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正跟崔影芝闲聊,冷不丁眼前贴上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秃头,身后还跟着两个不良少年。从未见过这般架势的李岫,瞬间吓得脸色煞白,嘴唇紧闭,下意识紧紧拉着崔影芝的袖口。崔影芝也好不到哪儿去,大气不敢出一下,耷拉着脑袋,身子微微颤抖,显然也对这个五哥惧怕不已。
“我们五哥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啊?”五哥身后那个染着一头栗子红的矮个子眯缝着眼睛,装腔作势地对李岫说道。
“李岫。”李岫小声回答,随即拉着崔影芝就想逃跑。不料五哥猛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轻佻地说:“别走啊,聊聊天,交个朋友啊。”
见妹妹被社会青年调戏,李“轰”地一下炸了开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了过去,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径直挡在李岫前面。他死死地盯着五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悍勇之气。
平日里,李给人的印象都是老实巴交,厚道孝顺,鲜少发脾气,就连李岫也从没见过哥哥这般盛怒。李脸上除了愤怒,一丝畏惧也没有,拉起妹妹李岫的手,就想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可那五哥哪里肯依,肥硕的身躯一横,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嘴里还嚣张的威胁道:“今天我不答应,这屋子里的人……谁也别想走!”
李听了这话,心头怒火更盛,照着五哥的胸脯猛地就推了一把。五哥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站稳后便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冲了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动手!”
李虽精瘦,却有着惊人的力气,他侧身一闪,顺势抓住五哥的胳膊,用力一扭,即使再肥胖的身躯在他面前竟也毫无招架之力。
这时,站在五哥身后的矮子挥舞着手臂,嘴里骂骂咧咧:“敢动我们五哥,看我不收拾你!”却始终不敢上前。而那个高个子,神色复杂地将五哥扶住,却迟迟没有动手。五哥满脸狰狞,甩开高个子的手,朝他脸上破口大骂:“扶我干什么?!一群废物!打他啊!给我往死里打!”
矮子只顾雨点般的点头,自己却不敢上,直把高个子往前推。高个子撸了撸袖子,眼睛从额前披散的碎发下望出来,盯了李兄妹俩几秒,方才从五哥身后缓缓走了上去。
这高个子显然是个练家子,年纪虽然不大,那步伐却透着股苍劲。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定一场大战就要开场了,谁料想,就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忽地一道黑影冲了过来。
大家都还没弄清楚是咋回事,就听到“砰”的一声清脆的响,五哥那颗跟卤蛋似的脑袋瓜当场就开了花。
原来,是母亲。她趁着混乱之际,从旁边的桌子上抄起了一只酒瓶子,朝着五哥的秃头狠狠砸了过去。酒瓶子当场破碎,玻璃渣溅得四处都是。五哥头上顿时鲜血如注,那殷红液体顺着他光秃秃的脑门流淌下来,有的穿过眉毛,径直流进眼睛里;有的滑过那张肥厚的脸,滴落在脏兮兮的衣领上。
短促的寂静。
大家都被五哥头皮上翻卷的皮肉吓得瞠目结舌。只见他呲牙咧嘴地捂着脑袋,拼命眨巴着血糊糊的眼睛,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哎哟,疼死我啦!”
母亲怔怔站在原地,瘦弱的身体不停打着哆嗦,眼睛向外突着,眼白充满血丝。嘴唇乌紫,紧紧抿成一条线。太阳穴靠上的地方青筋鼓起来,像潮湿土壤里刚翻上来的蚯蚓,不停的乱扭。她的鼻翼快速地一张一合,呼吸又粗又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中还紧紧握着半截破碎的酒瓶子,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出击。
“妈……”李兄妹俩吓傻了,那声“妈”叫得哆哆嗦嗦。他们从未这么近距离亲眼目睹头破血流的场面,也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彪悍。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把手里半截酒瓶子扔在地上,拉起李岫的手就往外走。
“妈的,疯婆子!给我追啊!”五哥一边鬼哭狼嚎,一边声嘶力竭地吼着。
李护在母亲和妹妹身后,吹胡子瞪眼地朝五哥那一干人嚷嚷:“谁敢动我妈,我跟谁拼命!”
