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吸了吸鼻腔,表情由阴转晴,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笑:“哥,你胖了。”
李憨憨地笑了笑,内心五味杂陈,那滋味仿佛打翻了一缸陈酿多年的老酒,复杂而醇厚。
突然,李岫猛地搂住哥哥的脖子,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里,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猫,使劲儿地嗅着他身上的气味。那气味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仿佛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她恨不得用牙齿撕开那一层皮肉,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装进去,永远不再分离。
这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李不知所措。他僵在那里,不敢动弹。半晌,感觉到颈窝凉凉的。
那是妹妹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跟着,她的背开始轻轻起伏,哭泣声憋在胸腔里,闷闷的,不敢发出来似的。李一阵心疼,大手缓缓抚上妹妹的背,轻柔地摩挲着,眼眶也跟着湿了。
“你真狠心呐……这么多年不跟我联系,还把我拉黑了,你知不知道我打过你多少次电话……”李越说声音越哽咽。
李岫在把小脸在他的颈窝使劲蹭了蹭,而后扬起一张灿烂的脸,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珠,嬉笑着说:“想我了吧!”
与哥哥独处的时候,李岫封印在心底的那个“小女孩”才会出现。她还是如从前那般调皮任性,好像从未改变过。李看着她,就像看着八年前的光景。在她如花的笑靥里,往昔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两人没有衔接与过渡,突然就寒暄起来。李岫问他怎么没上班,在哪里上班。李问她什么时候回的岩山,打算呆多久。然而,他们都刻意避开了那些深入且敏感的话题,比如父亲母亲是否安好,比如各自现今的情感状况,仿佛那些话是心底深处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地。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吃完那所谓的“早餐”,已然到了中午。窗外的雨总算停了,天空渐渐明朗起来,澄澈的蓝色开始一点点展露。
李退了房,驾驶着车子送妹妹回宾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李岫,把头倚在敞开的车窗边,悠悠地盯着向窗外缓慢后退的乡野景致发呆。
麦田被群山包裹着,被雨水滋润以后,绿得愈发浓郁。矗立在远处的山峦,依旧巍峨,乳白色的水汽汩汩在山间流淌,将那一座座青黑的巨物遮掩得神秘而诡谲。
从此处回城,脚下这条泥巴小道是必经之路。小道蜿蜒盘绕,坑洼不平。路面也不宽敞,仅能勉强容下一辆车通行。道的两侧是农民挖的水渠,里面蓄积着浑浊的黄色泥水。
车辆开得缓慢,轮胎不小心碾过路中间的水洼,里头的黄色泥浆就溅得很高。稍不留神,便会飞进车里,溅在李岫的鼻尖上、下巴上。
李岫只觉脸上有星星点点的冰凉触感,伸手一摸,瞬间就变成了小花猫。这一幕被李瞧见,他不禁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一只水牛突然毫无预兆地从旁侧的田间冲了出来,那庞然大物就这样横挡在车前,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水牛足有一人来高,浑身的腱子肉,皮肤青黑,泛着粼粼的水光。套着一个略显破旧的鼻环,随着它头部的晃动,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它就那样,瞪得乒乓球般的眼珠子,紧紧盯视着车子里的一举一动。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咀嚼着什么。动作不疾不徐,没有要赶时间似的。
李见状,赶紧把车窗摇起来,神色紧张地嘱咐妹妹不要靠近车窗,唯恐水牛受到惊吓,误伤了她。而后便小心翼翼地把车向后倒了一米,又开启闪光灯,试图令水牛自行离开。
谁知那头牛竟如此倔强,不仅毫无退却之意,甚至高高地昂起头,嘴里“哞哞”叫着,与车子对峙起来。唉,难怪形容固执的人要说“犟得跟头牛一样”。
