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贫穷的裴凛对这些都目不斜视, 唯独在一个拎着花篮卖雪柳条的小姑娘面前停了下来。
晏清姝见他蹲下身跟那小姑娘说了什么,然后就见那小姑娘手指翻飞熟练的将篮子中的雪柳编成了一顶繁复的花环, 花环上还有几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
裴凛从荷包总摸出几粒银豆子递给小姑娘,那小姑娘千恩万谢的拎着空了的篮子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裴凛拿着那花环回来, 戴在了晏清姝的头上:“鲜花配美人。”
晏清姝扶了扶头顶的花环,问:“你认识那姑娘?我瞧着你好像跟她很熟。”
裴凛点头:“他爹是上一任的狼川铁骑指挥使,战死在了鱼海。”
晏清姝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
“她兄长原先是平威军火器营的虞侯,但断了一臂,退了下来。家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身体不便耕种艰难,那小姑娘便会逢年过节做些小物件出来卖,别的地方她也不敢去,唯有这海昌院还算安全。”
裴凛的面色便有些忧郁。
晏清姝本想问伤退的老兵没有补贴吗?
恍然又想起如今平威军的处境:朝廷拨不拨款纯靠心情,现如今平威军的开支几乎都是王府自己在负担。
为国征战沙场的将士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各县这几日正在重新给百姓划拨土地,等清算结束后,我打算再买一些新的土地,并入我的永业田。”
晏清姝沉思了半晌,又道:“届时平威军退下来的兵将,若是愿意的话可以来我的农庄做活,一切都按照皇庄的份额来。”
“还有布庄、茶楼、兵器坊,年后解语楼也要做起来,”晏清姝掰着指头算,“只是解语楼毕竟与其他的产业不同,它本身还是做情报生意,只适合家里已经没人,身前身后都毫无顾忌的人来,而且多为女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遗孀愿意来……”
裴凛看着神色认真的晏清姝,听着她的每一字每一句,一种暖意从心中蔓延至四肢百骸,原本忧郁的脸上漾出喜悦的微光。
对于晏清姝来说,或许这只是一句话,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但在为生存而挣扎的渺小者身上,却是一种保障,一种极大的安慰。
他的母亲也曾这般为平威军谋划过,却最终死于阴谋。
他有时候也会想,晏清姝会不会和每一个姓晏的人一样自私,为了权利不择手段。
但现在他明白,晏清姝其实跟他的娘亲更为相似,都是看似手段狠辣,实则心肠柔软的人。
裴凛的心潮在翻腾,就像平静的湖面乍然泛起的微波,于烈日骄阳下,亮起璀璨的光。
两人在山脚下逛了许久,才找了条小路往山上爬。
因为山门正路的人实在太多,对于出行次数屈指可数,且几乎都是仪仗的晏清姝来说,这种摩肩擦踵非常没有安全感。
但是……
两个人实在是逛得太久了,晏清姝爬了一半就觉得腿脚发软。
“这就是总坐在书房不活动的坏处。”红玉幽幽道。
晏清姝:“……”
知道了,知道了!
裴凛望了一眼隐约可见的镇国海昌院外墙,又瞧了瞧周边枝条杂乱丛生的小路,确实行走不便。
他看向晏清姝:“我背你吧。”
晏清姝摇头:“你身上有伤。”
“没事。”
“有事。”晏清姝神色认真,“你也不想腰上的伤再绷开,影响初十的昏仪吧?”
裴凛:“……”
好吧,他不想。
红玉提议背晏清姝也同样被拒绝:“一个人腿软总比两个人腿软强,我还指着你保护我。”
于是,裴凛只能扶着晏清姝,一步一顿的往山顶而去。
等到一行人抵达海昌院侧门时,已经快到正午了。
霄云正要敲门,余光便瞥见侧方的灌木丛中跳出一个黑影。
他下意识抽出腰间长刀向那黑影扫去……
“别杀他!”一个和尚气喘吁吁的追过来,手中还拎着一截麻绳。
霄云的刀堪堪停在离对方脖颈小半寸地方,目光危险富有杀意。
但那黑影不管不顾就要朝晏清姝扑来,被裴凛眼疾手快的一脚踹开,护在了晏清姝身前。
“娘亲!娘亲——你是来接我的对吗!我就知道!娘亲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娘亲!娘亲——爹说你是画中的仙人!一定会保佑我的!娘亲——”
那黑影挣扎着就要爬过来,被赶来的一把按住,用麻绳捆了起来。
晏清姝颇为好奇的打量了黑影一番。
这是个男子,披头散发的,身上的衣着瞧着像是素锻,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熟悉的亲人一样。
“他是怎么了?”晏清姝轻声问。
那和尚将人捆好之后站了起来,正要抬头回答晏清姝的问题,目光落在晏清姝脸上时突然咦了一声。
打量了半晌后,他默念阿弥陀佛,有些唏嘘的说道:“怪不得他会突然冲出来,女施主与他的娘亲长得确实极为相似。”
“他的娘亲?”