五哥身后的高个子愣了,迟迟没动弹。他倒不是怕了李,或许只是被这小子的愣劲儿折服了。就那样痴痴望着母子三人离去的背影,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多亏了尹梦娇急中生智。她一早就想好了对策,偷偷躲在舞厅外头。趁时机成熟,便佯装慌张的闯进门,扯着嗓子对五哥那帮人喊:“警察来了。”
做惯了亏心事的五哥一听说警察来了,也顾不得报仇,撒丫子就窜得无影无踪。
归家的途中,母亲一句话也没说。费力地踩着单车,载着李岫骑在前头。李踩着那辆二八大杠跟母亲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到家之后,母亲厉声喝令李回屋去。对待李岫,就像对待空气一样视而不见,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越是这样,李岫越觉得心里发慌。她笔直的站在挡雨棚下,不敢轻易动弹。母亲不管她,径直朝着鸟笼子走去,走到跟前,作势就要打开鸟笼将鸟放走。
李岫眼见母亲想放走鹦鹉,急忙冲上去阻拦,泪眼婆娑的哀求道:“妈,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别把小山放走了。”
母亲紧绷着脸,斜睨着女儿,仍旧一言不发,那神情仿佛能结出冰来。李岫心里清楚母亲定会惩罚自己,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方式。
“妈,妈,求你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李岫越哭越厉害,脸蛋儿很快就完全被泪水打湿了,在葫芦灯的光线下,泛着清亮的光。
然而,无论她怎样哀求,正在气头上的母亲,根本听不进去。她猛力一把将李岫狠狠推开,强行将鸟笼子从铁丝架上摘下来,卯足了劲摔在地上。笼子在地上滚了几滚,鸟儿吓得叽叽喳喳乱叫。
看着翻在地上的鸟笼子,李岫满心疼惜。想要弯腰去捡,母亲突然风一般的冲进屋子。她不知道母亲又要做什么,吓得站在鸟笼子旁边,愣是没敢捡。
不多时,母亲从屋里风风火火的走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剪刀。李岫吓得连连后退。
走到女儿面前,母亲不由分说地扯住她那好不容易留到腰际的长发,提起剪刀就要剪下去。李岫哭着喊着,道歉认错,赌咒发誓,甚至跪在地上哀求,都无济于事。她改变不了母亲的决定,也不敢忤逆挣扎。
李一直在门缝偷偷往外瞧着,当看到母亲要剪妹妹的头发时,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然而,他对母亲的敬畏同样根深蒂固,纵使有着天大的力气,也没有胆量去夺下母亲手中那把锋利的剪刀。
妹妹哭得抽抽噎噎,几乎喘不过气来。呆呆地跪在鸟笼子旁边,看着受到惊吓的小山,不住地在狭小的空间里乱蹿。任由母亲扯着自己的头发,恣意行使家长的权利。
“咔嚓”一声,那如瀑的长发就被剪断了,剩下的长度只到耳下,参差不齐,犹如狗啃一般。
一切尘埃落定,结果再也无法更改之后,母亲方才将剪刀狠狠扔在地上,也终于开了口:“不学好,竟跑去跟不三不四的人混,下次再撒谎不学好,我把你头发都剃光!你不是喜欢跟光头混子混嘛,那就全剃光!”
