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查不仅拥有强健的体魄、过人的智慧,更重要的是对他父亲的绝对忠诚。
这一次进攻大梁,风险是极大的,即便有程磊的保证,也无法确定室伟人一定能从这场战役中获取到足够的利益。
更何况,大梁不止有程磊,还有裴述之和范秀,长安的谢敏听闻断了腿,但一名好的指挥家未必需要亲自骑马出征。
橄榄油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散开来,身体被抹得晶亮的两人已经交战在一起。
如狮子一般的怒吼声响彻在狭小的庭院里,四处都弥漫着恐怖的血腥味,泛着黯淡铜色的身躯在光影下碰撞,身后有侍女的笑声欢呼,身侧有大臣们的窃窃私语。
当刺人耳膜的声音再次清晰可闻,鲜血飞溅在苏可查的脸上,他用手指重重抹开,放进了温热的口腔中品尝这曼妙的腥甜。
葛力酋站起身,面色平静的说到:“明日一早便是总攻,臣还要回去部署,先行告退。”
对于葛力酋的行为,摩葛尔认为他是怂了,心中乐开了花,对着葛力酋离开的背影扬声道:“堂弟可是去年格斗赛的头名,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不如也下场与本王的弟弟比试一番?”
素剎握住剑柄,面露凶狠。
葛力酋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大王子,这里不是角斗场,座下之人皆是臣,臣胜君视为不敬,臣杀君视为造反,没人敢赢。”
“你什么意思!”摩葛尔站了起来,目光变得极为不善。
葛力酋依旧没有回头:“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援军未达,大王子便要兵临城下,当真是觉得二王子可胜由长公主和摄政王坐镇的夏绥?”
摩葛尔嗤笑:“我们要跟长公主和摄政王打吗?”
“当然不需要!”苏可查抢先回答,“程磊围攻夏绥那是中原人自己的事,我们要的只有劫掠,劫掠更多的金银财宝、牲畜粮草和美人。”
“我们惧怕他们吗?”
“当然不怕!”苏可查说完,看向面露嘲讽的素剎略有犹豫。
“我们的兵士与将领比他们的差吗?”
“当然不!”苏可查将脑海中鲜少的犹豫抛诸脑后,高声道,“父王将击败梁军的重任交给我们,便是对我们寄予了厚望!且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我们夺取战功的好机会!定然能压下老三和老五那两个蠢货!”
两位王子在院中洋洋得意,随行大臣面色各异,而葛力酋一言不发。
素剎看了一眼父亲,又看向哈哈大笑的两位王子,沉声道:“平威军已经从回纥城撤退,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不出四日便能抵达夏绥,大梁的公主和摄政王不会坐以待毙,大梁公主是谢敏的弟子,听闻手中还留有一支神秘的军队,与其在安都寨等着大梁内斗个两败俱伤,不如先行东进,攻占上郡和五原,若是西番三十六国的马匹兵器先行抵达西川,范秀攻打京城时,我们或可从中得利,即便此时不成,我们占了五原,也可从了角山隘口顺利离开……”
“哼!”摩葛尔面露鄙夷,“靠西番人?我们室伟人难道打不过大梁吗?以往大梁能稳居中原,是因为有长城阻隔,但如今长城已经不是我们的阻碍,大梁的懦夫们又如何能抵得过我们室伟雄狮一般的军队!”
摩葛尔从主位上跳了起来,抬手指向天空:“我们是草原上的雄鹰,而你们父子是大家公认的军神!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存在!难道要在此退缩?要让崇拜你的子民们失望吗!”
葛力酋心中苦笑,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院子,再也没有开口说出一个字。
素剎只是看了一眼王座旁的两人,然后紧随父亲的脚步而去。
走出府宅的那一刻,葛力酋抬头看向天上的弯弯明月,明日的气温只会比今日更高。
安都寨的死人太多了,摩葛尔却从未想过安置好他们,就那样随意的推在隘口,仿佛大梁人看见之后,便会吓得四散奔逃。
可葛力酋与大梁交手过许多次,他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民族,他们看到同胞们的尸体,只会越发英勇。
“人都安排好了吗?”
素剎低声道:“安排好了,趁着夜色通过隘口,虽然夏绥北部的沙漠确实是个难题,但我相信他们,一定能成功。况且,大梁人虽然加强了戒备,但肯定料想不到我们会在最热的时节,冒险派人穿过三十里的沙漠。”
葛力酋双手交叉置于肩上:“希望他们能活着,愿天神佑安。”
*
第二日中午,沙漠起了大风。
铺天盖地的黄沙肉眼可见的席卷而来,伴随着远处山脊传来狂暴的嘶吼。
“沙暴就要来了!将军!”付应为唇片干裂,嗓子已经完全干哑,“这是最好的时机!”
苏繁鹰最后一次遥望夏绥的方向,终于下令:“草结盾裹身,护住头颅,全部趴下!”
