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敏觉得,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风。
厉婕的声音还在耳边,娓娓道来,“我和傅警官就是这么认识的。”
傅敏:“你们后来成了朋友?”
厉婕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交心的朋友。”
傅敏有些疑惑,“为什么?你们两个差了那么多岁,他只是办案的时候跟你有过交集,为什么后来会和你成为交心的朋友?”
厉婕笑笑,“是我盯上他了。”
傅敏的表情忽然闪过一丝异样,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撞了两下。
“你对他……”
厉婕察觉到傅敏的紧张,笑得有些无语,“傅敏,我那年才十八岁。”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并且,我不是见谁都发情。”
傅敏冷白的面皮上,难得浮起一丝尴尬,却也无知无觉地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会盯上他?”他忍不住追问。
厉婕忽然问他:“你有看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眼前肠穿肚烂吗?”
她声音低哑,仿佛在压抑着某种久远的,却一不小心就会卷土重来的情绪。
“鲜血里面混着肠子,把你的视野染成血红一片。”
傅敏想到那画面里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忽然就不忍再想下去。
厉婕:“从看到那一幕起,我的人生和从前不一样了,也说不上来是哪不一样,可感觉就是不同了。”
“我开始思考生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人活着要有那么多不能承受的重量,而死亡却又那么轻易降临。”
“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小声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过去,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傅敏:“你是吓到了吧。”
厉婕没回答,只是轻轻笑了笑,“而傅警官的眼睛,是可以褪散黑暗的。”
提到傅政,她淡然的神情里重新浮起一丝遥远的追思。
“那个黄昏,傅警官从人群里朝我走来,他的目光很正很干净,有种神鬼不侵的力量。”
面朝阳光和草原,听另一个人讲傅敏的故事。
追忆里,是那张刻在他心头,却又被岁月逐渐寝室的面孔。
熟悉得让他眼眶发热,偶尔又陌生得让他心慌。
清风拂面, 傅敏静静听着。
厉婕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渐渐让回忆里苍白的傅政重新鲜活起来。
也让他一点点,仿若第一次,认识了厉婕。
“从那天起,我时不时就会找机会和傅警官见面。”
“他午休时常去一个小公园,我经常过去找他,让他请我喝奶茶。”
傅敏:“你找他是为了什么?”
厉婕:“说话呀,我从小就和同龄人没什么话说,和傅警官倒像有聊不完的话题。”
不等傅敏继续追问,厉婕继续娓娓道来,“我问他怎么看待生命,他却让我先答。”
“我想了想,告诉他,我觉得生命毫无意义。”
“他问我为什么这么想。”
“我告诉他,因为人总是要死的。”
“人被天地屠戮,被命运屠戮,被同类屠戮,生命的尽头就是面对死亡的绝望。”
“有钱又怎么样?穷又怎么样?长寿又怎么样?短命又怎么样?比起死后永恒的消失,存在的这几十年,短得毫无意义。”
傅敏轻笑,“你说得没错,可我哥不会这么想。”
厉婕慢慢点了点头,“傅警官说,生命是宇宙里最大的奇迹,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天文数字也无法描述的稀有概率,我们每个人,即使是最卑微的生命,都是奇迹。”
“所以他说,生命无价。”
傅敏脸上漾开一丝暖融融的笑意,“是啊,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忍不住问道:“你们还聊什么?”
厉婕思索一瞬,说道:“我们还争论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傅敏:“我哥一定会说人性本善。”
他的哥哥,温暖正直,生命里满是阳光,没有阴暗的角落。
“那你觉得呢?”他问厉婕,“人生下来到底有没有善恶?”
厉婕忽然大笑两声,“傅敏,这还用问吗?”
她看着他,目光透彻,“这世上,当然有天生的坏种。”
傅敏不由笑了笑,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轻轻说了句。
“我哥在这个问题上,执拗得有些单纯。”
厉婕嗯了一声,淡淡说:“那是他的信仰。”
她看向天边那团纯白的云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再是双鱼的形状。
那团云,变成了一只胖乎乎的白羊,那是她的星座,一只白羊。
“你看那云,是不是变成了一只羊?”