“妈,岫儿就是去参加她们班同学的生日会……”看着妹妹那被剪得惨不忍睹的头发,李眼圈倏地红了。
“我管女儿,你插什么嘴,滚回你自己的房间!”母亲的怒火烧向李。
“妈,你别怪岫儿,都是我不好,要怪就怪我吧。”
“怪你?是你带她去的是吧?!我就知道,李岫那么听话,从来不会撒谎骗人,肯定是跟你学坏了。你一肚子坏水儿,就看不得我们家李岫好。”母亲指着李的鼻子一顿臭骂。
此时的李岫瘫坐在地上,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件胸衣勒得又紧,结果一口气没顺过来,两眼一黑,差点儿栽过去。
李见妹妹翻起了白眼,赶忙上前将她扶住,伸手就去扯她的衣领,好让她能透透气。
就是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急救动作,却犯了母亲的大忌。瞧见这情景,她气得天灵盖险些爆开。
丧失理智的母亲,脑袋里早就没了平日里的那些顾忌。这个时候,还怕什么招摇,还怕什么旁人的闲言碎语。她槽牙咬得咯咯直响,眼睛四下搜寻起来,发现墙根儿底下立着一根一米来长的烧火棍,不由分说捡起来照着李的背就猛抽了过去。
李疼得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却仍紧紧咬着牙关,愣是没吭一声,他满心只想着让母亲消消气。可母亲哪里解气,越抽越狠,喘着粗气骂道:“你放手,别碰我女儿!你个野种!”
母亲终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那句埋藏在心里十多年的脏话。
李岫在这句脏话中苏醒过来,只觉心疼。她并不知晓这句话的深意,只当是母亲气极了时的胡言乱语。此刻的她无暇思考,害怕哥哥无端挨打,于是痛哭着抱紧哥哥的背,试图为他阻挡来自母亲的伤害。
猝不及防间,母亲又一棍子狠狠落下,正正砸在李岫的脊梁骨上,疼得她发出“嗷”的一声惨叫,整个人随即瘫软在地。
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他猛地夺过母亲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与此同时,指着母亲的鼻子决绝地嚷道:“陶文慧,你够了!我要跟你离婚!”
父亲的唾沫星子,仿若流光中纷飞的尘灰。李岫瘫倒在地,疼得头脑昏沉,只记得在葫芦灯的光影之中,从父亲嘴里喷溅而出的星星点点的光斑,而后便昏厥过去。
第9章 二零一三年9
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风急雨骤,电闪雷鸣,那阵仗怪吓人的。李岫睡得沉,没被吵醒。李那时候刚迷迷糊糊睡着,一颗惊雷蓦地打在屋顶上,将他惊醒。雨很快转小了,淅淅沥沥的,下一阵,又停一阵,一直持续到了天亮。李听着雨声,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李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了身,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吵醒熟睡中的妹妹。李岫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那睡姿还和从前一样荒唐。她软软地斜趴着,整个身体几乎霸占了大半张床。白剥剥的脸被挤压得走了样,一条腿耷拉在床沿边上,像是要翻墙越狱一般。李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蹑手蹑脚地穿好鞋,而后缓缓掩上房门,冒着小雨为妹妹寻觅早餐去了。
草木和泥土的馨香在清晨的乡间缓缓弥散,朦朦的烟雨笼罩在麦田之上,宛如一幅空灵隽岫的水墨画卷。李出门时,前台没人值班。他于是冒着雨出去寻了一圈儿,怎奈这地方太过偏僻,举目望去,除却山水天野,再无他物。他满心失落,悻悻而归。刚一进来,便撞见民宿的老板娘正在前台梳理头发。
老板娘看起来三十来岁,身材短小,体态丰满,饱满的脸颊泛着红润的光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如瀑布般垂落的浓密黑发,散发着一种未经过化学材料侵蚀的自然之美。可能因为起得太早,老板娘脸上还带着几分惺忪,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热情与和善。
“你起得可真是早哟,老婆还在睡吧?”老板娘脸上笑意盈盈,手指灵活的编着麻花辫。
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是笑笑,并未多作解释,转而问道:“老板娘,你们这儿有早餐吃吗?”
