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山。”
阿清的回答过份简洁,没有多余的废话,也不主动引起话题。高铭翰见他无趣,就把话题递向李岫,李岫的话也不多,而且语气里总是掺着改不掉的敬畏,这让高铭翰愈发觉着没意思,问了几句之后便不再说话。
车子开了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就到了福缘宾馆。这个临时住处是县文化局的相关人员帮忙安排的,位置离文化局不远,方便双方沟通开会。高铭翰吩咐阿清在楼下等,他和李岫安顿好之后,就会马上下来。本来阿清是准备帮忙提行李进房间的,但是高铭翰婉拒了。他是个谨慎的人,不喜欢被闲杂人等知道自己的房号,毕竟初来乍道,防人之心还是不能丢。
流云渐渐飘过了弥勒山,岩山头顶的这片天,总算亮堂了。阿清靠在车头,一根烟还没抽完,就瞧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宾馆。他把烟头往水洼里一丢,旋身去开车门。
“高老板,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啊?”阿清礼貌的问。
“别老板老板的叫,太土了,叫我高总。”高铭翰勾着嘴角,猫腰钻进副驾驶位。他瞧不起人的时候,总是勾起半边嘴角,李岫和其它同事一早就发现了他这个讨人厌的微表情。
“好……好的,高总。”阿清有点儿尴尬,关上副驾驶位置的车门,转身准备去帮李岫开后面的车门。谁知李岫压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自己就把门拉开了,没让他动手。她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不习惯被人伺候。
阿清最后才上车。系好安全带之后,他扭头看向高铭翰,差点儿又错叫成“高老板”,不过那“老”字还没说出来,他就意识到了,急忙改口称:“高总,要去哪里啊?”
“去吃早餐,你带路吧。岩山人早上一般都吃些什么啊?粥粉面饭,哪一派?”其实刚才下楼的时候,李岫已经告诉过他了。可高铭翰非要拿腔拿势的再问阿清一遍,就好像是位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下来考察工作似的。
“我们一般吃粉。”
“那行,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阿清啊,一定要带我们去味道最绝的那家啊。我可是专门来给你们岩山做旅游宣传的,美食板块是整个宣传片的重头戏,马虎不得啊。”高铭翰煞有介事的吩咐,左边嘴角一直勾着。
阿清不懂什么宣传片,也不懂什么重头戏。他只知道,老街那边有一家黄牛粉味道不错,每天早上都排起长龙。老板只做七点到十点三个钟头,十点以后就收摊了。他回了一声“好的”,在前面路口将车子掉了个头,朝老街的方向驶去。
到了老街,时间刚刚好。不早不晚,有的吃且不用排队。店面开在老街巷子口,二层吊脚楼的一楼。往里面走不到五十米就是新建的岩山古街,寸土寸金的地段。
店子没有招牌,巷口平坦的石板路上摆了几张发黑的木桌和竹子打的矮凳。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三两个人零零落落的坐在几张桌子前,不紧不慢的用筷子挑着粉往嘴里唆。几张空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一片狼藉。剩了大半汤汁的碗里浮着厚厚一层红油和零星的葱花,几只绿头蝇趁没有人的空档,在碗边飞转盘旋,想着讨点油水。筷子横七竖八的倒在碗边,还有一只掉在凳子上。用过的纸巾沾着黄黄红红的油渍,被搓成一团团,皱巴巴的到处都是,桌子上有,地上也有。
阿清把车停在巷子外头不远的地方,带着两人就往粉店走。秘制黄牛肉汤底的味儿一直从巷头飘到巷尾,闻着肉香高铭翰却提不起兴趣,看到店里的卫生状况后,更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就这里啊?啧……”站在那几张狼藉的矮桌前,他咋了下舌。
“嗯,现在正好没人,早上一般都是要排队的。”阿清认真的说。
“环境太差了吧。”高铭翰四下里瞟着,目光扫到墙角立着的泔水桶的时候,用手掩住的口鼻。“换一家吧,这都什么呀。”
