿凉鞋跑也能及格!”
敢跟老师这么直接对话的,男生女生加起来,也就只有尹梦娇一个人。她是体育特长生,一米六八的个子,身材苗条又匀称。性格活泼好动,胆子也大,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女生缘也相当不错。
忽然有一天,尹梦娇是校花的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也不知是谁封的,反正大家你一句“校花”我一句“校花”的叫起来,叫着叫着就叫习惯了。久而久之,这项殊荣就牢牢焊死在她的头上,谁也抢不走了。可惜尹梦娇功课不太好,只有体育老师把她当成一块“美玉”,正课老师基本都不太待见她,反而更欣赏冷月一般内敛沉稳的李岫。
女生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有时候仅仅因为喜欢同一个明星,彼此之间就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有的时候,也仅仅因为被旁人不经意间拿来比较了一下,心里就觉得膈应。
尹梦娇与李岫的关系正是后者。她不待见李岫,看不惯她那一副清冷孤傲的样子。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曾经有人拿她和李岫作过比较。那些比较的内容相当肤浅,不过就是谁更好看一点儿,谁的皮肤更白,谁的头发更黑,诸如此类。
自那以后,尹梦娇就把李岫当成了假想敌,明里暗里跟她较劲。不过明面上她还是不敢太过欺负人,毕竟那是尖子生,背后有的是老师撑腰。
“别以为自己能及格就有恃无恐,你的目标不是达标,是更好的成绩……等会儿抓紧把鞋给我换了!”体育老师从尹梦娇身边经过,脸色板得难看,语气却不怎么严厉。“李岫,你这鞋也不行啊,等会儿找其它同学换一下。”他走到李岫跟前,低头瞄了一眼她脚上那双晒得发黄的舞蹈鞋,没作停留,背过手向前踱,继续检查其他同学的鞋,边往前走还边解释:“跑步要穿运动鞋,这种鞋子踩到石块啊,钉子啊,是会受伤的。”
轮到李岫考核的时候,她脚上还穿着那双旧舞蹈鞋。班上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只有崔影芝,她穿三十五码的鞋,李岫的脚三十七码的,根本塞不进去。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跟几个脾气性格还不错的女生开口借,谁知尹梦娇早就跟她们打了招呼,于是乎根本没人愿意借给她。碰了两个壁之后,她就不想再去尝试了。
体育老师顶着烈日站在起跑线前,掐着秒表准备喊“预备”,瞄到李岫脚上还是那双舞蹈鞋,无奈的摇了摇头,嘴里隐约说了句:“头脑发达,四肢不行。”类似的话,她听不真切。
随着一声洪亮的“准备,跑!”李岫跟着另外七名女生一齐冲出起跑线。学校跑道一圈是四百米,第一圈的时候李岫还处在中间位置,感觉尚算良好。还能清晰的听见,守在起跑线上的体育老师冲自己喊“加油”。可第二圈刚过起跑线没多远,她就感觉呼吸困难,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气都被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也吸不进去。气管里也好像装着一簇火舌,随着每一步奔跑,一跳一跳的灼烧着管道内壁。
眼看着后面三名同学接连超了过去,李岫心里更加着急,她卯足最后一股劲儿,奋起直追。
那股劲儿持续了不到五秒,李岫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了过去。幸好,那时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她倒下去的时候,奔跑的速度不算太快,身体与地面之间的撞击也不是太大,鼻尖和嘴巴只是破了一点皮,没有大碍。
被体育老师送到医务室的时候,李岫就已经苏醒了。女校医喂她喝了点葡萄糖水,用碘伏帮她处理了鼻子和嘴上的伤口,又用听诊器检查了她的心脏,然后告诉体育老师放心,没什么大事。
体育老师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嘱咐李岫:“没事的话课不用上了,先回家吧。下午也别上课了,我帮你跟你们班主任请假。要你家长带你去医院看看,还是要检查检查的,万一有什么事呢。”
“应该没什么事。”女校医笑着朝体育老师摆了摆手,“你去上课吧,让她在我这儿再休息一会儿。”
体育老师走了之后,女校医收好听诊器,又坐回李岫身边。“你里面穿的这个……不行。”她指着李岫胸口隐晦的说。
李岫明白女校医所指,倏地红了脸。
“你现在正在发育,不能穿这个,这个太勒了,怎么能舒服呢?这么热的天,穿这个跑步,不晕倒才怪咧。回家跟你妈说,换个正经的内衣穿,不能再穿这个了啊。我看就是这个东西引起的,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张老师让你去检查也是负责任,刚上高三,还没到那么紧张的时候,请半天假去检查检查也放心些。”
