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友荣下意识捂着脸,垂下头不敢再吱声。
范秀冷哼一声,当即下令:“命所有哨口封锁西川,没有范氏令牌不得放入!擅闯者格杀勿论!”
乌鼠山多植被,密密麻麻的树木仿佛一位位列兵,肃穆又压抑。范秀透过隘口的缝隙,只能窥见内里杂乱的山石道和道路尽头一线突出的落日阳光。
范秀无数次的走过这条隘口,自知那一抹落日阳光的后方是什么。
他不知道裴凛为什么会突然去吐蕃和西羌,甚至不惜穿过西平追着西番进贡的车队直至乌鼠山脉。
原本他以为是自己养私兵的事被发现,但当他看见裴凛抓住吐蕃使臣便撤退之后,才后知后觉对方一开始的目的便是在吐蕃养起的战马。
可那些战马并不全是范秀为自己圈养的,还有葛力酋的一部分良种。
那是室伟人的战神对自己的承诺。
可现在……
范秀沉声道:“找人分别去夏绥和长安打探一下情况。”
*
裴凛带着不到三百骑的队伍穿过隘口,来到乌鼠山[1]东侧的平坦草原上。这里离凤炽京畿大营只有三十里,跨越大营再往东一百里便是长安西大营的所在地。
两营中间皆是层层山脉,唯独只有此处一片草场。
但偏偏在这里,裴凛遇到了室伟四王子呼述穆尔的三千铁骑。
副将从他们身上的配饰认出了身份,颇为惊讶:“室伟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裴凛沉声:“这里离肃州不远。”
副将听出言外之意,惊讶道:“突厥人竟然跟室伟人合作?怪不得哪儿都不去,偏偏要去肃州!他们竟然送室伟人南下?”
转而一想,又觉不对:“可顾将军突袭时,并未见到他们帮助突厥人啊?”
裴凛眼中含有嘲讽:“室伟人是群豺狼,前脚盟誓后脚就能毁约,否则突厥人当年也不至于会被分为东西两个国家。多少年了,还是记吃不记打。”
他抬起手中长枪,遥指室伟人的数千轻骑兵,声震旷野:“杀敌最多者,晋千户!所有赏金,以人头计数!”
闻言,狼川铁骑众人皆摩拳擦掌,在裴凛策马前突的一瞬间,纷纷冲杀而上。兵戈鸣金之音霎时间回荡在茫茫草原之中,桀桀马鸣撕扯着萧萧寒风,伴随着裴凛手中闪过的银芒刺穿室伟人的铁甲与皮囊。
血红色的血珠在战场之中游移,匆忙赶来营救自家大臣的吐蕃人也加入了这场战事。但他们的目的并非杀人,而是要将他们的大臣从这场混乱中解救出来。
室伟的王爷葛力酋与他们有盟约,却不代表眼前的室伟铁骑不会对他们的大臣做什么。
毕竟,室伟王国定然很乐意看到葛力酋与吐蕃的盟约被撕碎,毕竟在他的眼中,与其与住在盆地和雪山之上的吐蕃人结盟,不如与地中海强大的波斯帝国站在统一战线。
或许大梁是块难啃的骨头,但有波斯人加盟,西番三十六国一定能成为室伟人的盘中餐。
夕阳之下,血色残骸。
裴凛的每一次出手都非常果决,在他身边倒下的室伟人层层叠叠,用自己滚烫的鲜血浇灌着身下的土地。但他的双眸依旧充满冷静,初登战场时还会麻木,但在经历过无数次厮杀、见证过边关百姓所遭受的数不清的痛苦与折磨之后,他便再也不会因为屠杀而麻木。
他很清楚自己为何而战。
也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出征代表着何种含义。
这是师傅教会他的,也教会了加入狼川铁骑的所有人。
因为信仰坚定,因为从不仿徨,这支骑兵队伍的刀锋才能永远保持锋利,每一次手起刀落带着的都不是仇恨与爽快,而是保卫国家与人民的信念与决心。
室伟的四王子从未想过他会产生恐惧,对一支人数远少于他的队伍产生恐惧。
他站在军队的最后放,忍不住勒紧了马缰,这一勒让胯.下的马儿后退了一步,而这一步,让裴凛看到了突破的机会。
几乎是在室伟四王子下令亲卫保护自己的一瞬间,裴凛将小腿上捆绑的匕首狠狠甩出,直接刺穿了四王子右侧之人的喉咙。在呼述穆尔因为铺面而来的鲜血怔愣的时候,裴凛踩上马背,一个借力直接甩出手中长枪,击飞四王子面前的死命亲卫,坐上四王子的马,将绑在另一小腿上的匕首抵在了四王子的喉咙上。
“让他们住手!”