“你不是要味道最好的吗?没说要找环境最好的吧?这里就是我们岩山公认的味道最好的粉店了。”阿清生硬的回答,没加任何称呼,“高总”或是“高老板”,一个都没加。
李岫头一回在阿清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到了不满的情绪。他是应该有些情绪的,毕竟高铭翰这种出了名难伺候的人,是很不受下属待见的。
“就试试吧,高总。”李岫解围。她不是想替谁说话,只是单纯看不惯高铭翰的作风。
阿清的态度让高铭翰不爽,他板起脸,也不问阿清有没有吃早饭,大步流星就走到店子门口,探着脑袋朝里头嚷嚷:“老板,来两碗招牌粉!劳烦您把外面的桌子收拾一下吧!”然后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也不拿正眼看阿清,走到一条矮凳旁边,使脚一勾,哐啷啷就把凳子勾出老远,还故作绅士的请李岫在远离腌H的地方坐下。
阿清识趣,默默转身走远了,拄在墙根儿阴凉底下抽起烟。
老店下粉的速度很快,有人难看的脸色还没完全消褪,老板就端着两大碗粉送上来了。高铭翰眉头皱得紧,勉为其难的从竹筒中挑选出两只筷子,用纸巾反复擦了好几遍,方才安心似的,舒了一口气。
两大碗粉摆上桌,老板赔着笑说了声:“慢用哈。”然后就急急忙忙收拾起桌子上的狼藉。李岫礼貌性的回了句:“谢谢。”抬手准备拿筷子的时候,余光瞥见了老板的脸。
老板是个中年妇女,五十出头的模样,微微发福。头发蓬松凌乱,后脑勺松松垮垮捆了个髻,鬓边两丛枯燥卷曲的白发格外扎眼。围裙脏脏的,染满了油污,上面黄色胶印的“大丰鸡精”四个字也乌漆麻黑的,差不多被污渍完全覆盖,勉强看个轮廓。
老板也瞧清了李岫的模样,微微一怔,转身继续收拾其它桌子去了。李岫拿起筷子,半天没下嘴。高铭翰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也是嫌弃这店不卫生,于是清了清嗓子故意冲着老板的背影说:“老板,你们这筷子是怎么消毒的啊?上面看着……好像还有油呢。”
“啊,放心放心,我都拿开水煮过的,肯定干净。”老板背对着二人,忙着抹旁边的桌子,说话的时候也没回头。
“只拿开水煮可不行,在上海,工人清洗完之后,都要放进消毒柜,利用紫外线进行消杀的,那样才安全,你这店需要改进啊。”高铭翰勾着嘴角淡淡的笑了两声,又朝李岫努了努嘴说:“吃吧,将就将就。”
老板没有吱声,抱着堆叠了五六层的碗,捏了一把筷子,驾轻就熟的朝屋里走去。
“味道还凑合,就是有点辣。唉,真没想到,我这成天泡咖啡厅的人,有一天会坐着这种矮竹凳露天吃米粉。”高铭翰微微摇着头苦笑,袖管往上一撸,又露出那只金闪闪的腕表。
李岫没听清高铭翰说什么,只顾偷瞄老板蹒跚离去的背影。被那只腕表晃了一下眼睛,这才皮笑肉不笑敷衍了一声,而后继续压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唆粉,竟不觉烫。
“唉,这条件环境,跟上海真是没法比,我都不知道这宣传片怎么拍。”高铭翰还在抱怨,嘴上却呲溜呲溜吃得起劲,一时间额头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准备拿餐巾纸擦,发现自己桌上的纸盒空空如也。起身瞄了一圈儿,看到只有背后那桌的纸盒不是空的。
只是那桌坐着两个年轻男人,都留着寸头,一个染成烈焰黄,另一个染成了栗子红。穿着紧身背心,露出黝黑的皮肤,其中一个人右臂上全是刺青,龙鳞花纹从肩膀处向下蔓延,一直覆盖到中指。这种人,不用想就知道绝非善类。
高铭翰瞄到后桌的时候,眼神不经意间对上了那个纹着龙鳞的男人。男人歪着脑袋拿眼睛斜他,目光充满敌意。他不敢再与之对视,急忙把头转了回来,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不再想纸巾的事。
那两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早知道背后坐了这么样的两个人,高铭翰肯定不会那么高调的发言。他以为不去拿纸巾就会相安无事,没成想,两个男人找上了门。
他们俩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左一右把高铭翰坐着的那张四四方方的矮桌围了个严严实实。纹龙鳞的男人槽牙里咬着一根牙签,歪歪斜斜的站在高铭翰旁边,拿脚踢了踢他坐着的凳子腿,说:“上海来的?上海人?”