傅敏举目望过去,看了好久,看不出那团云哪里像只羊。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说是就是吧。”
厉婕:“他午休的时候,常去一个小公园的大槐树下呆着。”
“我起初故意制造和他的偶遇,后来我也不装了,常常去找他,让他请我喝奶茶,”
风从两人之间刮过,阳光透浓密的枝丫,洒下一地细碎的光斑。
她的脸上,也有细小的光晕,恬静而恍惚。
她说:“后来我要转学了,傅警官把那枚硬币送给了我,他说那是他的护身符,戴上它,以后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傅警官死后,我把这个项链找出来,又戴在了身上。”
她垂下头,轻轻摩挲着坠在项链上的那枚硬币,喃喃地说:“我总觉得,带着它,傅警官的一部分就还留在人间。”
不知不觉,太阳移向西边,空气里,阳光的蜜色更加浓稠。
厉婕朝傅敏伸出手,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这条项链还给你,这是你哥哥的遗物,应该归你。”
傅敏沉默看着掌心那枚硬币,半晌,把它递还给了厉婕。
“我哥送给你的,就是你的了。”硬币落进厉婕白皙的掌心。
厉婕合拢手心,轻轻攥住那枚硬币,连同硬币上沾染的,傅敏的体温。
傅敏却忽然勾住细细的银链,没有松手,“忘了问你。”
他声音随意,仿佛只是突然想起什么。
“我哥死前那段时间,情绪有点不太对,他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厉婕轻轻眨了眨眼睛,目光泛起一丝好奇,“怎么不对劲?”
傅敏:“他好像在被什么事情困扰,总是一个人发呆,还说些奇怪的话。”
厉婕关切地问:“什么奇怪的话?”
傅敏注视着厉婕的眼睛,目光幽深,“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其中一句。”
厉婕:“哪一句?”
傅敏:“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厉婕微微怔住,傅敏若有所思,“这个问题,到底是你的困惑,还是他的困惑?”
厉婕沉默下来,似是陷入了回忆。
傅敏不急,在一旁安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厉婕不太确定地说:“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傅警官好像确实是被什么事情困扰过。”
傅敏追问:“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者提起过什么人?”
厉婕蹙眉回忆,半晌后,不太确定地说:“他好像,在怀疑什么人,但他从没提起过那个人是谁,我记得他问过我一个问题。”
傅敏忙问:“什么问题。”
厉婕努力回忆,“好像是,你觉得这世上有天生的坏种吗?”
“所以后来,我们之间才有了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的争论,我信恶,他信善。”
她看着那朵面目全非的云,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么痛苦,那他的信念,大概是坚持不下去了。”
傅敏沉吟良久,心头百般滋味,难以理出个头绪。
七年了,他的那些怀疑和纠结第一次得到了回应。
傅政出事前,真的在被什么困扰着,不止他看到了,还有另一个人也看到了。
这个人,竟是厉婕。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厉婕的声音透着轻松。
傅敏凝望着天边那几朵闲散的白云,半晌,慢慢摇了摇头。
“该我问你了。”厉婕朝傅敏笑得意味深长。
傅敏看向她,“问什么?”
厉婕:“你以为,我这条项链是怎么来的?”
傅敏此刻并不想说话,他好像连张张嘴的力气也懒得使了。
可他还是强打精神,胡乱回了句:“各种可能,我都想过。”
厉婕直言:“你以为,你哥的死跟我有关?”
傅敏反问她:“这问题你好意思问?要不是你一直装神弄鬼,我也不至于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厉婕定定看着傅敏,问他:“那现在,误会解除了吗?”
傅敏的目光认真下来,他凝视着厉婕,问道:“重要吗?”
厉婕点点头,“重要。”
傅敏笑容有些微凉,“既然重要,为什么现在才解释?”
厉婕脱口而出:“不拖到现在,怎么能摸清楚,我到底睡不睡得到你。”
傅敏淡淡道:“那你摸清了吗?”
厉婕忽然伸手,掌心连同那枚硬币,贴在傅敏左胸。
她忽然凑近,在他耳边低语,“你对我有感觉的,对吗?。”
厉婕微热的气息轻轻呼在他耳廓,有种被火燎过的感觉。
傅敏垂下眼睫,看她细白的脸颊,仿佛那层皮肉下面并没有温热的血管。
他欺身向前,和她只剩一线暧昧的距离,平静的声音在厉婕耳边响起。
“人不应该被欲望摆布。”
厉婕轻轻笑了,瀑布般微卷的长发在风里飞扬。
就在刚刚,隔着一层骨骼皮肉,她感觉到了他骤然狂乱的心跳。
她笑,在他耳边吐气如丝,“可我想被你摆布。”
她停下来,目光轻扫他禁欲系的脸,吐出三个字,“在床上。”
傅敏苍白的脸,泛起一丝几不可查的血色,看在厉婕眼睛里,是极致隐忍下,极致的性感。
她跳进副驾驶,对着傅敏坐在车头的背影说:“离 30 号还有五天,陪我走完这段旅程吧。”
第五十一章 一路狂欢
“你这不是去九曲黄河的路。”
厉婕好奇地问,“这是要去哪?李兰宁和雍浩在九曲黄河等我们呢。”
傅敏只说:“快到了。”
厉婕支着胳膊肘,松松垮垮地倚在车门上。
她开玩笑地说:“荒郊野岭,我要是被你埋了,也没人知道了。”
傅敏轻笑,问她:“怕吗?”
