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原大人,陛下崇尚孝道,你要猎杀这只老獐吗?”
沈元柔面上神色淡然,叫人瞧不出她的情绪。
“太师大人说笑了,猎杀一只獐子而已,如何扯到圣上那里去了。”她策马经过沈元柔,在离得她极近时低低道,“只要能赢过你,何不猎杀呢……”
言毕,箭矢穿透皮肉的声音传来。
那只年老的獐子发出高昂而嘶哑的叫声后,应声倒下。
“原某多谢两位同僚相让。”
李代无的猎犬也唾弃她的虚伪般,朝着原谦与她的狗汪汪狂叫。
若是不知晓她这人的品行,便真要被她骗过去了,只叫人以为原谦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李代无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声:“惺惺作态。”
“好大的火气,”沈元柔的马往林深处走去,“回去了我叫她们给你送些菊花陈皮茶。”
“沈元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说笑,”李代无驾着马追上她,“春猎头筹可有黄金玉石,还有月朝的秘药……”
也不怪官员们趋之若鹜,月朝的秘药具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这对常人的吸引实在是大。
“你不是说都是些俗物么,”沈元柔摩挲着长弓,搭上一根羽箭,瞄准了猎物,“怎么突然稀罕起来?”
在她尾音落下时,那只漂亮的鹿中箭倒地。
她养的那只名为娇娇的狗上前,将鹿往后拖。
李代无冷道:“原谦想要,我怎么能叫她如意?”
说起这来她就恶心。
原谦如今近天命之年的人了,却女男不忌,每每原谦黏腻的眸光落到她身上,这位久经沙场的李将军便浑身发痒,忍不住作呕。
尤其方才,她凑得沈元柔那般近。
“对了,什么玉石?”沈元柔随口问道。
前世她并未下春猎场,也没有了解夺得头筹有什么嘉奖。
“羊脂玉和……”李代无缓慢道,“红玉。”
“真的,谁能想到圣上居然拿红玉做头筹啊。”毕竟那是传说中难寻难觅的玉,李代无啧啧称奇。
经她提起,沈元柔想起裴寂是喜欢玉石的。
他发呆的时候喜欢捧着一块残缺的玉佩,亦或是合掌将玉佩拢在手心,不知在独自想些什么。
那枚玉佩毕竟是他母亲的遗物,拿去修补恐他介意,沈元柔便想着借此送裴寂一枚。
上次他收到礼物的模样还很清晰,那双水润的眸子里像是堆了星子,又按捺着高兴的模样不肯显露。
很是可爱,叫她想起了绒绒。
绒绒在她面前乖顺,偶尔使些小性子,也娇气得厉害,若是想要些什么也不肯说出口,只磨着她,要她去猜。
想要她揉一揉猫毛的时候也端庄矜持着,只是尾巴一下下地勾着她的衣摆。
“你同你那小义子如何了?”李代无问。
沈元柔看着虞人将猎物抬走,才缓声道:“小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
“不要猜,好东西都往他面前堆,有些孩子性子就是别扭,你好好养一养,慢慢就好了。”李代无宽慰道。
沈元柔微微摇头。
她将飞云落雨两个暗卫留在了裴寂身边,长皇子那边自有人盯着,只要裴寂远离温思凉,她便能保证裴寂不被牵扯进去。
裴寂这孩子心性纯良,沈元柔担心他被人利用。
“咱们收获不比原谦少,先让虞人送回一批,”李代无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一道野兽的咆哮声,“……是熊?”
熊一般都是夜间出没的野兽,如何会在白日如此。
“看来是有人惹怒了这头熊。”沈元柔不紧不慢地道,“去看看。”
李代无没有异议。
“我以为绝舟不喜热闹。”她偏头笑了一声。
沈元柔不置可否,淡笑道:“猎熊。”
过去瞧瞧,看究竟是哪个官员如此倒霉,若是能猎杀一头熊,必得头筹无疑了,毕竟没有谁的獐子与鹿能比得过一头熊。
可她千算万算都没猜到,那个方才被她嘲笑的倒霉蛋,居然是原谦。
李代无狠狠皱眉,看向一旁的沈元柔,意思很明显。
救,还是不救。
原谦身边居然连个虞人都没有,只身一人入深林,这附近除了她们三人再无旁人。
但这是一头成年黑熊,如果她们不救,原谦上了年纪,身子再好也抵抗不了多久,必死无疑。
但若是没有一击毙命,将面临未知的危险。
沈元柔眸色沉沉,没有回答她,而是将箭矢搭在了长弓上。
“白兔,娇娇,上!”
