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霄云找回马车,众人重新上路,裴凛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任由晏清姝为他包扎伤口。
晏清姝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两人就这般沉默着。
大约快要入城的时候,裴凛突然问道:“你喜欢过他吗?”
晏清姝愣了愣,过了好半晌才开口:“没有,那片红墙青瓦背后,装满了权利与欲.望,哪里会有心思和时间交付自己的爱?我只是,曾经以为我和他会是一路人。”
傍晚的风夹杂着刺骨的凉意。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那座城太孤寂了,想要找到一个懂自己又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很难。”
裴凛望着晏清姝的侧脸。
车厢光线昏暗,显得晏清姝半明半暗的侧脸有些冷,她的头微垂着,黑色的碎发零散在额前,看不太清神情。
像一匹孤独的狼。
裴凛用缠着晏清姝里衣布片的手,紧紧握住了晏清姝的手,神色认真的许诺道:“现在说爱或许太过草率了,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你想去哪儿要做什么。这个世界很大,远比那巴掌大的地方精彩。”
晏清姝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才乍然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好!”
裴凛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从没说过这般令人牙酸的话!
都是老头子教坏了他!
因为尴尬裴凛的眼神开始乱飞,红着脸试图岔开话题:“那啥,猎风这柄枪不错啊。”
他提起脚边的长枪,将枪柄从旋扣处拆成三节。
“我要找工匠照着这个打造一副一模一样……”
啪嗒——
枪柄重重落在木质车板上。
裴凛的声音在看到枪头那镂刻的六瓣莲花时戛然而止。
那纹路,与杀死他母亲的杀手身上的纹身一模一样。
第40章 莲花镂刻
“这是什么东西……”裴凛的声音在颤抖。
晏清姝察觉到异常, 看了一眼枪头上的镂刻,解释道:“这是章氏的标记。”
“前任千牛卫大将军章天硕?”
晏清姝摇头:“这是章宁雪的标记,章宁雪有个小名叫倩莲, 额心常画这种六瓣莲花图案。当年章宁雪离开京城后, 章天硕请白治頲为她雕刻过一个蚀纹珠手钏, 每个珠子上面都刻有这个标记。这件事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我让澜玉找人去查过, 但这段时间事情太多, 传回的文书我还没认真看过。”
裴凛的手攥紧了枪头下的柄, 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
眼见裴凛手上的右手再次渗出血来, 晏清姝连忙按住他的手,强行将枪头从他的手心中掰开, 责怪道:“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手不想要了!”
裴凛闭目不语, 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晏清姝愣了一下, 道:“怎么了?”
“与你无关。”裴凛的语气冷漠, 只是眼神一直死死的盯着那个莲花印记, 像是带着要将其挫骨扬灰般的恨意。
晏清姝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这么气性大,上一次这般突然转变态度还是在夜探薛府之后,本来就因着程凤朝而不怎么愉快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她冷笑一声道:“算我多管闲事!”然后往车窗位置挪了好大一块距离,扭着头看窗外, 不再管裴凛。
她是对身边的人大度,但不代表没脾气!
车内沉默的时间格外漫长,就在晏清姝以为裴凛要这般沉默下去的时候, 忽然听到身侧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晏清姝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探究的冲动,却难以管住自己的脑袋去思考他到底要做什么。
不多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了晏清姝面前,上面拿着一张巴掌大的人皮, 早已色泽发暗,但保存它的人很用心,直到现在都还是平整的、没有任何腐朽痕迹。
不过晏清姝的关注点并不在皮的本身,而是上面那朵熟悉的六瓣莲花标记。
“你从哪儿得来的?”晏清姝拿过那张皮,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与澜玉传回的那份文书中的印记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但无奈平日里阅览的文书实在太多,再加上那份关于刺杀薛让所用飞镖的文书她并没有仔细看,一时竟想不起这图案的意义。
“还记得我带你去薛府那次吗?那刺客被我杀了,我从他身上刮下来的。”
裴凛的声音沙哑,就像车轮碾过粗粝的石头一般。
“你说,这世界上会不会存在一个组织,专门做这种杀人的勾当。他们杀了我的母亲,杀了与程氏有关系的薛府下人,或许还杀了更多的人……”
晏清姝心下咯噔一声,突然想到庆城西北那处与世隔绝的山坳。
她记得那份文书里,曾提过有人声称自己来自于庆城西北的一处隐世之地……
这世上当真有章天仰这般侠肝义胆之人,会为了一个承诺守在一个穷乡僻壤里这么多年?