苏醒的前一秒,女校医就站在医疗床旁边,恍惚之间她闻到女校医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儿,清清雅雅,好闻极了。那身白大褂下面露着半截到小腿肚位置的碎花裙摆,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女校医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唱歌似的,不像其它老师那么严苛,说话都夹枪带棒。
李岫垂着脑袋,眼睛落在女校医葱管似的手指上,轻轻点着头。
快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好横在头顶。还没进门,李岫就听见屋里母亲“剁剁剁“切菜的声音。她们住的是个小平房,一半住家,一半开了个小卖部。
屋里幽明半分,光影中飞着灰尘。李岫迟疑片刻,紧了紧肩上沉甸甸的书包,跨进门槛。母亲背后像是长着眼睛,抑或是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李岫还没说话,她就一边喊着“谁啊?”一边放下手里的菜刀转过身来。
瞧见是李岫,母亲皱了皱眉,不解的问:“你怎么回来了?学校放假了啊?都高三了,这是放的哪门子假?”母亲用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走过来就要卸李岫身上的书包。走到近前,才猛地发现女儿的嘴唇和鼻子都受了伤。“你这嘴和鼻子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母亲用手托起李岫的下巴,拿眼睛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的伤势。
“不是……我摔了一跤。”李岫背过身,方便母亲将书包从她身上卸下来。
“我就说你吧,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稳当。走个路也没正形,不知道看路吗?”母亲拎着书包,斜睨着李岫数落不停。
李岫心里不是滋味,没接母亲的话。
“下午放假了啊?”
李岫摇了摇头。
“没放假?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是上体育课的时候晕倒了,老师让我回家休息。还让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李岫用极小的声音重复着老师的话,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大气不敢出一下。
“是晕倒了啊!怎么好端端的还晕倒了?回屋回屋。”母亲扔了手里的书包到餐桌上,拉着李岫的手就往里屋走。
李岫坐在床上,母亲帮她脱了鞋,又把枕头立在床头,仔细调整好角度,方才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上去。
“现在还哪里不舒服吗?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也没这毛病啊。”母亲俯着身子,伸手在她额头上摸来摸去,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两下,对比之后嘟囔起来:“也没发烧啊……”
“今天八百米考试,我跑到一半就觉得这里憋得难受,眼睛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李岫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天杀的咧!这么热的天跑什么八百米啊!好人也得晕啊。”母亲一屁股坐在床边,床垫子里的弹簧一震,震得李岫整个人也跟着晃了好几下。
“校医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李岫支支吾吾半天,始终说不出那句话。
“什么啊?唉,你说话能不能痛快点儿,真是急死个人。”母亲撇着嘴,没好气的数落着她。
“她说这个里面穿的衣服……太紧了,让换个……那种别人穿的……内衣。”李岫鼓足勇气把女校医的话传达给了母亲,白剥剥的脸胀得紫红。
母亲骂得很大声。“呸!里面穿什么她还要管。什么狗屁校医,不正经的货。就是天太热了,搞什么搞,八百米……下次不要参加了!耽误了学习,考不上重点大学,他们负责吗?”她从床上跳到地上,嘴撇得更加厉害。
“以后别听那个校医胡说八道。行了行了,你吃过饭没?我还没做饭咧,给你点钱出去买点儿吃的吧。吃完赶紧回学校上课,高三啊,半天都耽误不得。”母亲匆匆走到外屋,从挂着的黑色裤子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拿进来丢在床上,又匆匆出去继续剁菜。
李岫背上书包正准备出门,与哥哥撞了个正着。李见妹妹这个时候回来,脸上还有伤痕,紧张又诧异的问:“你怎么回来了?这脸是咋了嘛?跟人打架了啊?”