厉婕笑着睨他一眼,“还有更刺激的吗?”
余晖把视野涂成一片赤橙的颜色,傅敏看了眼厉婕被夕阳染红的面孔,“你胆子太大了。”
他像是在对厉婕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女孩子,最好不要这么胆大。”
风声呼啸,厉婕把乱发别到耳后,笑着看向傅敏。
“为什么是女孩子?这个世界对男孩子同样危险。”
傅敏一笑置之。
日暮将晚,傅敏终于把车开进茫茫草原里的一处村落。
苍蓝的天幕下,一道蜿蜒的柏油小路通向遥远的寂静。
路边散落着一处处安静的院落,红砖房,胡杨掩映,房前屋后,是一望无际的草甸。
傅敏沿着小路开了一会儿,最后把车停在一个小院门前。
院门上了锁,房子的主人似乎不在家。
“到了。”傅敏说。
厉婕问:“这是哪里?”
傅敏:“还记得我跟我哥那张合影吗?”
厉婕点点头。
傅敏指指小院后面延绵无尽的草原,遥远的山坡上,点缀着几簇白的羊群,黑的牦牛。
傅敏轻声说:“就是在那拍的。”
厉婕没想到会是这里,有些诧异。
傅敏下了车,看看紧闭的院门,笑着说:“来得不巧,家里没人。”
他转头看到厉婕脸上的茫然,解释说:“这是我姑姑家。”
“前两天听他们提起过要去兰州看我爷爷奶奶,八成是过去了。”
厉婕问:“现在怎么办?”
傅敏抬头打量树荫下的院墙,下一秒,飞身攀了上去。
厉婕站在院墙下,抬头朝他笑,“私闯民宅。”
傅敏蹲在墙头,朝厉婕伸出手,“惯犯了。”
傅敏:“从前每个暑假我跟我哥都来我姑家住一阵子,有时候疯得太晚才回来,我姑就会气得把大门拴上。”
厉婕笑起来,“所以你们就翻墙?”
傅敏眼角荡起笑,“是啊,翻进来,被我姑逮个正着,满院子追着打,我们再翻出去。”
厉婕被逗得大笑,笑够了,伸出没受伤的另外一只手握住傅敏递来的手。
她抬头,看到日暮斜阳下,他浅淡的眸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烈日余晖太过耀眼,映照在他眼底,似火烧燎原。
两个人翻过墙头,跳进院子里。
傅敏轻车熟路地走到堂屋门口,拎起窗台上左数第二个花盆,从下面拿出一串钥匙。
厉婕环顾夕阳下的小院,觉得温馨舒服。
小院里沿着墙根种着一畦小葱和一畦小米椒,绿的绿红的红,各自鲜艳。
堂屋门旁有棵山楂树,花落了,缀了满枝的果子。
傅敏打开堂屋的房门,回头笑着问厉婕:“饿了吧?”
厉婕好奇,“你会做饭吗?”
傅敏笑笑,“油泼面做得最拿手,要不要尝尝?”
厉婕点点头, “好啊。”
朝西的一间屋子是厨房,窗台上搁着干辣椒和几头大蒜。
两人进了厨房,傅敏卷起衬衫袖子,洗了手,拿起碗架上的不锈钢盆。
他走到橱柜前,弯腰打开柜门,从面口袋里盛出一碗白面。
厉婕看到白面口袋旁边但几封挂面,不解地问:“不是有现成的面条吗?干嘛还要和面?”
傅敏接了碗白水,倒了点进面盆里,用手搅散了。
他说:“油泼面吃的就是手工面条的筋道,当然要自己和面。”
厉婕靠在橱柜上,饶有兴致地说,“看不出来你真的会做饭。”
傅敏垂着眼皮轻轻笑了,“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他揉着面团,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有种恰到好处的性感。
厉婕的目光被那截小臂上的肌肉线条吸引,并不掩饰语气里的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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