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哥哥一口气把牛奶喝光了,李岫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漫不经心地问:“哥,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啊?”
“哦,没啥客人呗。”
李岫从哥哥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郁闷,转过身把脸面向他,接着问道:“怎么了啊?你好像不太高兴呀。”
“哪有不高兴?”李把屁股搭在床沿儿上,不敢与妹妹对视。
“你就是不高兴,还撒谎!看看看!你都不敢瞧我的眼睛,你每次撒谎都这样。”李岫坐起身,用手指着李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快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
李重重地叹了口气,耷拉着眼皮说:“还不是我们老板,说现在生意不行,下个月要给我降工资。”
“还降啊?!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呐!真是过分……”李岫替哥哥抱不平,胸脯气得一起一伏。不过,她向来很会安慰哥哥,立马调整好情绪,笑嘻嘻地凑到哥哥身边,勾住他的肩膀说:“爸不是托三爷爷家的崎堂哥给你在电力局找工作嘛,说不定很快就有信儿了,你先在这个破店对付着,要是实在干不下去,那就别干了,找个别的活儿先干着,等等崎堂哥那边的消息。”
“唉,谁知道能不能成哟。”李有点沮丧。
“肯定能成,放心啦,我有预感,我的预感可准啦。”李岫说着用手指把哥哥两侧的嘴角往上一抬,“笑一个嘛,李同学。”
李主动笑了,笑的时候一颗汗珠从头发里滑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流。他喜欢“同学”这个称呼,也特别怀念校园时光。
“哥,你笑起来可帅啦。”
“你今天嘴巴咋这么甜啊?说,有什么阴谋?”
“嘿嘿,没有啦,我是看你不太高兴,想着明天晚上带你去happy一下。”
“啥意思呀?”
“我有个同学明天晚上过生日,邀请好多同学去路红歌舞厅玩儿,你也一块儿去吧。”
“路红歌舞厅?”李自然是知道那个地方,或者说,那地方声名远扬,是岩山那些社会青年的常聚之地。一听到这个名字,他的脸色立马变了,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许去。那是什么地方?哪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去的?要是让妈知道了,准会扒了你的皮!”李从床沿儿上跳起来,一脸严肃地正视着李岫,语气像极了母亲。
“李莲英……”李岫翻了翻白眼,嘴里小声嘟囔着。
“嗯?什么李莲英?”李一脸疑惑。
“哼,我说妈是慈禧太后,你是她身边的太监李莲英。”李岫撇撇嘴说道。
“哟,你还敢骂人呢!”李说着,猛地朝妹妹扑过去,伸手就往她胳膊下那块痒痒肉抓去。
李岫反应极为敏捷,身子一骨碌,就躲到了床的另一侧。她半跪在床那头,气鼓鼓地撅着嘴,冲哥哥叫嚷道:“我一定要去,反正非去不可,你……你也必须跟我一块儿去。”
“还大声一点儿,让妈听见,看你还能不能去了。”见妹妹生气了,李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些,他可不想和李岫这个执拗的小犟种来硬的。“你明天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吗?”
“明天是周六,本来就不上晚自习。”李岫把音量强压下去。
“就算我答应你,妈那关你也过不了呀。”
“别告诉她呗,就让她以为我跟平时一亲,在学校上晚自习呢。这样她就不会知道我去干什么了。”
“那可不行,这要是露馅了,那可就罪加一等了。万一被发现,以妈那脾气……我死一万次都不够。”
“李公公!”
“别乱骂人,我可不是什么公公,我还得给咱李家传宗接代呢。你要是再这么叫,等爸回来,我就告诉他,让他训你,爸最在意传宗接代这事了。”
“对,他只喜欢男孩子,他只喜欢你,你能传宗接代,我不行。”李岫说着,眼圈儿一下子红了。
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凑到妹妹身边,满脸带笑地赔不是:“谁说他不喜欢你了,你可是贴心小棉袄。我不是那意思,真不是那个意思。好啦,我们岫儿才没那么小气,好啦好啦,别生气啦。
“你陪我去我就不生气了……哥,就陪我去嘛!”李岫抓着李的胳膊轻轻摇晃,茶褐色的眸眼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亮,瞳孔里满是期待。
“我还得上班呢啊。”
“你请假嘛,反正都不想干了。就跟那个无良老板说……你发烧了,要去诊所打针。”李岫撅着小嘴撒娇,“去嘛去嘛,我那个同学是校花,长得可好看了,人缘也好。哥,去嘛,求求你了。”
“我管她是什么花,再好看,能有我们家岫儿好看吗?”李笑着刮了刮李岫的鼻子。
哥哥哄人的本事确实厉害,简单的三两句,就把李岫逗得咯咯直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呀,长相确实比我差那么一小小点儿,不过人家身材可好啦,腿有一米多长。”李岫双手夸张地比划着长度。
“一米多长,全身上下只有腿吗?外星怪兽啊!”李捏了捏妹妹的鼻尖,挑着眉调侃。
李岫从床上跳下来,跺了跺脚,双手拉着李的衣角摇晃,继续央求:“哥,去嘛去嘛,就这一次。要是我不去,她们以后就不跟我玩了,在学校里也没人愿意跟我一起玩了。”
听了妹妹的话,李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一场带着特殊社交目的的联谊会,对妹妹而言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他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了她的请求。