“没有,有点儿不舒服,跑步的时候晕了。”李岫淡淡的说。
“晕了?!咋回事啊?”李歪过头,紧张地盯着妹妹,从上到下的打量。“中暑了吗?还是咋了?不舒服就不要去上课了,回屋休息休息。”
母亲用力一砍,菜刀就砍进砧板里。她奔过来,指着李的鼻子,恨得骂:“哪儿都有你啊!休息休息?休息考不上重点大学你负责吗?死小子就没安好心肠,你巴不得我们家李岫考不上大学,跟你一样去打零工是吧?”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堵在门口,不敢大声说话,直直站在原地,也不敢动弹。
李岫站在哥哥高大身型带来的阴影里,没有插话,安静的看着母亲谩骂。
“你不是这个意思?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尽是会做些表面功夫,在你爹面前这个爱妹妹那个疼妹妹,心里巴不得你妹妹没出息!”母亲骂得畅快,鼻孔和嘴巴里呼呼冒着粗气。
李像个没事人一样,拿眼睛在妹妹身上瞟了几回,发现她校服袖子脏了,于是帮她拍掉了尘土,小声说了句:“上学去吧。”然后就溜溜的进了屋。
李岫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诺诺的说了句:“妈,我走了。”也伶伶的走了。
第3章 二零一三年3
雨彻底停了。云层依旧很厚,灰的和白的叠在一起,汩汩的在山峦之间流动。一会儿的功夫,太阳出来了。一束束刺眼的白光穿透云层打下来,转眼功夫又躲进去了,乍隐乍现的。
火车站没设置专门的停车场,只在西侧留了一块足球场大小的水泥坪。三轮车、摩托车一般都挤在出站口抢客,私家车和大巴车就停在那块水泥坪上,不用收费。
车子从水泥坪开出来,驶进一条平坦的马路。李岫坐在后排,高铭翰坐前面。他把车窗摇下来,侧过身子观赏着街道两旁的景色,时不时就指一指窗外,说:“那个是什么树啊?”“那个是卖什么的店啊?”问题前也不加个称呼,没人知道他是在跟哪个说话,于是李岫和阿清就都没有作声。
不过李岫还是忍不住摇下车窗向外打量。整整八年,她都没回来过。雨后的岩山,还是那个气味,也还是那个色调,街巷和房子似乎都没有变过。
可是八年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哪能什么都没变呢。车子经过朝阳路的时候,她发现原来那个地标性建筑――“路红歌舞厅”已经不复存在,门口换成了“悦然酒家”的招牌,外墙也重新刷了漆。
车子又开了一阵,李岫发现岩山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从前她觉得很窄的巷子,变宽了。很矮的屋脊,变高了。几乎看不见那种平房里半居家半开店的小卖部,现如今都变成了一个个开在一楼门面里的“便利超市”,门四敞大开的,顾客可以钻进一排排货架里自行寻找所需商品,不必站在墙根儿底下,对暗号似的等老板进屋去取。
李岫忽地觉得,岩山好像没有记忆中的那么小。
阿清话不多,只顾认真的开车。高铭翰不似平日里在公司那般严肃模样,探着头专注观赏沿路的风景,看到自己不懂的,还是会问上一两句。这回他变聪明了,每个问题前头都加上了称呼,专门指定谁来回答,这样就不会冷场了。
“阿清啊,那是什么地方?”高铭翰指着窗外的一个古建筑。
“庙。”
“阿清,那座山好高啊,是你们这里最高的山吧?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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