晏清姝心中顿时涌现出一种不安。
她猛得推开车门,朝霄云喊到:“回去检查刺客尸体!看看他们身上是否有莲花纹!”
程凤朝今日的行刺着实突兀,先是让一群武艺平平的刺客刺杀,然后又突然与裴凛比试刀法。
这完全不像她了解的程凤朝!
晏清姝觉得她好像有些明白程凤朝的用意了,如果这群刺客当真都有莲花纹身,那么他们……
“你在怀疑什么?”裴凛问。
晏清姝从思索中被拉回来,她望着裴凛深沉的目光,斟酌片刻才开口道:“你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世,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王爷和王妃当年,也参与了换子之事?”
莲花纹如果代表着某一种特殊的任务,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它的存在就是全盘清除当年知晓内情的人,即便元狩帝已死,但章氏后人还在,这个任务便会一直执行下去,直到它存在的痕迹被全盘清除。
可程凤朝又在其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今日将如此大的把柄送到晏清姝的手上,到底站在哪一边?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了众人回到府邸。
裴凛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在车厢内响起:“有这种可能,老头子从来不让我去查当年的事,总说即便我知道了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
裴凛如同困兽一般,双眼通红,双拳紧握,狠狠捶打着车架。
“可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说完,他没等晏清姝回应,便独自推开车门跳下了马车。
晏清姝只能步履匆匆的跟在他身后。
原本欢欣鼓舞迎接他们的江怀玉和裴修见状,都不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这是怎么弄得?”
晏清姝疲累的摇头道:“回城路上遇到刺客,这件事说来话长,具体的你问红玉吧,我先带裴凛回去上药。”
因着心中有事,上药时,两人心中皆没有旖旎心思。
待上完药,晏清姝为躺在床上的裴凛盖上了被子,然后自己坐在床边,借着幽暗的灯光,观察着裴凛。
他一直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盯着床顶,不管晏清姝如何摆动他,他都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晏清姝叹了口气,问道:“你愿意跟我说说你娘亲的事吗?”
有晶亮的液体在黑暗中顺着裴凛的眼角落入锦被当中,但他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晏清姝心下有些无奈,她倒是不在意裴凛的沉默,当年父皇刚驾崩的时候,她也是把自己关在东宫里,任由自己放空,什么都不去想,也懒得回应任何人。
只是她是太子,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她没有悲伤的时间。
便只能白天的时候与别人虚与委蛇,晚上的时候一个人默默的躲在被子里哭。
所以晏清姝其实很能理解裴凛的沉默。
他为了追查母亲的死,做出过多少努力,结果到头来,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元狩帝搞出来的阴谋!
她顺着裴凛有可能出现的思绪往下想,有些忍不住责怪父亲的心狠手辣。
自己的这一命,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多人命去填!
停顿了好一会儿,晏清姝才再次开口:“我并不能笃定父皇一定是幕后主使,因为我并不知晓王妃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因为你出生的时候,换子之事早已过去五年。”
晏清姝是绝对不想承认自己的父亲能做到如此绝情,连过命兄弟的夫人都能算计进去的程度。
她不动声色的调整自己的呼吸,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等呼吸平稳,她才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告诉裴凛:“我希望你能试着与我赌一种可能,我的父亲我了解,他并非无情噬杀之人,他不会养出这样一个组织。”
嗤笑声从被褥中翻涌而来,裴凛的声音沉闷,就像被一拳击中的鼓面。
“何必自欺欺人呢?这群杀手各个都被拔了舌头,且训练有素、行为刻板,甚至没有自己的思想!这群人自成一套特殊的交流语言,如此大的手笔,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这世间除了皇上,想必……”
“等一下!”晏清姝打断裴凛的话,然后扳住裴凛的肩膀强迫他翻过身看向自己,神色认真的问道,“你说这群人行为刻板?刻板到什么程度?”
挺在床板上的裴凛深吸一口气,猛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眼猩红的盯着晏清姝。
“问话不答,没有痛感,走路都完全沿着规定的路线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像提线木偶一样……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了……”晏清姝喃喃道,“我曾经在宫里见过这样的人,她是慧贵妃身边的宫女,后来被薛谨玩虐致死,在她死后不久,慧贵妃便也吊死在了宫里。”
说到这里,晏清姝顿了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裴凛颤动的瞳孔。
在那双如坠深渊的瞳孔中,晏清姝能清晰的看见自己平静的面庞。
“在你离开庆阳去往萧关不久,方哲康派人送了一块黄龙玉璧给我,送玉的人与你描述的一模一样。还有一件事……”
晏清姝握住裴凛的双手,盯着他的双眼道:“夜探薛府后,我让澜玉去查了那枚暗器的出处,四天前有了结果,但我还没认真看过,你要看看吗?”