和尚深深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原也是生在富庶之家,只可惜家族内斗让他失了父母,又得了失心疯,便被现任家主丢在荒郊野外当人牲狩猎玩耍。是师傅见他可怜,便与那家主商量,容他在寺庙剃度出家,那家主卖给师傅一个面子,便留了他性命。哎,也是我们看顾不周,才惊扰了几位施主,实在抱歉。今日明觉师叔解签,若是几位有意,我可以引几位直接去禅房,不必在殿前排队。”
晏清姝摇头,她从不信神佛。
但她比较在意这个与她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子。
好在海昌院的和尚们都非常好说话,邀请他们一行人去后院喝杯茶压压惊。
一路上几个年轻的小和尚,叽叽喳喳的把男子的事都告诉了他们。
其间不免对他的遭遇唏嘘不已,并言善恶到头终有报,都记在善恶簿里,等待入地府后由地藏王菩萨来裁决。
晏清姝几次想问出男子的身世,但小和尚们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他们来时这人便已经在寺庙里了。
而捆他的那位和尚又对此事讳莫如深,直言若是施主介意其身份,便向明觉师叔询问,若是师叔觉得可说,自会告诉他们。
明觉禅师的禅房在海昌院后院的西南方,顺着后门进入房间,浓重的松香味便扑面而来。
领路的和尚将事情告诉了明觉禅师,年迈的明觉睁开双眼,目光和善的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面色有些苍白的晏清姝身上。
“冥冥之中,自由天定。”
晏清姝神色微动,迎上明觉禅师的目光,她总觉得这位老和尚话里有话。
几人各自找了个蒲团坐下,待禅房的门被合上,明觉禅师才缓缓道:“施主想必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
晏清姝神色一凛,除了完全在状况外的裴凛,红玉几人皆挺直腰背,手覆在刀柄上,目光中满含戒备。
对于这样的凝固的局面,明觉禅师并不在意,反而为晏清姝斟了一杯茶,道:“施主可知这是什么茶?”
晏清姝低头看了一眼淡绿色的茶水,摇头道:“未尝过如何猜得出?即便尝过,有些茶种近似,除非熟知之人,也未必完全分得清它们的种类。”
“是了,这世间的人和事皆是如此,施主的身世也是如此。”
说着,明觉禅师将茶一倒,茶碗倒扣在桌面上。
“无论这碗中装得是什么茶,别人不尝便永远不知,只斟茶之人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但无论是什么茶,这茶碗终究是一样的,只要茶碗的花纹对,还是那只碗,内里是碧螺春还是银针,都不重要。人们认的是这只碗,而不是碗中的茶。”
斟茶之人吗?
晏清姝攥紧了覆在大腿上的双手。
她是谁不重要,她是谁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父皇给了她地位和名望,她姓晏,无论血脉如何,她要做的就是守住这个姓,保住这只碗。
“多谢大师解惑,但我仍旧想知道他的父亲和母亲是谁。”晏清姝神色认真的看着明觉禅师。
明觉禅师打量了晏清姝一番,又瞧了瞧严阵以待的红玉等人,淡声道出了两个名字:“方问安,章宁雪。”
方问安,方哲康的父亲。
章宁雪,章天仰的姐姐。
第38章 遇刺
回去的路上, 晏清姝一直在回想明觉禅师讲述的那个故事。
一个侯府之女爱上商贾之子的故事。
方问安在子嗣众多的方家并不起眼,尤其是在他母亲善妒,害死丈夫爱妾之后, 更是为丈夫不喜, 甚至以其受了刺激患上疯病为由, 将她送去了尼姑庵里关了起来。
而方问安长得太像他的母亲,因而被他父亲恨屋及乌, 发配去了西北。
当时的方问安只有十八岁, 立志要闯荡出一番事业给他父亲看, 便苦下功夫, 又吃了不少苦,才在二十一岁那年, 终于在安西府武威镇立下了根。
也是那一年, 他遇见了随父前往甘州巡视祁连山大营的章宁雪。
那时的章宁雪十八岁, 正因着性子跳脱又爱骑射而被京中贵女们诟病, 也没有夫人愿意给自己儿子聘娶一位如此‘不安于室’的妻子。
章父害怕女儿受委屈, 便向陛下请旨,带着女儿一同来到了安西府。
少男少女的相遇,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一见钟情, 再见倾心。
章父虽然舍不得女儿,但又觉得女儿留在西北也好,这里民风开放, 比京城的规矩少,女儿呆在这里会很开心。
于是, 章宁雪与方问安成了婚。
方问安为了让章宁雪离长安更近一些,将产业从安西府转移到了庆阳府, 最后在庆城定居。
春去秋来,章宁雪有了身孕,便寄信给父亲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不曾想父亲因着八王之乱战死,如今的章氏由哥哥章天硕继承下来,并被新皇封为了千牛卫大将军。
章宁雪不顾方问安的劝说,旨意要上京,方问安无奈只能随着他一同前去。