李岫被眼前的情景逗得咯咯直笑,这时,一抹阳光刚好透过雨后的云层洒下来,透过挡风玻璃,将李岫白皙的小脸照亮。她笑得绚烂,像一朵沐在阳光里的桃花,楚楚动人。李不禁看呆了。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水牛猛地撞向车头。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车子剧烈一震,李岫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尖叫。
“别怕。”李心头一紧,解开安全带纵身扑挡在妹妹身前,双手紧紧护住她的脑袋。
在车辆轻微的震荡中,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李岫急促的呼吸扑在李的胸膛上,李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与妹妹交汇。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静止了一样。
蓦地,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自心底涌起,他情不自禁地吻上了李岫的嘴。起初只是轻轻浅浅的一吻,仿若小心翼翼地试探,又似压抑许久的情感骤然喷发。见李岫并未反抗,他的吻愈发炽热,带着无尽的渴望与深情。李岫也满怀热情地回应着,双手环上李的脖颈,两人的气息交织,随即陷入了一场无法收拾的热吻之中。
就在这澎湃的当口,牛的主人匆匆赶来,一边大声斥骂着不懂事的牛,一边尴尬地牵着牛离开了。
李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猛地松开了李岫,狼狈地逃回自己的位置。脸上笼起一层深深的愧疚和难以掩饰的慌乱。沉默半晌,方才微微颤抖着嗫嚅道:“对不起,我……我不应该……”他的话,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充满了懊悔。
李岫小脸通红,心如撞鹿。“没事。”她急忙打断他。此刻,她亦心乱如麻。既为刚刚那冲动的吻感到羞涩,又因李的举动而暗自欣喜。“快开车吧,一会儿上班来不及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尽管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车子重新启动,发动机的轰鸣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天空彻底放晴了,太阳高高挂在头顶,田野绿得晃眼。李冲动的吻,让李岫误认为他仍是孤身一人,仍在痴痴地等着她。她以为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曾经许下的誓言。
这八年来,李时常在想,如果当初父亲没有把他从北方的乡下接过来当儿子,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又如果,父母离婚之后,他不再做李家的儿子,回去原来的家里,那他和李岫就不是名义上的兄妹了。那样,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各自安好了呢。
第10章 二零零五年10
世界在眼前崩塌、消融,幻化成一滩模糊且诡异的油彩。紧接着,无尽的漆黑将她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几个世纪,李岫忽地感觉到人中位置一阵针刺般的疼。在这短促而强烈的痛楚中,她拼尽全力张大嘴巴,猛地吸入一大口氧气,世界便再次在她眼前亮堂起来。
父亲的声音悠悠地传进她的耳朵,像是从遥不可及的山那边飘过来的似的,空灵又飘渺,在她空荒而混沌的脑壳里反复回荡。
母亲没有说话,她嘴唇乌青,不住的打着哆嗦,攥着水杯的指尖捏得发白,几缕细碎的头发被冷汗打湿,凌乱的贴在脑门上。
母亲大抵是真的慌了神,也真的受了气。两只眼睛憋得通红,瞳孔里泛着泪光。可她终究是那个坚韧无比的女人,硬是把眼泪狠狠憋了回去。母亲说她最讨厌掉眼泪的女人,没本事,软弱。她确实很少哭,打李岫记事起,也只见她哭过一次。不过李岫生来就是个爱哭鬼,刚从娘胎里出来,就哭闹个不停。母亲时常骂她说,这辈子自己忍住没流的眼泪,全让她给哭出来了。
换作是平常,受了这样的气,她一早就发作了。不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这事情就没得完。然而今天这般隐忍,只因李岫还在眩晕着,她爱女心切,只能先把一腔情绪收进肚子里,紧咬着嘴唇,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托起女儿的下巴,将水缓缓喂进她的嘴里。
