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峋的心,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生疼。
他一瘸一拐地奔到那男人跟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马鞭。
“马没错。”他朝那男人大吼,“是人的错。”
天色将晚,师徒两个才重新上路。
离开前,阿古大爷和很多藏民都来送行,不由分说往他们车上塞了很多糌粑和牛肉干。
三宝的小主人也跟在人群里,依依不舍。
何峋走到小男孩跟前,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
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只是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顺手把那瓶藏红花搁进了男孩的口袋里。
送行的人三三两两散去,小男孩依然站在路边。
他看着警车渐行渐远,在蜿蜒的小路上变成一个漆黑的小点。
斜阳温暖了整个视野,何峋开着车,从后视镜看了眼久久伫立在路边的小男孩。
一个转弯,视线里只剩下荒凉的芳草连天。
迎着橙红的晚霞,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那些影影绰绰的话,其实并不是要说给那个藏族小男孩。
他只是,忽然想跟傅政唠嗑了。
“师父,现在怎么办?咱们去哪啊?”许辉的声音打断了何峋的思绪。
何峋回过神来,看了眼挂在天边的夕阳,“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说,“三两个小时的路程,离这里不远。”
许辉:“那是什么地方?”
何峋:“是傅政姑姑家,他还有头牛养在那里。”
天黑时,何峋把车开进久治县下辖的一处村落。
他记不清具体位置了,开着车在寂静的小路上缓缓行驶。
许辉好奇地问:“是这里吗?”
何峋点点头,借着月亮微弱的光,仔细辨认路边大差不差的院门。
“我八年前跟傅政来过这里一次,那次是在附近办案,傅政带我到他姑姑家住了一宿。”
他眉头轻蹙,忽然觉得这趟来得唐突。
时隔这么久,他连傅政姑姑家在哪条街上都记不得了。
警车在陌生的小路上走走停停,转过好几个岔道,越走越迷糊。
忽然,许辉指着前面喊了一句:“师父,你看。”
何峋寻声望去,心跳骤然快了一瞬。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车型炫酷的敞篷跑车。
那辆车他们太熟悉了,昨天才刚刚跟他们上演了一出生死时速。
“他们也来了。”许辉声音激动。
何峋踩了脚刹车,将车停在路边。
他点点头,声音平淡,“也不奇怪,傅敏身上没钱没手机,就近来他姑姑家住一晚很正常。”
许辉惊喜地问:“师父,你算准他们会来吗?”
何峋摇摇头,“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来看看傅政那头牛,听傅敏说还活着呢。”
许辉轻笑,“歪打正着了。”
两人下了车,顺着墙根下的阴影,轻手轻脚地走到跑车跟前。
何峋抬头看看车旁的大门,上面落了锁。
“是这家吗?”许辉小声问。
何峋盯着大门打量半晌,不太确定地点点头,“应该是。”
许辉:“上着锁呢,家里没人吗?”
何峋也搞不清楚状况。
许辉:“我看看去。”
他攀上院墙,打量小院里面,朝南的一间屋子亮着灯,屋里却看不到人。
许辉守了一会儿,始终不见那屋子里有什么动静。
他蹑手蹑脚地翻进院子,挨个房间查看了一通,确认这家里没有人。
他翻出院墙,朝何峋摇摇头,“没人。”
何峋忽然想起什么,朝小院后面的方向指了指,“过去看看,牛应该养在那边。”
他们绕过院墙,走到房后,远远的看到空旷的草甸上一个孤零零的棚子。
何峋心头忽然一跳,“就是那里。”
两人奔向那个棚子,到了跟前才发现,牛没在棚子里。
他们从棚子里出来,茫然四顾。
“那边有人。”许辉眼睛一亮,指着远处的山脚,低低提醒何峋。
月光如纱,轻柔地披在起伏的原野上,风吹草低,像暗夜里涌动的海浪。
何峋静静看着那一双遥远的影子,他们身旁,跟着一头蹒跚的老牛。
轻柔的月光让他们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失真,好似一线缥缈的海市蜃楼。
师徒两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远远缀在那双影子后面。
等他们爬上半山坡,视线里,猝然撞入一对激烈纠缠的男女。
苍穹为被,他们在疯长的草丛里狂吻,痴缠,如烈火干柴。
何峋脚步一顿,下意识避开视线,尴尬地望向远处的灯火人家。
许辉也连忙看向别处。
夜空清澈如山间的清泉,星星潜在里面,荡漾着细碎的光。
一丝酸涩的怅然随着夜风在许辉心间拂过。
那点清浅的旖思,还没来得及开出一朵花来,就被风带走了。