“都停手——”呼述穆尔尖锐嚎叫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充斥在四肢百骸的惊恐。
室伟骑兵因为忌惮而停手,但狼川铁骑却不可能在此停手。
当他们的杀掉周身的室伟骑兵,重新聚拢在一起后,三百人的队伍已经只剩下不到五十。
但室伟骑兵的损耗更大,除了环绕在呼述穆尔身边,对裴凛虎视眈眈的几十名亲卫外,一个都不剩。
令山河震动的马蹄声再次传来,裴凛神色一厉,扭断了呼述穆尔的脖颈。
当年幼又自大的呼述穆尔如同麻袋般滚落马下时,亲卫长的瞳孔骤缩,太刀下令:“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
裴凛一柄长枪横扫,那群高举环首刀的室伟骑兵纷纷被打于马下。马蹄声越来越近,室伟人的援兵来得太快,裴凛深知自己已经无法突破,倒不如多杀些敌人。
仅剩是五十人几乎有半数都身负重伤,但他们依旧拼尽全力抬起手中的刀枪,抵抗每一个冲杀上来的敌人。
有长□□入裴凛的腰腹,他用强壮的臂膀夹住枪头,下肢夹紧马腹,以力拔山河之气牵动长枪的主人们,横扫千军!
深入的长枪被拔出,裴凛一手捂住破烂的伤口,一手用长枪扫开紧接上来的人。
但他已经损耗太过,直至三名铁骑上前替他挡下攻势,他的手才堪堪抬起。
一名又一名狼川铁骑倒在他的面前,这都是他的弟兄,从十岁起便吃住在一起的手足,温热的液体划过脸庞,不知是血还是泪。
覆盖在双眼上的血红阻塞了他所有的感知,此时此刻,在这尸骸遍野的地方,他只有一个念头存活于身体的每一根血管之中。
活着。
他要活着!
为了养他爱他的父亲,为了疼他护他的师傅,为了信任他的弟兄,为了远在延郡,等待他归来的妻。
他答应过晏清姝,要做她的皇后,他不能食言,他无法保证自己的灵魂看见晏清姝与别人结合时会不会暴走。
马蹄声还在接近,裴凛在长枪勉强抬到胸口,眼看长刀就要落下的一瞬间,发现对方的胸膛被一枚箭矢穿了个洞。
他诧异的回过头,只见月亮已经高悬的地平线上,涌来无数骑兵。
他们身着室伟人的军装,手持神臂弓,以迅雷之势将战场包围。
为首之人的面庞被夕阳映得通红,当他摘下蒙面的巾布时,裴凛终于认出了这个人。
阿史那乘风。
余下的二十多名室伟人,就像在高原中盛开的藏红花,于夕阳沉下地平线的最后一刻,将头颅抛入了墨黑色的天空。
“你怎么在这儿?”裴凛被阿史那乘风扶住,额前的头发被鲜血捻成几绺,“清姝呢?”
“殿下还在延郡。”阿史那乘风没有看裴凛的双眼,他将裴凛扶下马,命人找来干净的布匹暂时替裴凛止住伤口,“世子先到附近镇子休整。”
裴凛蹙眉:“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你在怕什么?”