“不好意思,我们在吃饭。”高铭翰放下筷子,抬起头掷地有声的对纹身男人说。他不想在李岫面前失了男人的面子,至少现在不能。
“你不好意思,我好意思啊。我还没见过上海人呢。今天就想好好看看,上海人是比我们多个鼻子,还是缺条腿。”纹身男人说完,站在另一侧的黄毛哄地笑了起来。纹身男也跟着讥笑,笑声尖尖的,像被掐着脖子的公鸡。
“我不是上海人,我只是……在上海工作。”高铭翰解释。
“原来不是上海人啊,不是上海人你装个什么劲儿啊!闲脏啊,闲脏滚回去喝你的咖啡,到我们这儿装什么上等人呐!妈的,听得老子拳头都硬了。”纹身男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顺便连牙签也吐了。见高铭翰没作声,照着他屁股下头的凳子又是一脚。这一脚力道很重,差点儿将高铭翰从凳子上踢落。
这般侮辱,高铭翰终是忍了下去。他不想惹事,倏地站起身来,拉着李岫就要走,又怕女孩儿觉得他怂,便故作镇定的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李岫,不吃了,走吧。”
那两个地痞哪里是好惹的,自然不会轻易放他们走,挺起胸脯就拦住二人的去路。黄毛没听见高铭翰叫李岫的名字,但一旁的纹身男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听“李岫”这两个字,他顿时来了劲,兴奋的跳到李岫跟前,歪着那颗红通通的脑袋径直把脸凑了上去,豆子大小的眼珠瞪得溜圆,差点儿没从眼眶里蹦出来。李岫很害怕,退到高铭翰身后,使劲压低脑袋,两只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这个时候,高铭翰着实忍不了了。他护花心切,抬手照着纹身男的胸口推了一把。出乎意料地,纹身男并不生气,反而直勾勾的盯着李岫,像发现了宝藏似的,拍着大腿嚷嚷起来:“李岫――还真是你个臭婊子啊!操!消失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想不开上吊了呢。装不认识是吧?我!赵迪!”
也许不回来,所有的恩怨与传闻也就那么淡过去了。即使有人茶余饭后闲来无事,总想找点儿闲话来说说,也不会连名带姓的提及,只会说曾经听说,某人家的某个女儿,做过些不光彩的事,真假就无从考究了,诸如此类。当事人都消失了许多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时下没人会感兴趣。
她偏偏回来了。那些传闻就像被官方重新实锤了一遍似的,又会在许多人的嘴巴里争相乱嚼,又会成为许多百无聊赖的眼珠子里那簇有色的光。
第4章 二零零五年4
气氛的极致渲染,远比实际情况更让人惶惶不安。返校的第一堂课,班主任王老师就把高三生活刻画成了洪水猛兽。李岫心理素质不好,听到那类诸如“冲刺”“在此一举”“复读”“后悔”等字眼,满头的筋皮就不自觉的发麻。
并不是每个高三学生都足够重视高考,比如那些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家伙,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嘻嘻哈哈,并无改变。生物钟也精准的很,上课不到五分钟眼皮子就打架,下课铃一响,全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轰轰地往教学楼外面冲。
高三的晚自习比其它年级多一节课的时长,周一到周五一般会上到晚上九点半。今天也不例外,离放学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尹梦娇和几个男生就开始坐不住了,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你站起来推我一把,我跳起来掐你一下,来来回回的嬉笑打闹。班长也不敢管他们,由着他们闹。
下课铃一响,后排那几个家伙像五指山下被解了印的孙猴子,撒丫子就往外冲,瘪瘪的书包在背上来回晃荡。