冷水顺着喉咙缓缓咽下,李岫也渐渐回了神。
见妹妹苏醒过来,李这才在心里头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紧绷着的肌肉跟解冻了似的,一点点松弛下来。原本他一直畏畏缩缩地站在父亲身后,活脱脱一只惊弓之鸟。他一边心里头怕着母亲会因为方才自己离李岫太近而责骂,忐忑得不行,一边又满心焦急地瞅着妹妹的状况,急得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乱转,满心的担忧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母亲见李岫缓了过来,原本乌青的嘴唇瞬间有了血色。她努力隐去眼里的泪光,喃喃地对李岫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吓死人了,你这孩子,怎么说晕就晕呐,平时要你多吃一点儿,就是不听。”母亲虽然嘴上仍在不停地数落着,可那颗心却因后怕仍在砰砰乱跳。
“啊,没事了,没事了。”父亲嘴里快速念叨着,脸上却像结了冰,没有一丝波澜。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李岫身上扫过,随后转过身一把拉起李的手腕,就要往外头走。
亲生女儿刚醒,就拉着儿子要走。这样冷漠的态度,母亲怎会受得了。那时才咬着牙才收敛起来的情绪,此时终于冲上头顶。李岫呆呆的靠在床头,瞧见母亲像疯了一样,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父亲的脊梁骨。突然,毫无预兆下,她猛地冲了上去,双手铁钩子似的,一把抓住父亲的棉布衬衣后领子,发了疯地拉扯。只听见“哧啦”几声,衬衣扣子就被扯掉了,黑豆似的在地上弹了几弹,而后滚到一旁,不知去向。
父亲趔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待站稳脚跟后,猛地一旋身,便迅速挣脱了母亲的束缚。母亲反倒被他男性的强大力量甩得一个踉跄。
“你莫拉拉扯扯!”父亲瞪向母亲,脸色黑得像锅底,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腮帮子鼓得老高。
母亲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喊:“你要去哪儿?走了这么大半个月,说去进货,货呢?呵呵,李广财,你三天两头往后头跑,一去就是十几二十天,其实是在外头鬼混,是不是?是不是?!”她的骂声又尖又厉,每一句都像刀子扎在父亲心上。由于过于激动,脖颈处的大动脉凸了起来,宛若一条埋藏在皮肤之下的青色小蛇。
不知从何时起,父亲与母亲之间的争吵就像是家常便饭一般。起初,父亲还会还嘴争辩,争得脸红脖子粗,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母亲身板虽小,可一旦吵起架来却理直气壮。那滔滔不绝的大道理间,时尔还夹杂几句粗陋鄙俗的土脏话,气得父亲干瞪眼,却愣是不知该如何回击。
后来啊,慢慢地,慢慢地,他就不再吭声了。任由母亲一个人吵嚷,直吵到她自己觉着无趣,方才停歇。再后来,他索性寻着各种由头往外跑,整日里不见人影,倒也落得个耳根清净。
李岫不晓得他们之间是否还存在爱情,也不清楚这段婚姻究竟因何仍在维系。
父亲早就受够了这没完没了的争吵,此刻,对于母亲的叫嚷他充耳不闻,转过身继续朝门外迈去。母亲哪肯放他走,整个人就像一头失控的猛兽,红着眼冲将上去,猛地把父亲背上那鼓鼓囊囊的蓝色旧布包夺过来,高高举过头顶,又死命地砸到地上。
或许唯有如此,母亲才能留住父亲那匆匆离去的脚步。或许唯有如此,才能让父亲多跟她说上几句话,哪怕是恶毒的怒骂,也总比一走了之要好。砸了这个背包,是当下她能留住父亲的唯一法子。
“哗啦”一响,父亲的洗漱用具、内裤外衣当场散落一地,连同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木盒子。那物件格外扎眼,母亲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趁父亲还没反应过来,伸手就捡了起来,随即就去抠那盒盖。
许是母亲用力过猛,那盒盖子竟然硬生生被抠掉了。“哐啷哐啷”,两声清脆的撞击声响,盒盖子和一块中指长的桃木剑随即掉在地上。两兄妹到底年纪轻,好奇心重,齐刷刷地就探着脑袋往地上瞧,都想看看到底父亲包里藏了什么宝贝。
那确是一枚桃木雕刻的宝剑,工艺略显粗糙,不像是行家刻的。剑身上还涂着似血的朱砂,诡异得很。
就在此时,母亲全然顾不上理会父亲,冲过去便打算捡那物件。父亲见此情形,犹如被踩到尾巴一般,发了疯似的扑上去,抢先在母亲之前捡起了桃木剑,接着又把弹到角落的盒子一并拾起。闪到一旁后,背对着母亲,慌慌张张地将那物件塞进盒子,装入裤兜,嘴里还不停地大声警告:“你别乱碰!不准碰!”