黄沙漫天,在这条老旧干涸的河道上,席卷而过。
*
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响彻云霄,城东辎重营再遭突袭。飞窜的箭羽略过程家军的头顶,夏绥军再次出击,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偷袭的人一个个倒下,侥幸逃过围剿潜入粮仓的程家军用刀戳破了米袋,发现里面尽是沙土。
撤退的呼哨声响彻天际,晏清姝移开身侧的机弩:“放那个人走。”
“殿下!我们可以杀了他们!”手握雕翎营的士兵面露凶狠,这几日他们一直被这群叛军围堵,死伤了不少弟兄,一个个早已杀红了眼,只想让这群叛徒通通去死!
晏清姝神色淡漠:“他有用。”
粮仓里的沙土是晏清姝早已准备好的饵,余下的就看鱼儿肯不肯咬钩了。
第88章 火光
灼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沙漠的温度持续攀升。
一千名狼川铁骑分散在满满黄沙之中,他们被压在黄沙之下,只有一根三寸的气管可以呼吸, 却时不时有风沙从气管口吹进来, 在脸色堆积成一片。
苏繁鹰的身上裹着草结盾, 身上的黄沙有两尺余厚的黄沙。在她命令所有人卷盾俯卧的那一刻,狂风过境之下, 黄沙在她的身上不断堆积, 但她只是静静的, 静静的等待被掩埋。
在黄沙到达预计重量之时, 狂风渐渐停了下来,一切都在苏繁鹰的计算之中, 那一刻, 她泪流满面。
为什么要哭?她也说不清。
她在这个世界里经历了三世, 前两世皆不得好死, 死前疼得剧烈。
每当她以为自己会放弃, 会消磨掉那些宏伟志向的时候,却又会在提起长枪的那一刻,忍不住慷慨激昂。
在她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队长在一次跨境任务之后, 给她们讲过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波斯‘不死队’的故事。
这支军队因为全歼了斯巴达过往列奥尼达和他的三百勇士而名震当世。
即便在最惨烈的战斗中,身负重伤时,依旧可以不借助任何外力, 凭借自己强健的体魄复原。一旦有人阵亡,便立刻有精英战士补充, 这样就能保证不死的神话持续下去。
一万人,不多不少。
她还记得队长说过的话, 不死的从来不是人,而是无数人积累起来的精神。
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迷茫过,仿徨过,最后却依旧坚持建立了灵卫军,哪怕她能感觉的丈夫的恐惧、戒备,但她依旧坚持。
任何世代都需要一个精神符号,一个让百姓听见就觉得安心的精神符号。
狼川铁骑是她最后留下的火种。
苏繁鹰艰难的翻了个身,好在草结盾质量足够好,几乎兼备了橹盾[1]的坚韧和草绳的韧性。她曾经在八王之乱时,用过一次,但那次是临时制造的,是为了躲避追杀,那一刻赌的成分大于对生死存亡的理性判断。
这些古代人的手艺真的比现代人好上许多。
长时间处在空气稀薄的空间之中,让苏繁鹰的胸口刺痛。
她的长矛就在气管旁,她转换长矛的方向,让气管随着一同转动,透过狭长的空腔,她只能看到广袤的蓝天,和在沙漠上爬行的蜥蜴,也不知道其他人是否顺利。
*
绥城内,晏清姝一夜未眠,此刻站在院中望着长满绿叶的红梅,眼神失焦。
直到如火的太阳即将亲吻地面,终于有人策马而来。
“殿下!付将军回来了!”红玉跑进院中,神色激动。
“嗯?”晏清姝回过神来,“苏繁鹰呢?”
“不知道!”红玉摇头,“人都在前线大营!”
晏清姝来不及整装,以极快的速度上马朝前线大营而去。
刚刚靠近大帐,就听见里面有人声如洪钟的质问:“派出去一千人,怎么就回来你们几个?苏繁鹰呢?她是将领,部署完毕后应当及时回来通禀,为何不见她的人!”
“朱将军这么着急做什么?”晏清姝掀开帐帘走进去,“此刻于夏绥以然是孤注一掷,苏将军的计谋可成便是力挽狂澜,不成情况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晏清姝打断他的话,“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有信任。”
朱将军看向程凤朝,后者一言不发。
晏清姝看向额唇干裂出血的付应为:“各路人马都埋伏好了吗?”
付应为哑着嗓子回道:“沙漠掩盖了所有踪迹,我们各自都只能确认自己所辖小队的十人已经潜伏好,至于其他人……”
“只能?怎么是只能?这是战场不是赌场!”朱将军的情绪再次暴躁了起来,“我当初就说这事儿不能办,一个女人又没上过战场,懂得什么狗屁?让她拿一千人去乱来,这下好了,精锐少了三成!简直是雪上加霜!”