李岫收拾好东西也跟着出了教室,和往常一样独自步行回家。操场上高三学生熙熙攘攘的脑袋瓜在月光下涌动,李岫夹在中间,只有形单影只的味道。走到校门口,李岫看见尹梦娇跟其它班两个女生正站在那棵老榕树下面掩着嘴叽叽喳喳的笑,眼睛里透着水润润的光,时不时就往人群里流连,似乎在寻找什么猎物。
她见怪不怪了。尹梦娇总是最先冲出教室,最后才离开学校。几乎每个晚上都跟那几个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站在校门口那颗老榕树下面谈笑风生,一副正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李岫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等人,不过她撞见过尹梦娇和其它班某位长相不错的男生在楼梯转角亲嘴。那场面对于家教严苛的李岫来说,简直比撞了鬼还恐怖,吓得她好几天都没缓过神来。
校门口的路灯亮着,灯罩子底下一群飞蛾噼里啪啦往灯泡上撞。李岫压着头快速从尹梦娇身边经过,隐约觉得某个女生朝她背上啐了一口。李岫心里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手脚倏地冰凉。幸好这夜够浓,路灯也不太亮,才掩去了她脸上的紫胀。
李岫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儿逃走,这时一阵叽叽夹夹的自行车声音靠近,须臾,半个轮子就亮在她脚边。她吓了一跳,惶惶的抬起头,发现竟然是哥哥李。
“咋了嘛,丢了魂一样。”李一只脚岔在地上,另一只脚踩着车蹬,伸手就去卸李岫肩上的书包。
“哥……”李岫见了哥哥,喜出望外,整个人也松弛下来。“你怎么来了啊?”一扭身子,利落地将书包从肩膀上滑到哥哥手里。
“接你放学啊,上来。”李跳下车,把书包放在二八大杠前面的车篮里,又将两条书包带分别挂上左右两个车把,掉转车头后,拿眼睛瞟了一眼车后座,示意李岫坐上去。
李岫跳上后座,两只手抱住哥哥的腰。“你可从来没接过我,今天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不像你的风格啊。说,到底有什么阴谋?你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要我在妈跟前给你求情啊?”在哥哥面前,她的话就像说不尽似的,密得不得了。
李左脚撑着地,右脚踩上车蹬,出发之前朝那只搂在腰间的小手轻轻弹了一下。“你就是小人之心,我可啥阴谋都没有。你今天不是晕倒了嘛,我是担心,才特意来接你放学的。咋样,舒服点儿没有啊?还晕不晕?”
“早就不晕了,就那一下下。”李岫把头靠在哥哥背上撒着娇,声音懒懒的。
车轮在哥哥脚下铮铮作响,晚风带动敞着的校服衣襟,反复拍打着车后座,啪嗒啪嗒个不停。车子离学校越来越远,李岫隐约听见一阵口哨声从后头传来,她不敢回头看,只催着哥哥快点儿骑。
“我的大小姐,已经很快了。你是不是又吃胖了啊,怎么这么重?”李卖力的踩着自行车,背上的肌肉跟着脚上的动作一紧一紧的。
“你才胖了呢!”李岫松开右手,找到哥哥腰间那块痒痒肉,使坏地搔了两把,自行车紧跟着强烈的摇晃了几下。
“别乱动啊!等下翻车了!”哥哥教训她,声音里带着颤颤的笑。
“哥,爸这次去进货,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啊?”李岫安分起来,把脸继续贴上哥哥瘦薄的背。
“我也不知道啊,应该快了吧。”
“你怎么会不知道,爸不是最疼你的,什么事都只跟你说。”李岫话里透着妒忌。
“啧啧,说的啥话嘛。爸不疼你啊,哪次回来没给你带礼物的。”车子骑上斜坡,李呼哧呼哧喘起粗气,脸憋得通红,额前的青筋鼓胀得像几根蚯蚓,一直延伸到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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