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苦于被西北商会压迫,养出的马总是不能卖出好价格。若是想要赚大钱,要么卖给游商,要么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奉天或者长安。
但游商有时候也会看西北商会的脸色行事,若是碰见几个圆滑的,联合其他游商共同压价,他们这一整年就等同于白干。
“也不是没有人试过抵抗,但是西北商会更狠,直接让人去周边散播谣言,说庆阳府的种马皆已卖给平威军和灵武守备,无马可卖,只能去西平或者夏绥购买。”江怀玉面无表情道。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江怀玉倒不至于气得起了满嘴燎泡,让她恼火的是西北商会为了赚更多的钱,甚至残害人命!
“他们专门养了几个山头的山匪,让他们去打劫那些‘不听话’的百姓和游商,但凡有人不愿意将饲养的马匹或者种得的粮食‘抵税’,或者‘卖’给西北商会,就会有山匪去打劫他们,更有甚者直接将他们养马的庄子都给烧了!就像路子勋,他那批货一直没人要,也是西北商会在暗地里施压有意向收购的商贩,让他们不敢去收路子勋的货。”
这样一来,路子勋被逼无奈只能向商会借款,然后再去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可西北商会根本不会让他如愿,路子勋若是没遇上江怀玉,最后只能将货物抵债,还要背负高额的利息。
百姓们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西北商会在逼他们将马和粮食贱卖。
于是,他们去告官,但县官被西北商会门喂肥了,哪里会管这些?
也不是没人告去庆阳府,但薛平睿早些年还管过,后来也是怕了商户们背后的京官,只能塞住耳目,只当听不见。
“不过还算薛平睿有良心,没真的跟那帮子黑心鬼同流合污,否则这些贩马的百姓就从农籍变为奴籍了!”
西北商会曾威胁过薛平睿,让他将那些不听话的贩马百姓改为奴籍,但薛平睿拒绝了,包括县里上报的改换籍契的文书,他都会让人认真去复核,凡是跟西北商会有牵扯的,无论真假,一律驳回,这样也很大程度的阻碍了西北商会把控庆阳府商贸的计划。
方哲康当然恼恨,但他也不能真的让薛平睿就此消失。
那时候元狩帝尚在,平威王与元狩帝是过命的交情,谁能保证没了一个薛平睿不会来一个谢敏?
晏清姝闭着眼说道:“薛平睿毕竟是做过太子少师的人,这些事情明显是断他的路,他可以视而不见,却绝不会同流合污。”
碧玉低声道:“要抹唇脂了,殿下先莫要说话。”
晏清姝闭上了嘴。
江怀玉捧着脸看晏清姝化唇,叹息道:“说起来路子勋还真是幸运,可有多少百姓却没有他那般的好运气。”
“今日过后,这群人就猖狂不起来了。”晏清姝看着铜镜中已然上完全妆的自己,轻轻将微微出界的艳红口脂抹去了一些。
*
为马场选商的宴会原定是在巳时正举行的,但晏清姝上妆时听见江怀玉的回报,生了满肚子的气,便打定主意要晾晾这群人。
坐在北苑的商人们,听着外面鸡鸭鹅的叫声,心下忐忑无比。
他们从巳时正一路等到了巳时末,都没见到半个王府的人影,甚至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
西北商会会长罗泽平问过一位赶鸭路过的侍女,但那人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午时之前要将鸭子赶回圈里,否则王妃要怪罪。
鸭子鸭子鸭子。
西北商会的人现在满脑子都是嘎嘎嘎的叫声。
直到午时的钟鼓被敲响,平威王府送出的聘礼一抬一抬的被抬出王府,开始沿着庆城巡游,晏清姝和裴凛才迟迟而至。
两人身着华服,威势凛然。
巽风扶着刀走在最前端,立于上位旁扫视了一眼堂中神色各异的商人们一眼,然后中气十足的喊道:“长公主殿下到,跪!”
罗泽平眉心一跳,随着众人站起身,跪了下去
“草民请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罗泽平微微抬眼,只能看到一双缀着东珠的红色绣鞋从自己眼前沉稳走过。
晏清姝头上顶着十几斤重的凤冠着实不利于行动,只能被裴凛一路搀扶着行至首位坐下。
要不是冉妈妈严禁她将它暂时取下,说是新嫁娘都要从辰时带到戊时,要带满五个时辰,否则不吉利。
否则,她才不会僵硬着脖子,扛着这东西来见这群商贩。
他们根本不配她如此盛装!
“各位坐得时间太久了,为了各位的脊椎着想,暂且跪着吧。”晏清姝面含笑意的看着他们。
因着妆容淑丽,她整个人都给人一种温柔娴静的感觉,以至于当她面带笑容的说出这话时,众人都有种本该如沐春风,却只觉后背发冷的违和感。
这时,江怀玉抱着一摞报价帖走了进来,精准的将这些帖子丢给对应的每一个商人。
马商们不明所以的打开帖子,只见他们对不同品种的种.马报价下,都用朱砂写了新的价格,而这个价格正是近十日内,西平互市的价格!