裴凛透过晏清姝的瞳孔,看见了自己面目狰狞的样子。
但晏清姝却平静的回望着自己,一双凤眼除了信任与纵容,寻不到半点失望与厌恶。
“裴凛,”晏清姝将裴凛的双手置于自己的掌心之上,“与其说我父皇是幕后真凶,我更倾向于与程氏合作的方哲康,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咚咚咚——
东厢房的房门被敲响。
霄云的声音从门缝透了进来。
“殿下,那些刺客身上都有一模一样的莲花纹。”
室内,晏清姝无比坚定的看着裴凛。
裴凛僵挺的身体瞬间垮塌下来,放纵自己将重量都压在了晏清姝的身上。
他将自己的头埋在晏清姝颈肩,双臂紧紧抱住晏清姝,放任温热的眼泪在这悄无声息的夜晚流淌下来,以沉默,以悲吟。
霄云快步离开城隅院后,其他人纷纷迎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着室内的情况。
霄云耸肩道:“我又不能推门进去,怎么可能知道!”
“废物!”灵簌暗骂。
霄云眯了眯眼,神色危险的看向他。
灵簌脖子一缩,躲在巽风身后不出声。
“原本还好好的,今日世子与程将军对峙时,眼瞧着殿下心情并不糟糕,怎得就回城的功夫,两人之间就变得微妙了许多?”红玉蹙眉沉思,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问题好像是出在猎风的枪上,他那柄枪上有个莲花镂刻,与那群刺客身上是纹身一模一样。”
众人的视线唰得一下落在猎风身上。
猎风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抱紧怀中的宝枪,道:“这是师傅的弟弟送我的!”
章氏?
几人面面相觑。
虽然不明白其中到底有何关联,但毕竟在宫中侵染多年。单霄云的这番话结合今日的情景,几人便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他们有什么其他共同特征?”碧玉问。
“都被拔了舌头。”霄云道。
碧玉和红玉同时瞪大了双眼:“跟方哲康的仆从/慧贵妃的宫女一样!”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皆从对方的瞳孔中发现了惊骇。
突然,东厢房的门被拉开,晏清姝衣衫整齐的走了出来。
她的视线扫过众人,深情不变的说道:“你们都进来,我有事要交代。”
第41章 圈套
正月初十, 寅时初。
天色尚且昏暗,王府上下便忙碌了起来。
因着晏清姝并未建立公主府,便省去了迎亲送嫁这道程序。
上午的戏班子也被另外安排成了招商会。
不少慕名而来的西北商户一早就等候在王府北苑正门处, 只等着北苑大门一开, 就争做第一个递拜贴的人。
城隅斋的内室里, 晏清姝正在梳妆,她嘴里吃着饺子, 左手拿着一份文书, 右手拿着毛笔在上面圈写着什么。
饺子囫囵咽下, 她再次向江怀玉确认:“确定庆阳府所有的种.马都被西北商会的人买走了?”
江怀玉今日子时末才匆匆赶回王府, 回来后也一刻都没有停歇,就为了把这几日调查出的结果理清。
此刻, 因着上火而满嘴撩袍的江怀玉, 说话都大舌头。
“放心放心, 自从你将贩马的消息抛出后, 就有不少商人明里暗里的想联络府上的人, 我便借着这个机会跟他们都碰了面,有意无意的透露了一些‘内幕消息’,他们起初是不信的,但我让澜玉姐姐帮忙散了消息, 说世子的私人马场多出三百匹种马,并分批送往贺兰山,他们便都信了。”
庆阳府的草场环境虽然养不出玉青骢那样的小勃律名种, 却能养出特勒骠。
这种马极为适合作为军马,所以庆阳府有许多分得的土地不适宜耕种的村户, 都会联合起来饲养特勒骠,共同经营着小的养马庄子。
这些小的养马庄子是平威军战马的主要来源, 他们的价格远比西北商会给出的价格要低六成多。
虽然购买起来会费些功夫,但平威王速来愿意普惠于民,也确实需要精打细算,便让军需官费些时间,在附近村庄寻找小的贩马百姓,与他们达成长期的买卖意愿。
只是,西北商会不会允许别人破坏他们自己的利益。
江怀玉:“西北商会那群人不想百姓掺和进来,便想尽办法买断了他们的马,甚至威胁他们。”
自从晏清姝放出建养马庄子的消息后,整个庆阳府的百姓就知道这是难得一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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