朱将军的话宛若水滴落入水池,荡起了层层涟漪。
他这番话颇有些暗讽的意思,不单单说的是苏繁鹰,还在说晏清姝。
对于他的讽刺,晏清姝听过太多了,还不如蚊子叮个包疼。
她神色淡漠的扫了一眼朱将军,冷声道:“本宫从未阻止过各位将军们的谋划,只是偶尔会提一些问题,苏将军的战法也是经过诸位同意的,如今眼见事情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便想在失败前讲责任都推在本宫和苏将军的身上?”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所有人,无人敢与她对视。
晏清姝:“计谋能成他们便是英雄,计谋不成他们仍旧是英雄,因为在座的各位都不敢踏出这座城,唯独她敢,他们敢!”
程凤朝的眼眸动了动:“公主所言甚是,此刻质疑这样的英雄,属实是动摇军心。”
朱将军正要告罪,三名斥候前后脚冲进营门,几乎是滚落于大帐之前。
“找到了所有小队长,还有苏将军!”
晏清姝赶忙问道:“人都埋伏好了吗?”
“不知道,我们没在既定地点找到任何一个人,只有茫茫黄沙!”
窦冲一合掌:“肯定是成了!”
晏清姝:“苏将军如何?”
“情况不好,脱水太厉害了!就在后面……”
晏清姝像一支离弦的箭般冲出了营帐,在大营的门口,一架简易的担架在顾澜的指挥下被抬去了军医营帐。
她冲过去,一把握住了苏繁鹰的手,那双一直都温热的手,此刻凉得可怕。
苏繁鹰的手一直都不算细腻,手上的老茧硬得宛若放了许久的皮子,但她的手背一直都是光滑的。可是,此时此刻,那双手上尽是皲裂,干燥的裂纹宛如干旱的大地,掀起一层又一层的皮。
盛夏的沙漠。
足以将人烤成肉干的程度。
这一刻,晏清姝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是什么样的,好像是痛苦,又仿佛带着庆幸。
脸色青白的苏繁鹰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她能感受到微弱的光芒,却无法感知到麻木之外的一切。
“苏繁鹰!设伏完毕了吗!”窦冲期待的看着苏繁鹰,一字一顿的在她耳边询问。
但没有回音,苏繁鹰就像一尊雕塑一样。
“这……这什么意思?”朱将军更为暴躁的在营帐中走来走去。
窦冲握住苏繁鹰的手腕,两指用力才能感受到她微弱的脉搏:“这……”
他望向晏清姝时面露难色。
“不是,这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啊?”朱将军恨不得直接将人摇醒,眼瞧着程家军兵临城下,若是再找不到突破口,全城的人都要跟着死!
他们死了不要紧,可若是夏绥破了,摄政王和长公主身死,还有挡得住程磊的人吗?
靠远在长安的谢敏?可他腿废了,上不了战场了!
现在谁都不清楚程磊与室伟到底有什么交易,万一程磊将大梁北方的土地卖给了室伟,又该如何?
晏清姝攥紧了手,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逐渐变得冷硬起来。
“弄醒她。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弄醒她!就现在!”
冷漠的话语骤然在营帐中荡开,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高丘他们没有说话,窦冲有一瞬间的犹豫,而朱将军满脸赞同。
程凤朝看向晏清姝,她确实变了许多,若是以往,她定然会要先救人,然后自己再想其他办法,或者与他人一道分析局势,推断出最可能的结果。
可现在,她选择了他曾经的选择。
军医:“这样的话,就要用一些虎狼之药……苏将军的身体可能……”
“用一切可以用的办法,本宫要知道设伏情况。”
“……是。”
这是晏清姝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露她无情的一面,一时之间,帐内鸦雀无声。
过往接触的每一个日夜,晏清姝表现出的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对每个人都很好,也极为耐心,甚至表露出的关怀都充满真诚。
难道都是装的吗?
若真是如此,窦冲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在晏清姝下命令的这一瞬间,真的像极了元狩帝。
营帐内,军医不停地忙碌着,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烦躁观望。
晏清姝闭着双眼静静等待着,直到很轻的一声‘唔’响起,她骤然睁开双眼,拨开所有人来到了苏繁鹰的面前。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的声音很大,一双漂亮的凤眸颤动着,映照出一苏繁鹰苍白的脸。
苏繁鹰抖动着皲裂的唇瓣,颤抖的手勾住晏清姝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
那是麒麟卫交流的暗语。
滚烫的泪水在这一刻滑落至地面,绽开出一朵朵破碎的花。
“各自归营,准备决战。程凤朝,交给你了。”
人群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离去。
晏清姝站在营帐里,身侧只有红玉和高丘。
她对军医深深鞠了一躬,惊得军医们纷纷要跪拜还礼,被红玉和阿史那乘风拦了下来。
晏清姝:“求各位,救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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