西平互市是大梁和西番三十六国交易的官市,一年开四次,价格一直趋于稳定。它的报价基本就是正常贩卖的价格,甚至更低一些,但绝对有的赚!
大部分马商在看到这个时都愣住了,左看右看时,都不约而同的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虚。
但仍有小部分大胆的马商,直接就花言巧语的开始辩解。
先是说处于丝绸之路中间的回鹘人,那里是大梁通往罗马希腊的必经之地,想要买回鹘的青骓就必须用丝绸去换,但丝绸多来自于淮南以南,运送到庆阳后成本就要翻上五六翻,这青骓种.马的价格自然就水涨船高。
然后便是青州的黑水番部和瓦部,他们的戎赤马出过极品,成为了太祖皇帝的战马,也因此囤货居奇,时常抬价,也常去泾州马市贩卖私货,所以价格比常用军马的价格要高三倍也是情有可原。
最后便是突厥马,这更不用说了,突厥人和大梁素来不睦,前段时间还打了一仗,甚至将贺兰山一带都攻占下来,突厥商人不敢越境贩马,而商人跨过大通河去往突厥人的地盘也实在不保险,因而突厥马最贵,是常用军马的二十倍,也是可以理解的。
总之说来说去,尽是诉苦,却无一人提起庆阳府本地便可养出良种极品的特勒骠。
晏清姝刚开始还有些兴趣,到最后听到他们洋洋洒洒的开始夸赞罗马人的战马有多么多么好,大梁的马种有多么多么差时,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她最烦这种睁着眼说瞎话,为了卖东西赚大钱肆意贬低本土货的人!
晏清姝多看了两眼那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夸赞外邦马,并大肆贬低本地马的商贩,然后贴在裴凛耳畔道:“让人把他抓了,这种人留着就是祸害!”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种事,绝不能在她晏清姝的封地上发生!
晏清姝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裴凛的耳畔,让他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好。”
裴凛假装捋了捋鬓角的发丝,然后镇定的捂住了自己被吹得通红的耳朵。
直到日上三竿,霄云回报说聘礼已经绕回来了,要准备开席宴客后,晏清姝的耐心终于耗尽。
她抄起手边喝完的茶碗,‘啪’得一下摔在了那名口若悬河的商人面前。
吓得那商人一个激灵,下意识看了一眼罗泽平,然后投向晏清姝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晏清姝看向他,问道:“你叫什么来着?徐欢对吧?罗泽平的外甥。”
她又用审视的目光扫了一眼坐于右首位的罗泽平。
“罗泽平对吧?西北商会的会长,掌握着庆阳府和安西府养马庄最多的人。”
罗泽平瞧了一眼晏清姝的表情,正对上晏清姝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意识反思了一下外甥方才说的话,觉得没有哪里出现了疏漏,只能陪笑道:“不知长公主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有一问想问问罗会长。这特勒骠为何不在报价之列?”
罗泽平眼睛一转,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特勒骠原是鞑靼马,鞑靼离这里有三千里远,马匹交易极为不便,庆阳府所养的特勒骠皆不如青骓和戎赤高大威猛,若是殿下不信,可前往北苑马场一观,草民此次将可选择的马种都带了过来。”
然而晏清姝并不给他这个面子,只道:“宣武二年,裴述之的爷爷裴敢官拜都水监,封泾源郡公,德宗帝命其在北楼关与突厥人建立印马互市。宣武八年,吐谷浑择良马现于互市,请换彩帛,自此后二十年,吐谷浑不单单卖马,还卖养马的技术,因而庆阳府才能养得特勒骠,为平威军创建骑兵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你跟我说不如青骓和戎赤?”
晏清姝冷哼一声,道:“我手下倒有人曾做过飞龙使,论全大梁的马匹生意,他比你更加清楚,不若让他与你对峙?罗会长,若是你方才所言有虚的话……”
罗泽平反应极快,噗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哽咽开口:“草民可不敢欺瞒公主!如今庆阳府贩马的百姓皆惫懒成性,原本特勒骠是有好种.马的,只是如今因着雪灾加上连年战祸,这些良种早已不复存在,余下的全都卖给了平威军,我们也实在是收不到好的特勒骠啊!”
跟江怀玉说得一样,什么都推给了平威军,都借口说让平威军买完了。
晏清姝懒得跟他再废话,直接一拍手,猎风等人拎着刚从冰鉴中取出来的尸体走进来,随意的往地上一丢,就开始大喊:“西北商会联合程氏刺杀长公主!护驾——”
不等罗泽平几人反应,屋内就涌入一群身着布甲的麒麟卫。
罗泽平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惊呼道:“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晏清姝在裴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轻瞥了罗泽平一眼,不屑道:“自然是捉拿刺客。”
这时晏清姝想好的,既然程凤朝将人给她送来了,她就要好好利用。这莲花印记背后的主人明显手伸得太长了,留着就是个祸患。
用这群此刻的尸体来‘栽赃’西北商会的商人们,正好一举两得,既有借口查这群刺客的来源,也能扣押西北商会的人,给足她时间好好肃清西北的商人阶层。
晏清姝说完,头也不回的跟裴凛离开,徒留刺客‘尸兄’们和罗泽平等一干西北商户‘面面相觑’。
一直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这场‘好戏’的廖樊杰不禁冷汗直流。
还好当日他应了长公主的话,没有继续做墙头草,否则今日这群‘刺客’里,必定有他的一个位置!
