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端详着这块玉瑗,通黄的和田玉上栩栩如生的雕着一条盘枝龙,龙体粗壮刚建,昂首挺胸,龙头面朝西北方向,张着嘴,怒目睁圆,体有鳞纹。五只龙爪有四只分别按着松枝,唯有一爪紧贴内口,瞧着似乎有二次开凿的痕迹。
她又翻过来瞧了一眼背面,东西南北的正方位的外侧雕着祥云,内侧是蒲形乳钉纹,正北方位用隶书雕着两个字:清姝。
“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这不是玉瑗,这是玉璧。”
澜玉指着中间的空洞位,“这块是后来被挖掉的,所以这条龙的其他四爪皆按在松枝上,唯独这第三爪紧贴内环,少了一块东西,也使得它从玉璧变成了玉瑗。另外,这块玉璧上下方有被重新打磨的痕迹,应该是有两个.凸.起的榫结构。这玉璧的最外层应该还有一块带着对应卯孔的出廓玉瑗才对。”
说到这里,澜玉眉头不自觉的蹙起,将玉璧翻过来背面朝着晏清姝,指着内侧的蒲形乳钉纹。
“一般蒲形纹是由三种不同方向的平行线交叉线组成,用浅而宽的线条将玉器表面分割成类似蜂窝一样的形状,这种纹路始于汉代,寓意安居乐业。而这种一个个.凸.起.的圆点便是乳钉纹,这是由谷纹演化而来,用于女子先祖的祭祀器皿,是一种对母亲的敬仰与怀念。而蒲形乳钉纹多是表达‘宜子孙’的意思。”
澜玉看向晏清姝,缓声道:“这块玉璧,我曾见过。”
晏清姝挑眉:“在白家?”
澜玉点头,眸中闪过幽暗的光:“这块玉璧的龙鳞用的是悬雕法,鳞片片片而起,有炸鳞之势,松针根根直立分明,宛若尖刺,这是我父亲的独门绝技,就连现在的白家人也复刻不了。”
澜玉原名白兰钰,是安阳白氏第十四任家主白治頲的二女儿。
她将玉璧小心翼翼的放回锦盒中,叹了口气,颇有些怀念的说道:“父亲刚去世那会儿,三伯继任家主,对于我颇不待见,常常以莫须有的名头罚我去祠堂跪着。祠堂里除了祖先的牌位,还有几排书架,上面存放着历代家主的传记与传奇,里面就有一本是关于父亲的。”
澜玉执起笔,铺开一张蝉翼白宣,将一块三套环的玉器画在了上面。
“父亲的传记与其他先辈不同,大多都是工造图卷,我曾在里面见过这块玉璧的图样。”
晏清姝垂眼看去,只见图上画着一枚三套件的玉器,内里是一颗珠子,中间是一块玉璧,最外层是一块振翅欲飞的凤凰形外廓玉瑗。
中间的玉璧与晏清姝这块一样,外层的玉瑗则是出廓式,外缘轮廓处附设镂空凤纹,中间刻有‘万寿’字样。
澜玉解释:“这外层的玉瑗很奇特,并不是正反面双雕,我画的这是正面,它的背面是六瓣莲花。一共六枚六瓣莲花,每一枚花瓣的颜色都不一样,其中四枚分别在东西南北不同的一片花瓣上涂了朱砂,而另外两枚莲花纹则是有两片花瓣被涂了颜色,一片是朱砂,一片是三青。不过具体是怎么排列的,我倒是想不起来了。”
“书上关于这件玉璧还写了什么吗?”晏清姝问。
澜玉想了想,摇头道:“什么都没有写,其他的图样都有阐述,唯独这套玉器只有图没有字,想必是白家人自己都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澜玉知道的也有限,但知道这枚玉璧出自安阳白氏之手,也算是有了线索。
论年纪,白治頲比父皇还要大上十多岁,当年父皇与元后方氏的定情信物出自白氏之手,那么白治頲应当是认识父皇,甚至有可能还认识元后方氏。
只是,这枚玉璧为何会在方哲康的手中?
又是谁给他的呢?
论年纪她与方哲康相差无几,难不成当年换子的事是真的?
那他知不知道这块玉璧背后的秘密?
另外一枚玉瑗是不是也在他的手上?
晏清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望着眼前的黄龙玉璧神色忧虑。
她如今想要夺位,血统就必须纯正,无论是元后方氏也好,继后程氏也罢,都无所谓,她必须是父皇的亲生女儿。
但现在,她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血脉出了问题,她当真还有机会夺回龙椅吗?
可她又不甘心就此被方哲康威胁。
‘啪* ’得一声,晏清姝合上锦盒。
“传话给方哲康,只要钱付清,之前的事本宫不会再追问。”
她绝不妥协!
商人都是贪婪的,只要她妥协了一次便一定还有下一次,退让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她绝不能轻易迈出这一步。
方哲康也不可能全无顾及,即便他真的是太后亲子,可如今登上皇位的是晏清玄,这个弟弟她太了解了,胆小如鼠,懦弱无能,却有一个非常不错的优点,那便是护食!