阿史那乘风看向裴凛:“殿下让属下前来支援世子,程磊联合了范秀,殿下交代,绝不能让范秀拿到吐蕃送来的武器和马匹。”
裴凛看向阿史那乘风手中的神臂弓:“你们先回了庆阳?不,时间上来不及,师傅在也在延郡?”
阿史那乘风面露犹豫。
“说!”
“是!”阿史那乘风一咬牙,虽然殿下再三交代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世子,但世子自己猜到了,也怪不得他,“苏将军带了三千平威军驰援……”
“驰援?”裴凛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骤然停止的心跳,此时此刻就僵直在胸腔!
他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直奔附近的镇子。
“晏清姝一早就知道延郡有诈是不是?”
“这……”
裴凛面色难看:“否则她怎么会告知师傅而不告知我!三千平威军调动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顾澜、顾奉之还有老头子都知道,唯独瞒着我一个人!为什么!”
阿史那乘风没有回答,他根本无法回答。
“所以,西番三十六国的进贡,西羌的马场,吐蕃的钱庄,通通都是骗我的对吗?不……”裴凛摇头,“这是真的,她确实没骗我,可她也只说了一半的真话……”
抵达镇子,裴凛将吐蕃进贡的大臣拽下马,丢在了一个无人居住的院子里,一脚踩在了他的脖颈上:“你们跟室伟人的合作到底是什么?”
吐蕃大臣掰着裴凛的脚,不肯透露一个字。
裴凛怒极反笑:“行……行……每一个人告诉我真相是吗?不说我也能猜得出!你们养的马是室伟人特有的蒙越马!如果没有室伟专门提供给你们良种,你们哪儿来的上万匹之多!太皇太后在西羌藏银是真,在吐蕃运筹是真,程氏与室伟、吐蕃、西羌均有勾结也是真!早在太康帝登基的时候,程氏便已经做好了一切打算!室伟假意与突厥合作,被秘密送入大梁腹地,吐蕃和西羌借着进贡的由头往西川运送马匹和武器,程磊在延郡牵制住清姝……”
裴凛突然没了声,他转过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阿史那乘风,声音近乎颤抖:“晏清姝现在到底在哪儿?”
阿史那乘风望着他,依旧不说话。
裴凛脸色难看:“在夏绥。”
阿史那乘风眼皮不禁抖了一下。
裴凛:“程氏与室伟有勾结,他利用昭义节度使刘志之名,请君入瓮,不会单单是要杀了她那么简单……还有别人也去了。五个藩镇是靠着联姻才稳定下来的,内部并不团结……”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卸下手中铁甲,将麒麟卫手中的止血药和绷带抢了过来,快速为自己缝合伤口并扎上纱布:“室伟人入关,清姝不会南下退守,只会北进进入夏绥。”
待扎好伤口,裴凛才将口中的纱布吐出来,额上已经一片冷汗:“我之前一直不明白程氏拿什么说服吐蕃、西羌、室伟三方与他们合作,现在我明白了,程氏不是纯粹的汉人,其子嗣在外漂泊数年,无论是程磊也好、程凤朝也罢,甚至他们的父亲程运恭,人生的半数时光都是在契丹。他们对大梁并无绝对的归属感,只要地盘够大,银钱够多,他们不介意让大梁彻底分裂。”
裴凛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欲要翻身上马,却被阿史那乘风拦了下来。
“世子,殿下命我等互送你入京。”
裴凛没有回头:“我必须去夏绥。”
哗啦——
铁甲砸地的声音响彻在破旧的院落里,阿史那乘风半跪在裴凛脚边,无比坚定的说道:“殿下命属下互送三皇子殿下入长安,认祖归宗!”