只是这一去,章宁雪便再也没有回来。
等方问安回来时已经是一年后。
他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回到了家里,却发现他的父亲早已等候多时,并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强行让他收养了一个孩子。
而那个孩子就是方哲康。
其余的事情明觉也不知道了,而他所知道的故事,也是因着方问安从京中回来后,经常带着孩子来海昌院祈福,听他坐在禅房里对着院内的银杏树诉说,才知晓了始末。
后来没多久,方问安便疯了。
他的产业被他的父亲掌控下来,孩子也被他亲自教养。
直到方哲康十七岁时,方问安吊死在海昌院后面的一株枣树上。
他与章宁雪的孩子被方哲康赶了出来,被明觉禅师救下,并养在了寺庙里,也算是还了方问安对海昌院的恩情。
毕竟海昌院每年屋舍的翻修,皆是方问安捐的银钱。
最后,明觉禅师告诉晏清姝,官商勾结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贪欲。
人有贪欲,就会不择手段。
方问安能将生意做得如此之大,也离不开与地方官员的勾结。
他或许是爱章宁雪的,但与她的初遇却是精心设计好的。
他想要往上爬,利用章家的背景和权势,只是他没想到,最后会赔上章宁雪和两人的孩子。
摇晃的马车里,晏清姝拖着双腮看着窗外的漫天白雪,只觉自己的心宛若被冰冻了一般,冷得生疼。
她基本可以猜出明觉禅师不知道的那部分发生了什么。
她被换出,太后的孩子被送走,那么坤宁宫里死去的孩子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她有些好奇,章天硕当年要多狠心,才会将自己的亲外甥送去宫里送死。
但她没有立场去质疑,因为她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
黄龙玉璧是皇家留个方家的信物,也是一份承诺。
裴凛看着晏清姝手腕上被掐出的瘀红,忍不住将她的双手握住,置于自己的双掌之间。
“别想了,无论当年的事谁对谁错,都已经无法去计较。如果世世代代都要去计较得失,计较谁欠了谁,这便永远都是个死结。”
“我知道,可我的生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死,这不公平。”
“这世间哪里有绝对的公平,人与人之间出身的差距,本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我知道……我知道……”
晏清姝正与心头的烦躁做着斗争,突然被裴凛抱着撞开车厢后门跳下了车,无数箭矢密集入雨般的钉在了马车上。
烈马嘶鸣,血喷如柱。
“有刺客!保护殿下、世子!”
晏清姝尚未分辨出周身的嘈杂便被裴凛抱着,在碎石和灌木丛中翻滚了好几圈。
叮叮叮的声音在耳畔炸起。
无数箭矢擦着他们的身体而过。
没过多久,箭矢的略风声消失,晏清姝终于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只见自己被裴凛紧紧抱着,躲在一块一人高的岩石后面,而自己的面前则是一处高耸入云的断崖。
“你在这里躲好。”裴凛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晏清姝的身上,右手五指从大腿上的牛皮袖剑袋里,抽出三枚飞镖。
晏清姝知道此时的自己帮不上任何忙,她学骑射学君子六艺,却从未真正习过武,这种艰险还是躲好保命为上。
“你小心。”
裴凛点头。
石头之后便是短兵相接,晏清姝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来一大块,迅速搓成绳子制成襻膊,将自己宽大的衣袖束缚起来,方便行动。
正当她打下最后一个结扣的时候,一道破空声擦耳而来,晏清姝下意识偏头,一柄银色的刀刃擦着她的面颊伸在她的面前,一节青丝被刀刃斩断,落在了她鹅黄色的衣摆之上。
距离晏清姝五步之遥的裴凛睚眦俱裂:“清姝!”
他用尽全力的嘶吼与强行调转的脚步根本比不得对方再次出刀的速度。
只见那抹银光再次以雷霆之势朝晏清姝的头颅而来,却在下一息被晏清姝一个俯身再次躲过,当他还要再出一刀时,被晏清姝一脚横扫绊翻,然后以绝对大的力气狠狠踩在了他双腿之间的位置。
招数不在多,管用就行!
这是父皇教给她的。
不等那人哀嚎几声,晏清姝便多过他的刀一刀封喉,结果了他。
这时,晏清姝才发现情势有多么不妙。
他们只有六个人,但对方的数量远大于此。
再一刀劈来时,晏清姝抬刀阻挡,但对方力道震得她双臂发麻,以至于第二刀逼至近前时她再将刀提起来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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