只要到他手里的东西,万万没有再让出去的可能!
且一个在外的皇子朝臣们认不认都是个问题,所以晏清姝完全可以不惧怕他的威胁。
想到这里,晏清姝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望向窗外,今日是小年,王府已经挂上了大红灯笼,也不知道阿史那乘风有没有顺利抵达长安,有没有接到琢玉。
恍然间,她又想起了裴凛。
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到萧关了。
咚咚咚——
城隅斋的屋门被敲响,碧玉推门走了进来。
“殿下,布坊已经将棉衣都赶制出来了,江姑娘买来的车马也都检查过,没什么问题,是今夜出发,还是等明日天亮?”
“今夜就走,告诉猎风,务必以最快速度运抵萧关!”
这些都是晏清姝答应了裴凛的,她目前能为平威军做得不多,只能尽力而为。
碧玉刚准备离开,又被晏清姝叫住。
“我写一封信,你让猎风随着锦袍一同交给裴凛。”
碧玉瞪大了双眼:“可是前几日,殿下跟绣娘学得那……”
“别说!”晏清姝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只是好学罢了,拿他练练我的学习成果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碧玉挠了挠头,不解的问道:“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啊。”
晏清姝:“……”
果然,缺根筋的人,看再多的话本子也没用!
*
萧关外二十里,夜色裹挟着寒风,冷得刺骨。
狼川铁骑右骁骑卫长卢化安蹲在地上,碾了碾手中的黄泥,抬头看向站在小丘上遥望北方的裴凛。
“世子,确实是伊利可汗那一脉的手艺,如此精良的马蹄铁,也只有哥舒翰手下的人能造出来。”
裴凛眸中闪过一道暗光:“西突厥为牙庭设在应娑,现今可汗乃是室密点可汗的后人,与伊利可汗那一脉可谓是深仇大恨,哥舒部落更是吃人的饿狼,咬住就不松口的。如今他们竟与这些投奔大梁的遗留兵将合作,想必是被华将军给逼急了。”
他立刻回身整队,翻身上马:“加速前进!务必在北极星升起前抵达萧关!”
第25章 战意
正如裴凛预测的那样, 华昌勇确实将突厥人逼急了。
驻守灵武的是一个两万人的守备军,因着边关寒苦又武器破旧,突厥人发动奇袭倒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城。但一路南下抵达萧关后, 却被华昌勇的五千宁夏卫托了足足六日, 损耗了将近三千人也没能破开萧关的大门。
这让率兵而来的三王子阿史那木桉烦躁不已。
“两万人的守备军你们三天就打下来了!一个五千人的小小宁夏卫你们攻不破?废物!都是一群废物!”阿史那木桉摔碎了手中的琉璃杯, 碎片飞溅,划破了单膝跪在他面前的哥舒简脸颊。
“上投石车!”
有一官员面露犹豫:“三殿下, 太子言明, 攻城车要等到……”
阿史那木桉一脚踢飞对方:“现在我才是将军!阿史那兴都算哪根葱!”
被踢飞的官员连滚带爬的回到营帐中间:“是是是, 属下这就去!”
“滚!都给我滚!”阿史那木桉咆哮道。
哥舒简行过礼, 站起身离开了营帐。
一直跟着他的副将在两人远离营帐后,愤愤不平道:“王子, 您为何要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我哥舒部如今兵强马壮, 未必不能夺得可汗之位, 他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 屁都不懂, 只会瞎嚷嚷,我们何故要在他面前如此卑躬屈膝?”
哥舒简来拴马的地方,摸了摸马儿的头,喂了它一块蜜糖, 神色不变道:“不过是个有野心没本事的人,何故与他一般计较?反倒会让可汗起疑心。可汗属意的继承人是阿史那兴都,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对手。”
他解开马缰, 翻身上马:“如今这关破了与不破其实对部落都没有益处,不如看他们互相撕咬, 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回去嘱咐叶护他们,做做样子便是, 不必真刀真枪的猛冲。”
见哥舒简面对的方向不是营地所在方位,副将赶忙问道:“王子去哪儿?”
“去看看安和。”
说罢,他一夹马肚,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副将站在原地嘟囔道:“一个大梁的公主有什么好看的。不对,她现在连公主的身份都没了,一个奴隶而已。”
他摇摇头,趁着微微泛橘的夜色骑马离开。
*
入夜的第二个时辰,北极星冉冉升起。
驻守在萧关的宁夏卫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
派出去的求援队渺无音讯,只有于鸣沙修筑栈道的平威军有所回应,但庆阳府离萧关尚且有些距离,远不如近属几个守备营来得快。
可为何平威军有了消息,其他的守备营却半点音讯都没有?