他低低提议,“师父,要不我们去家门口等吧,那辆跑车在,人肯定会回去。”
何峋点点头,抬脚就往山下走,仿佛多呆一刻,脚下的草都会烫穿鞋底板。
许辉也迈开大步往山下走。
万籁俱寂,火热的喘息和呻吟声被风一阵阵刮来,原始粗辣,不堪入耳。
何峋恨不得一秒钟滚下山去。
许辉努力忽视那些声音,只专注地去听脚边青草沙沙的声响。
可鬼使神差,就在那对痴缠的身影即将没入无边的荒草中时,许辉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只一瞬,他看到一双乱蹬的腿。
他回头继续下山,可心头却悄然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每走一步,那感觉便强烈一分。
狂风卷来细碎的呻吟,落在耳朵里,变了一丝味道。
许辉忽然停下脚步,低低叫了一声,“不对。”
那声音,不是极尽欢愉,而是支离破碎。
那双乱蹬的腿,不是男欢女爱的动作,而是在垂死挣扎。
许辉忽然转身,拼了命地朝山上跑去。
何峋茫然一瞬,也本能地追了上去。
珠白的月光落在草尖,风吹过,疏影寥落。
奔跑的视野里,一地横斜错乱。
荒草间那双身影已经不再翻滚纠缠,像是冻住了。
冷凝的光,照在傅敏弓起的后背上,像只猎豹。
而他身下,殷红的藏袍凌乱铺陈,红浪间,那双细长的腿近乎停止了挣扎。
晃动的视野里,出现厉婕青紫的脸,一双眼睛徒劳睁着,盯着头顶的苍穹。
像是死不瞑目。
她纤细的脖颈间,箍着一双同样惨白的手,青筋毕现,鱼死网破。
何峋终于明白过来,此刻撞入眼帘的一幕是什么。
他终于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傅敏!”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他喉咙里爆裂而出,震碎半空的宁静。
何峋眼前一阵阵发黑,胸腔碰碰作响,一颗心几乎在一瞬间僵死,却又在一瞬间疯狂地左突右撞,几乎要撞破他的血肉之躯。
他活到这一刻,从没体会过这种恐惧。
前面没有路,后面没有路,人生再没有一条路可走的恐惧。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傅政的死,在他心里到底种下多少痛苦和遗憾的种子。
那种子又是怎样遍地疯长,让他对傅敏,产生了比血浓于水还要浓的羁绊和牵挂。
他不能,再也不能亲眼看着另一个姓傅的少年,在他眼前丢掉自己的人生。
何峋的速度超过了许辉,发了疯似的,朝傅敏的背影扑了上去。
第五十四章 一路狂欢
山风呼啸,草浪翻涌,月下的人像四散飘零的孤舟。
有人挣扎着向生,有人闭着眼睛沉溺。
傅敏被何峋撞翻在地,下一秒,脸颊挨了重重一拳。
他仰倒在荒草中,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何峋揪着傅敏的衣领,把傅敏从地上薅起。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睚眦欲裂,那表情,恨不得要把傅敏撕碎。
“傅敏,你混蛋。”
许辉扑向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的厉婕,使劲晃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大声叫着。
“厉婕,你怎么样,你醒醒。”
厉婕闭着眼睛,脸色发紫,纤细的脖颈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紫痕。
许辉的声音紧张得几乎变了调,“厉婕,醒醒,你醒醒。”
何峋转头看过来,只一眼,愤怒到绝望。
他揪着傅敏的衣领,迫使他看向厉婕。
“你疯了吗?你要杀人吗?看看你做了什么。”
他转向许辉,语气近乎疯狂,“人怎么样,快救人啊,快救她。”
许辉伸手去探厉婕颈侧的脉搏,下一秒,厉婕忽然翻了个身,呛咳了起来。
那喘息,好似神迹,一瞬间把何峋从地狱拽到了人间。
何峋忽然间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松开傅敏的衣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许辉也大大松了口气,一阵山风刮过,他这才察觉到后背上全是冷汗。
风一吹,寒毛直竖,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傅敏身边,掏出别在后腰上的手铐。
咔嚓一声,冰冷的金属手环落在傅敏苍白的腕子上。
傅敏置若罔闻,仍在歇嘶底里地笑着。
许辉站直身子,垂眸看着地上的疯子,脚指头蠢蠢欲动,真想狠狠踹他。玫@瑰
替傅政,也替师父。
“傅敏,知道为什么拷你吗?”他冷冷发问。
傅敏慢慢从地上坐起来,衬衫扣子被何峋扯掉一颗,衬衣凌乱,露出一片冷白的胸膛。
“不明白。”他低头看看腕子上闪着银光的手铐,抬头朝许辉游刃有余地笑了笑。
许辉,“不明白你犯了什么事吗?”