“有的,有的。我们这里早餐是免费的,昨晚忘记跟你说了。”老板娘将麻花辫编好,熟练地把黑色橡皮筋缠于发尾,利落一甩,便将那胳膊粗的大辫子甩到了背后,然后热情地指着后头的小厨房,告诉李去那儿找吃的就行。还特意提醒他,包子、米粉、清粥、鸡蛋,随便吃,不限量。
李谢过老板娘,径直走进那个小厨房。
小厨房比较简陋。角落里砌着一个老式灶台。烧火的柴草堆在一旁,墙壁经烟火长久熏染,呈现出暗沉的黑。此时,灶堂里的火烧得正旺,柴火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小声响,那口大锅汩汩地往外冒着热气。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李询问了那位农民打扮的厨师后,惊喜地发现,居然还有雪菜馅的包子。他瞬间喜出望外,妹妹从前最是钟爱雪菜包子,胃口好的时候,一口气能吃掉五六个。
他满心欢喜地打包了六个雪菜包子和两杯豆浆,匆匆回了房间。开门的时候,尽管已经尽可能的放轻动作,可那细微的响动还是吵醒了妹妹。
她也差不多该醒了。
李岫侧躺在床上,紧紧盯着李,茶褐色的眼珠上面好像覆着一层薄纱。眼神迷蒙混沌,看起来昨夜宿醉的痕迹仍在,整个人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游离,七魂六魄尚未归位。
就这样,她愣怔了许久。最后,那张小脸上缓缓绽开一朵复杂的浅笑,静谧而恬淡。不太激烈。就像一滴水珠悄然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涟漪缓缓地、缓缓地晕开,不疾不徐。
“你醒了啊?”李将雪菜包子和豆浆轻放到墙角的小圆桌上,双脚像被无形的绳索拴住,立在原地不敢乱动,也不敢去看妹妹的眼睛。
八年未见,也许一切都变了,也许一切都未曾改变。此刻重逢,他的内心是复杂且纷乱的。他既欣喜又紧张,既期待又忐忑。于是,他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
“哥。”李岫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慵懒而空灵。她的目光灼热,紧紧锁在李身上,不敢移开半分。她生怕一移开,这个梦就醒了。“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傻瓜,你看仔细了,不是梦咧!”李抬起头,和妹妹那灼热的目光刚一对上,便即刻错开了,佯装忙着布置早餐。那些盘子杯子像是跟他作对似的,彼此间不停产生碰撞,“乒乒乓乓”一顿乱响。
越响越慌,越慌就越乱。因为着急,李显得有些笨拙。他皱紧了眉,额头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紧紧盯着手中的动作,生怕自己在妹妹面前出丑。
看着哥哥笨拙的模样,李岫咯咯笑了。
听见妹妹久违的笑声,李的心倏然亮堂起来。那些紧张惶恐和局促不安瞬息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也跟着笑了。“一个女孩子家,喝那么多酒,多危险呐!下次可不准这样了。赶紧起床刷牙洗脸,这儿有你最爱吃的雪菜包子。”他宠溺的责备着如猫儿一般赖在床上的妹妹。
“看来真的不是梦啊……哥,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李岫歪着头,脸上绽放出慵懒却又带着暖意的笑,朝哥哥轻轻懒懒地招了招手。
李憨憨地应了一声,努力抑制着内心翻涌的激动,缓缓地走上前来。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儿上,仿佛那是一片脆弱的薄冰。良久,才敢微微抬起眼眸,与妹妹四目相视。
李岫仰头看着哥哥发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温柔。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惺忪的睡眼渐渐变得清澈透亮,犹如一泓山涧里被清晨微熹照亮的清泉。
雨大了。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玻璃,也轻叩着李岫的心脏。哥哥淋湿的头发和眉毛变得更加浓郁,额头浮着一层细细碎碎的光亮,不知是汗珠还是雨珠,她分辨不清。
李岫伸出那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抚上哥哥的额头,温柔的为他擦拭,而后睨着哥哥的眼睛,微微颤抖着说:“哥,真的是你吗?我好怕这只是一场梦啊。”
李同样在仔细打量着妹妹,布满血丝的眼里渐渐笼起一层薄雾。半晌,他嗫嚅着说道:“是我呢,我就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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