华昌勇不敢深想。
他不怕孤立无援,却怕被自己誓死守卫的王朝抛弃。
现在,连城中的百姓都拿起了钢刀,老弱妇孺全民皆兵,要是援军再赶不到,他们交代在这里不要紧,但若是让这群突厥人破了萧关,南下一路平坦之势,北境十六州至少要沦陷三成。
华昌勇站在城墙上,望着四处弥漫的黑烟,漫天飞舞的飞灰,心中一片怆然。
冲锋的号角声忽然停了,喊杀声也逐渐消失不见。
城墙下是熊熊烈火与暗红的尸骨,远方没有熟悉的银灰色,而是传来了巨大的木质机械声。
华昌勇脸色一变,身侧的副将也是一脸的骇然。
“他们竟能让投石车过了汇通河!”
华昌勇握着长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怪不得要劫了漕船,扬州来的漕船是全大梁最大的,往年从来不曾过汇通河,但今年新帝登基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抬手冲着城墙上的弟兄们喊道:“弃关……让所有人护送萧关内的百姓从南淮门跑!快!弃关!弃关——”
喊道最后,华昌勇的声音几乎变了调,他在喉头尝到一股血腥味,心不断的往下沉。
他可能等不到了……
城墙上的兵将迅速沿着内楼梯跑下长城,关内五里外世代为大梁开荒的百姓面色仓皇,在宁夏卫的指挥下从南淮门离开。
轰隆隆的砸墙声震天撼地,南淮门外短兵相接。
鲜血于寒风中飞溅,皮肉脱离白骨。
“留下斥候营,其他人全都走。”华昌勇咬着牙,脸上的肌肉都在颤动。
斥候营是个特殊的存在,内里的人都是有兄弟在家未曾参军的。
他们或许怕死,却不畏惧赴死。
“将军!”
“快走!没必要在这里无谓牺牲!顺着鸣沙河道去迎平威军,无比让他们将这群突厥狗拦在鸣沙以北!”
华昌勇站在麻袋和尸体堆成的‘城墙’上,望着严阵以待的斥候营弟兄,大吼一声:“传军令,身后便是你我亲属之居所,三千万西北百姓之生死皆寄于尔等之身!谁敢退后一步,杀无赦!”
城门被撞开,三百名斥候营的兄弟已经能看到被雪光照亮的马刀。
纷乱的马蹄声合着突厥人兴奋的呼喊声,穿越破损的萧关大门而来。
骑于马上的兵将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拉满弓弦的卫兵手都在颤抖,他们没人不怕死,但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为守卫国土而存在。
只要能拖慢突厥人的脚步,哪怕一息,一刻钟,就能有更多的百姓能活着离开。
随着那片暗红色的洪流逐渐逼近,华昌勇提起手中长枪,一夹马肚,率先冲了上了去……
一息……
一字……
一刻漏……
原本如雪片般的箭矢现今只剩下零星几根。
一名弓马兵被敌人砍断了手臂,他只能用不惯用的左手抬着钢刀,在突厥人的马蹄踏在他身上的那一刻,猛得刺穿马腹。
吃痛的马儿将背上的人掀翻在地,那突厥人还没爬起来,就被他的对手砍断了头颅。
与此同时,那名弓马兵也被后来的突厥人刺穿了胸膛。
鲜血染红了穿胸而过的刀刃,他的口中涌出簌簌鲜血,眼中蓄着泪,嘴角却是翘着的。
可惜了……
他想。
爹娘等不到他回来了,好在还有弟弟在,新皇登基开恩科,希望他这回能得中进士,别像他一样……
见他迟迟没有倒下去,那名突厥人又抽出刀刃割开了他的喉咙。
他跌落在被他杀死的敌人身上,被紧随其后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一个又一个,一摞又一摞。
突厥人的弓马兵在无情的收割着生命,但直到最后的十几个人,即便伤痕累累,纵使双眼模糊,也没有一个人选择跪下求生。
他们拥有坚挺的脊梁,不屈的灵魂。
他们拥有属于军人的骄傲与顽强!
华昌勇的双臂上皆是刀伤,他的手已经提不起长枪,只能用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双手并用抱紧着长枪横扫四周,令团团围住他的突厥人无从下手。
“王子说了要活的!以报二殿下之大仇!”
因着这条军令,数十个突厥兵只能围着他,耗着他,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大地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
一名正在搜刮值钱物件的突厥人,从残破的木窗好奇的探出头,望了一眼南边。
却见一群身着银铠的轻骑兵整齐划一的奔腾而来。
而在他们的身后,是包裹得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的重甲具骑。
轻骑兵的刀极快,只一字之间,便收割了数千名突厥兵的生命。
无数箭矢如同漫天飞羽般从后排激射而出,为前面的轻骑兵扫清障碍。
重骑的陌刀所到之处,皆是血花四溅。
那名突厥人抖着腿,哆嗦了好半天才声嘶力竭的叫喊出声:“狼川铁骑!是狼川铁骑!”
喊声到了最后,被一枚激射而来的箭矢打断,只剩下嗬嗬的哀鸣。
而箭矢的主人下半张脸上覆着银色麒麟面具,只余一双桃花眼露着,眸底是幽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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