傅敏轻笑,一脸无辜,“我犯了什么事?”
许辉咬着后槽牙,大步走到厉婕跟前。
他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仍在呛咳的厉婕。
他开口,声音温和,“厉婕,你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厉婕剧烈地咳着,摇摇头,没说话。
许辉心里一阵不忍,语气轻柔,“你别怕,跟我们说实话,他对你做了什么?”
厉婕抬眼看向许辉,充血的眼睛红得吓人,蒙着一层水雾。
她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表情来得太突然,直直刺进许辉眼睛里,惊得他心头一凛。
风吹草低,沙沙作响。
厉婕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得近乎艰难。
她的笑声却轻快,像片羽毛,撩着人不安的神经。
“许辉,年轻人玩点野的,你不懂吗?”
话一出口,空气几乎凝固。
许辉呆呆看着厉婕,两只眼睛圆睁着,一脸不可思议,像吃了一闷棍。
何峋更是惊怒交加,一脸难堪,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四下一片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老牛低低叫了一声。
傅敏看了那牛一眼,关切地说:“不早了,该让它回去歇着了。”
他抬手,朝许辉晃晃腕子上的手铐,“可以摘了吗?”
许辉瞪着傅敏,不甘心,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僵持片刻,许辉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手铐的钥匙。
何峋忽然一把抢过钥匙,铁青着脸走到傅敏身边。
他蹲下,一言不发地打开一边手铐。
傅敏把另一边手铐伸过来,却只听得咔嚓一声,何峋把打开的手铐扣在了自己腕子上。
他起身,大力扯了一下胳膊,迫使傅敏跌跌撞撞从地上爬了起来。
“下山。”
何峋一手牵着牛,一手扯着傅敏,沉默着朝山下走去。
许辉从警这么多年,今晚的经历最是一言难尽。
从山上下来后,他平生第一次翻了别人家的墙头。
何峋跟傅敏拷在一起,无论傅敏怎么劝,就是不肯开锁。
许辉花了不少力气,才帮两个人翻过了墙头。
院子里一地皎洁的月光,夏虫在墙根下细细地鸣叫。
何峋走到亮灯的堂屋门前,一屁股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
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几只飞蛾扑棱着翅膀绕着那团明亮上下飞舞。
傅敏被何峋牵着,只得跟着坐了下来。
许辉拎了把小板凳过来,坐在傅敏正对面,目光不善。
傅敏朝他笑笑,问道:“饿吗?厨房里还有醒好的面,可以给你们做扯条子吃。”
许辉没好气地说:“傅敏,今天的事你还没解释。”
傅敏意味深长地看了许辉一眼,“你想听什么?细节不方便讲吧。”
许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傅敏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放弃跟傅敏沟通,转头看向厉婕。
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厉婕的。
毕竟这一年里,他对人生大部分的憧憬都和她有关。
虽然并不浓烈,但也不失隽永。
他只能在仓促间,把和她有关的一切心情草草打包掩埋,来不及怅然,来不及追思。
“说说吧,李兰宁的情况。”许辉开口时,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
厉婕双手抄兜靠在门前的山楂树上,不紧不慢地问:“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许辉点点头,“当然。”
厉婕干脆利落地提出条件:“放我走,昨晚的事也一笔勾销,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出于职业习惯,许辉条件反射地被触怒了。
他那颗还不够资格受伤的心,忽然间也再不需要什么治愈。
曾经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和朦胧的期待,好似清晨的薄雾,太阳一出便悄然退场了。
许辉怒极反笑,直截了当问厉婕:“你懂法律吗?配合警方调查取证是公民的义务,你凭什么跟我讲条件。”
厉婕笑笑,无所谓地说:“凭我一张嘴,说什么全靠良心。”
许辉又是一个无言以对。
他看看傅敏又看看厉婕,心底有个声音,淡淡的,已经不掺杂什么情绪。
“原来自己是真的不了解她啊。”
正沉默间,一旁传来何峋沙哑的声音,“傅敏得跟我走。”
厉婕朝何峋笑笑,无所谓地说:“随你,我只管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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