他看着晏清姝离去的背影,心情复杂。
原以为对方是要借贩马的事继续与商会的* 人斗心眼子,结果人家根本不屑于这样的跨阶.级.斗争。
作为上位者,只需要利用手中的权利,捏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这些敢挡她前路的人通通去死。
还好还好,他最后选对了路。
第42章 大婚
未时正, 吃过午饭的晏清姝再次坐在了梳妆台前,等待着裴凛的迎亲。
这场昏仪,于此刻正式开始。
府上的侍女小厮都在腰上缠着红绸, 头戴红花, 各个喜气洋洋。
碧玉、红玉等人作为‘娘家人’, 此刻正与晏清姝一同在王妃备好的合欢苑中等候。
而王府前院中,有不少官员家眷的贺礼已经抬了进来, 而江怀玉正帮着王妃正指挥着人在前院‘晒嫁妆’。
头一抬皆是赏玩, 珍藏的画卷、书籍, 雕刻精美的菩萨像、玉如意。
之后便是绫罗绸缎, 胡锦六匹、梅兰竹松四个花纹的云锦各六匹、江南织造送来的缂丝六匹,海南的蛟纱六匹, 还有苏罗、水云段、莲花绸等等。
紧接着是首饰头面, 有男有女, 以金银为主, 上坠各类宝石、翡翠、珍珠, 样样精美绝伦。
最后便是压箱底的金银,也是大家最为期待的部分。
十六抬金银被麒麟卫抬至前院,箱盖一开,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十六抬箱子里, 有六箱金砖,其余十箱均为官银,粗略估算有三十万两之多。
长公主殿下原来这么有钱吗?
原本是没有的, 但苏繁鹰前些日子将梦溪楼变卖了,只留下槐组的姑娘公子投奔了晏清姝, 其余皆给了银子遣散了出去,然后专心致志的投入到了兵器坊的建设当中。
而变卖家产得来的银子都被送到了王府, 说是给长公主的添妆。
但晏清姝哪里能要!
可苏繁鹰却坚持。
“我曾有三次绝无仅有的经历,站到过别人一辈子都无法攀登的高度,但是因我的自负,三次皆丢了性命,老天爷能给予我三次重来的机会,却未必会给予第四次。殿下,您此时此刻正在做的,都是我曾经想要做却没能完成的事。兵器坊能如约建成,养马生意也在有序进行,我想日后殿下能做到的事还有更多,如今这笔钱,算是我的诚意,今后愿为殿下马首是瞻。”
这是苏繁鹰的原话。
苏繁鹰身上藏着许多秘密,但是她口中那处‘方言’奇怪的‘故乡’,就有颇多疑点。
苏氏姐妹的身份文书上并没有来去西北诸府的记录,但苏繁鹰本人却对西北极为熟悉,似是在这里生活过许久一般。
她对待晏清姝的态度也很不一样,原本也就是大了七八岁,但晏清姝总觉得苏繁鹰像是个年岁颇大的成熟老者,看待所有人时都是一副长辈看孩子的目光。
晏清姝无意探究那些苏繁鹰不愿提及的过往,但她乐于接受这样一位悍将进入自己的阵营,为她未来的路奠定基石。
此时此刻,苏繁鹰正和裴述之一同站在二门的廊下,遥遥望着大门口的热闹景象。
“我以为你不会来。”裴述之低声道。
苏繁鹰抚了抚额鬓的碎发,笑了笑,道:“这么大的日子,我怎能缺席。”
裴述之侧过脸看向苏繁鹰,这个人的面容似乎永远不会变老,仿佛一朵盛开的娇艳花朵,永远芬芳,永远馥郁袭人。
三段经历,三种身份,她的坚持在日积月累中隐匿,却并未消声。
如今出现了一个晏清姝,她便再次倾注自己的一切去博一个时代的改变。
“你不怕又输?”
“输也好赢也罢,总要有人踏出这一步。”苏繁鹰望着大门处的热闹,脸上露出愉悦和满足的笑意,“我很久之前就告诉过你,我所在的世界也不是一直就男女平等,也是由无数人迈出的一步步,踏出了一片坦途。如今长公主所做的事,不全是为了让女子走出后宅,但她肯为女子专开布坊,甚至计划让农场、马场都招收女户,便已经足够。我相信未来总有人能顺着她的路往前再踏一步,这一步步踏出去,终有我的理想实现的那一日!”
“可是……”
大门的喧嚣声越来越大,鞭炮声掩盖了裴述之想要说出的话。
他看着苏繁鹰眺望着门口专注又欣慰的笑脸,最终还是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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