父亲越是紧张,母亲越是心生狐疑。况且她根本不惧怕他,那几声警告于她而言不痛不痒,于是依旧不管不顾地紧紧缠着父亲,伸手朝着他裤兜争抢,边抢还边扯着嗓子嚷嚷:“这什么东西?你想给我下降头,咒我快点儿死,好出去鬼混是吧?”
父亲向来就是个闷葫芦,平日间面对母亲的蛮横无理,大多时候选择沉默。母亲在他眼中,就是那难以驯服的悍妇,常常令他束手无策。但这一回,父亲的忍耐到了极限。
或许是被母亲缠得烦了,又或许是被那句“野种”惹恼了。只见他咬着牙照着母亲胸口一推,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母亲推了一个趔趄。李岫见识到了男女之间在力量上的巨大悬殊,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子猛地向后仰去,差点摔倒在地。她下意识从床上弹起来,准备搭手去扶。哥哥却抢先一步,将母亲牢牢扶稳。
然而,他的善意却遭到了母亲的厌恶。母亲站稳脚跟后,把从父亲那里受的气都发泄在了李身上,劈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他的右脸上,嘴里还骂骂咧咧:“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个野种管!”
一秒的死寂。而后又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父亲扬起手掌,掌间带着呼呼的风声,“啪”的一声,还给了母亲一个响亮的耳光。他两只眼涨得通红,脸上和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动着,打完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好像不知何去何从一样。
这一巴掌,好似一记重锤,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这是父亲第一次动手打母亲,虽说两人以往争吵不断,但大多都是母亲言辞激烈,父亲则常常闷头不语,任由母亲推搡、谩骂,然而这次,父亲终是爆发了。
看来这次父亲是动了真格的。半晌,他放下那只火辣辣的手,咬着牙根,恨恨的对母亲说:“陶文慧,我告诉你,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现在有事,等我回来,咱们就去民政局离婚!还有,我告诉你,满崽就是我李广财的儿子,从今以后,你再敢说他是野种,我跟你拼命!”说完,转向哥哥李,火急火燎地说道:“满崽,跟爸走。你三爷爷怕是不行了,咱们赶紧去看看。”
李早就傻眼了,一脸的不知所措。他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母亲,最终还是没敢动弹。
母亲憋红了眼,咬着牙,就是没哭。“滚,都给我滚!”突然,她像疯了似的,推搡着李和父亲,把他们一并哄出了门。
不懂。
李岫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她不懂对待外人和善有礼的母亲,为何单单面对父亲的时候就变成了悍妇。她也不懂为何父亲会因为一根破木头对母亲大打出手。她更不懂母亲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骂哥哥是野种。那个词太难听了,哥哥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她的腿半搭在床沿儿上,上半身挺得笔直,白剥剥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瞳孔雾朦朦的,丢了魂一样,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痴痴呆呆。望着父亲和哥哥离开的背影,她半天才僵硬地冒出一句:“妈,我也得去看看三爷爷吧?”
母亲瞅了她一眼,竟然笑了,笑得又苦又涩,让人毛骨悚然。“你?就算你三爷爷死了,也轮不到你去磕头。他们家,只有男人能去。只要是男的,就算是野种,都能去!你?!……族谱上都没你的名字,哪轮得到你去假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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