第90章 为时已晚
小舟行至泾水码头已是半夜, 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在平静的河水中留下一弯细碎的银光。行船的船夫将绳索套在木桩上,引着客商走下船来。
忽闻一阵轰隆之音, 无数飞鸟从码头西北方向的密林中腾飞而出。
江怀玉掀开幕篱上的细纱望去, 除了被寂寂冷辉照亮的石板路, 什么都看不清楚。
紧跟上来的路子勋低声道:“前面便是安定郡,咱们先在郊外的馆驿歇息一晚, 明日一早便进城。陇西特产寿梨木, 您上次帮了我, 这回定然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价格。”
江怀玉收回目光, 面色被月光照得颇为苍白,她最近总是心神不宁, 也不知是晕船还是在蒲津遇到军队急行军带来的不安, 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晏清姝离开庆阳后, 便直接南下。
月光澄明, 却苍白的令人感到阵阵凄凉意, 江怀玉站在码头许久,直到再也听不见呼啸而过的马蹄声,才收回徘徊许久的目光,于寂静中任由心中的叹息飘散……
向来冷静自持的裴凛, 在这薄凉的夜色中越发焦躁。他的心忽而像火烧着,忽而像被泾水淹没,忽而又如崆峒山[1]嶙峋的山石, 被压着、刺着、刮擦着,没有一刻是舒展的。
他夹紧了马腹, 压低了身体,尽可能的让自己快些, 再快一些。
身后紧随而至的阿史那乘风领着一众麒麟卫,只是默默跟随,再不敢说出一句反对的话。
或许在他的本心之中,也是希望裴凛去往夏绥的。
他的殿下被禁止进入长安,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朝臣无法拒绝的理由,可这个理由获取来的代价太高,阿史那乘风以前是保持相信的,但当殿下命他护送裴凛入长安时,所有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的殿下,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或许从一开始,殿下要走的这条路就是九死一生。
阿史那乘风焦灼地蹙紧眉头,两条犹如宽阔黄河一般的眉毛,像八字似的弯垂着,近乎连成了如同长城一般的天际一线。
此时此刻,夜阑人静。
葛力酋收到了前方斥候的回报,晏清姝站在篝火前,想念着裴凛,思考着阿史那乘风是否已经抵达。
*
五月末的阳光从夏绥的东方升起,营地的炊烟已经散尽,葛力酋站在烽燧之上,静静观察着寂静无声的大梁城邦。
他上一次抵达这里时,与他对垒的将军姓潘,他记得对方有一个极为善战的女儿,打得素剎无力招架,只可惜英年早逝。
整军完毕的素剎走到他父亲的身侧:“各个烽燧来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隘口处也无异常?”
素剎:“没有,隘口外五里的乱石堆也没有丝毫异样,这几日沙漠中心非常的热,除了围绕绿洲建立的几处城镇外,没有发现一个人。我们沿路设立的几个哨点都没有发现敌军的踪迹,想必是一直龟缩在绥城不出。”
葛力酋点点头:“让隘口守卫看好石块和檑木,一旦出现意外,待我军最后一人退入隘口后,立刻堵塞隘口。”
“明白,父亲。”素剎道,“不过,我们当真要如此忌惮梁军吗?如今大梁四分五裂,虽然程磊是个出尔反尔的家伙,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他们的公主和王爷活着离开夏绥。我们只要将人堵在这里,其余的让他们大梁人自己争斗不好吗?”
葛力酋轻轻叹息:“你的皇伯父可不会允许你我玩忽职守,呼述穆尔已经一个月没有朝觐,这可不寻常,虽然明面上说是去往波斯帝国学习,但我总觉得我们离开城邦时,三王子莫康尼的笑容别有深意。”
素剎:“父亲是觉得,呼述穆尔潜伏在某一处,等着渔翁得利?”
“或许。”
素剎蹙眉:“那我们……”
旷野上突然响起密集的号角和震耳欲聋的战鼓,中军皂旗挥舞着霞光之下,万千将士如同墨点一般攒动,咴咴马蹄和擂擂战鼓,终于唤醒了这片沉睡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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