见哥哥松了口,李岫兴奋得手舞足蹈,一把搂住哥哥的脖子,“吧唧吧唧”猛亲了好几口。就在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厕所门打开的声音,赶紧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然后像只敏捷的小猫,从床上纵身一跳,一溜烟儿地朝着门外跑去。跑到门口时,她才恍然想起牛奶杯没拿,便又转身折了回去。拿起牛奶杯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却发现哥哥还愣在原地,脸涨得紫红紫红的,像个熟透的茄子。
从哥哥那儿出来,李岫忽觉整个人都轻松了。把牛奶杯放进水池里之后,就哼着周杰伦的歌,蹦蹦跳跳地来到遮雨棚下。遮雨棚下挂着一个鸟笼子,里头囚着只虎皮鹦鹉。葫芦灯透过棚顶的缝隙,洒在鹦鹉身上,映出翠绿的光泽,很是好看。李岫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山”。
她把手指伸进鸟笼里,轻轻戳了戳小山的脑袋,嘴里还模仿着鸟儿的叫声,和它逗趣。小山歪着脑袋,黑豆似的眼睛盯着李岫,嘴里也发出清脆的鸣叫,逗得李岫笑出了声。
这时,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李岫正在逗弄着鹦鹉,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岫儿,你都高三了,别一天到晚只知道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女孩子家家的,也不知道稳重些,看个鸟还嘻嘻哈哈的。”母亲一只手拎着装满湿衣服的大红色塑料盆,另一只手从盆里拿出一件刚洗好的衣服,熟练地抖开,将衣角挂在遮雨棚下面锈迹斑斑的铁丝上,再拿起夹子,仔细地把衣服固定好,嘴里不歇气的责备着李岫。
李岫朝塑料盆里粗粗的瞄了一眼,没发现有哥哥的衣服。她敛起笑容,耷拉着脑袋,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小声地应道:“我知道了,妈。”然后转过身,默默地朝卧室走去。
第二天下午,放学铃声刚落,学生们便涌出了教室。太阳还剩下不到小半张的脸,山峦之间浮着几抹橘红色的霞。尹梦娇叮嘱李岫七点半到路红歌舞厅找她之后,也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还没走到校门口,李岫远远地就瞧见了哥哥。李向来守时,估计一早就在那颗大榕树下等着了。兄妹两人碰面后,随意找了处小吃店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去没什么熟人的地方闲逛了一阵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就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载着妹妹,准时抵达路红歌舞厅。
路红歌舞厅有些年头了,门口的霓虹灯招牌破破烂烂,灯管时明时暗,滋滋的电流声不断。不过即便是这样,也丝毫不影响它在岩山的知名度。
一进到歌舞厅里头,就能闻到刺鼻的烟味和廉价香水味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舞池上方的镭射灯像是喝多一样,疯狂地旋转着,投下来的斑斓的光影,将整个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正对面的墙上是一张白色幕布,正投射着周董那首《七里香》的MV画面。画面模糊不清,歌词字体硕大。
尹梦娇今晚包了场,除了和她经常混在一起的几个女同学和崔影芝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今晚尹梦娇没穿校服上衣,上身是一件黑色的性感吊带背心,低胸的设计让她胸前的春光若隐若现,纤细的锁骨和圆润的肩头暴露在外。下身则是肥大的蓝白相间的校服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腰间。头发也没像往常一样,扎成紧紧的高马尾,而是随意地披散着。尽管室内光线不好,镭射灯晃得李岫直发晕,但她还是注意到尹梦娇化了妆。
李岫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半躲在哥哥身后,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乱动。她看到尹梦娇正坐在酒红色皮革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唱歌。她唱的正是周杰伦的那首《七里香》,李岫最喜欢的一首歌。歌声虽然跑调跑得离谱,却丝毫没影响尹梦娇的兴致。她随性的握着麦克风,唱到高潮处上半身微微后仰,脖颈线拉得幽长。
一曲唱毕,音乐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尹梦娇一扭头,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兄妹俩,于是急忙放下麦克风,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过份热情地抱住李岫,来了个贴胸礼。随后眼神放肆地瞟向李,脸上随即泛起一抹桃花红。“这就是你哥吧。”她眉眼含笑,与李岫讲话,眼睛却始终落在李身上,迟迟不肯移开。
“嗯,我哥,李。”李岫郑重的介绍。
“来来,坐这边儿来。”尹梦娇嘴角上扬,拉着两人来到沙发上。她紧挨着李坐下,而后对正在选歌的崔影芝说:“崔影芝,你刚不是有话要跟李岫说吗?她来了。”
听见尹梦娇跟自己说话,崔影芝把刚刚点好的歌曲在列表里悄悄删掉,脸上挤出一丝假笑,连连点头说:“是的呢,李岫,过来坐。”说着,朝李岫招了招手,把她叫到了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唱歌都小点儿声啊,别打扰我跟帅哥聊天!”尹梦娇半是玩笑半是命令地朝着那一群女生喊道,边说边自然地将一只手顺势搭在了李的肩上。“我叫尹梦娇,李岫跟你提过了吧?”
“哦,说了……祝你生日快乐。”李客气的说。
尹梦娇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
李一头雾水,被笑得心里直发毛。“怎么了?”
“没事没事,对了,你今天没上班呀?听李岫讲,你是个厨师。”尹梦娇收敛笑意,喘着大气继续搭话。
“哦,我今天……休息。”李被她的举动弄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显得有些拘谨。
“李岫,李,你们兄妹俩的名字,都跟山有关呢。”尹梦娇向来是个自来熟的主儿,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毫不生分地一句接一句与初次见面的李搭着话。
“岩山嘛,不就是山多嘛。”李随口应道。
尹梦娇眨巴着大眼睛,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那你们的名字具体是什么意思呀?”
“岫和,差不多都是坚硬的岩石的意思。”李解释说。
尹梦娇嘴角一勾,眼神带着几分调侃,突然冒出来一句:“那你硬吗?”
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愣,还没弄明白尹梦娇那句话的意思,门口就传来一个男人高亢的吆喝:“哟呵,问男人硬不硬,娇娇,你可真是厉害了!”
紧接着,走进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他身后跟着两个与李岫她们年龄相仿的男孩,瞧着就不像学生。
其中一个瘦瘦小小,头发染成了栗子红。那张脸扁又平,塌鼻子、小眼睛,满嘴烂牙,跟墨镜男说话的时候直漏风,鼻翼两侧还长满了雀斑,笑起来贼眉鼠眼的。另一个则板着一张冷脸,身材高高大大,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全貌,但只瞧那脸部轮廓,便觉得棱角分明。他一声不吭,就直挺挺地站在墨镜男身后,单那么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好招惹的主儿。
第7章 二零一三年7
月亮在云层里溜来溜去,诡静的山峦和土地乍明乍暗。小城的喧嚣短暂且急促,像夏日午后的一场骤雨,行色匆匆,卷过繁华又悄然隐匿。
接到妹妹电话的时候,卧室的灯已经熄了将近半个小时。李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枕边偶尔传来妻子的鼾声。他大概率是有点神经衰弱,入睡比较困难,有点儿声音就会醒。经常光顾的那个盲人按摩师傅说他的三叉神经绷得太紧,每次按摩头部的时候,都会多嘴的追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总是不予回答。毕竟人到中年,谁能没点烦心事呢。单位里、家庭中,琐事一箩筐,解决了这个,那个又冒出来,没完没了似的。不过,好在他尚算是情绪稳定之人,无论大事小事,都能心平气和、游刃有余地处理,从来不会因为这些麻烦事而紧张焦虑。
当下的生活,可称得上是事业顺遂,家庭美满。家中有贤妻,除了脾气暴躁了稍许,基本找不出其它什么缺点。前些年,还为他诞下了一对龙凤胎。自那时起,妻子便辞去工作,全心全意在家做全职太太,悉心照料孩子以及他的日常生活起居。李就一心扑在事业上,专心挣钱,养家糊口。他早年一直在电力局充当临时工,前年总算托了关系,谋上了编制。
唯独有一桩事,郁结于心,整整八年的光景,始终没能释怀。
看见妹妹李岫的电话号码在屏幕上闪现,他几乎不敢相信,差点以为自己在作梦。他塔拉着拖鞋,蹑手蹑脚的从床上爬起来,躲进厕所里接通了电话。再次听见妹妹那熟悉的嗓音,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李的心仿佛漏了一拍,呼吸也停了一秒。紧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茶几上抓起车钥匙,手忙脚乱地在阳台的置物筐里胡乱挑了两件没洗的脏衣服,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夜里没有红灯,那辆黑色国产小车宛如夜的幽灵,疾驰在小城不算宽阔的马路上。微凉的夜风从车窗外呼呼刮过,扰得李心旌摇曳。他素来不会这般失态,今晚算是破了例。
终于赶到酒店门口,李匆匆将车停好后,就火急火燎地直奔酒店大堂。然而,还没等踩上酒店门前的台阶,一抬眼,便瞧见石柱子旁边蜷了一团黑影。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他觉得那就是妹妹,于是试着唤了几声妹妹的名字:“李岫,李岫……”
李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哒哒哒”,每一步都像是敲在他的心尖上。许是太过心急,他完全没留神脚下,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大堂透出来的灯火不算太亮,柔和的打在李岫身上,乍一看,小小一团,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缩在那儿。快到跟前,李的步子反而慢了。李岫倒在冰凉的石板上,睡得正酣。头发比读高三的那阵长长了许多,凌乱的泻了一地,左边的脸蛋儿上沾了些许灰尘,眉头还跟以前一样,即使睡着了也微微皱起,小嘴还时不时的咂巴一下,就好像正在做一个食物并不怎么好吃的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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