“让开!”
“快让开,摔了这金贵的东西,你们如何赔得起。”
男官一脸鄙夷地挤开了一旁裴寂与尚风朗的仆从。
裴寂眉头微蹙,尚风朗却冷笑一声,责问道:“指桑骂槐?”
男官搬着重物,面对眼前的尚风朗,摆出笑脸道:“没有的事,贵人快叫小的将东西搬过去吧,这是陛下嘉奖魁首的玉料。”
“是啊是啊,这样珍贵的东西,若是摔了,只怕我们命也保不住了!”与他一起抬玉的男官苦着脸,求道。
尚风朗嫌恶地睨着两人:“收起你们那副狗仗人势、看人下菜碟的肮脏模样。”
待两人走后,尚风朗亲昵地挽着他,语调已不复方才冷冽:“他们都是影侍君身边的人,我长兄为皇贵夫,与他们很是不对付。”
“这样,”裴寂望了一眼遮得严严实实的托盘,“他们抬的是玉料?”
可惜,他根本瞧不清那究竟是什么玉。
不过毕竟是陛下恩赐,想来定是极好的。
“是呀,裴哥哥要是喜欢,待我长姐夺得头筹便送给你呀!”
“我长姐的骑术与射术是柔姨教的,我很有把握!”
“真的吗,”裴寂有些受宠若惊,要知晓,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尚风朗关系多么亲密,他不过有所求,“这如何好意思……”
“听说是块红玉呢。”尚风朗弯着眼眸。
裴寂朝他勾唇浅浅笑了一下:“那要先谢谢你了。”
尚风朗眸中是狡黠的光,悄声补道,“我也会来,到时候送到太师府,怎么样?”
不怎么样。
裴寂不着痕迹地松开小臂,试图同他拉开一段距离。
他突然就不是很想要了。
察觉到他的变动,尚风朗微笑着眯了眯眼眸:“裴哥哥。”
“我总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裴寂没有回答他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他不想让尚风朗离得沈元柔太近,虽然这个念头很自私。
“公子公子!”尚风朗身边的仆从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长皇子,长皇子那边开始了……”
温思凉学了三个月的骑术,为的就是这一天。
可原本说的是,在官员们回来后,他再与月朝的公子比试骑术,如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居然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尚风朗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这跟他没有关系。
温思凉学习骑术,不过是为了让沈元柔看到。
不就是为了彰显一下自己柔韧的腰肢、敏捷的身形、还有低劣的骑术。
一个随时会暴怒的癫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若非有皇子的位置,只怕沈元柔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可笑至极。
如今沈元柔没有回来,温思凉空忙活一场,他自然高兴。
裴寂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谨慎发问。
如果长皇子赢了,他的义母是沈元柔,所以他不会失去眼睛,但如果他输了,或者是,受伤……
一旦温思凉将当初赌约的事说出来,必定会牵扯上他。
到那时,沈元柔会如何想他,隐瞒这样重要的事,对她撒谎,作为伴读还与长皇子下了赌约……
义母会讨厌他的。
在这个猜想浮现出来时,心口又闷又痛,压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裴寂圆润的指尖缓缓掐紧掌心,疼痛愈发尖锐,也叫他更为清醒。
不可以。
“我们也不知道,刚刚跑来的路上,小六已经去叫人了。”
“叫人,”裴寂蹙起眉尖,敏锐捕捉到他话中的信息,“叫什么人,马场没人吗?”
马场里没有人,外头这时候还没有动静,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能再拖下去了,温思凉一定不能出事。
“长皇子现在在哪?”裴寂急切地问。
“马场,他们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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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马场。
月朝最小的王子稳坐于高头大马上,挑衅道:“中原的男人养尊处优惯了,也变得自大起来,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比得过我们马背上的王朝?”
温思凉面上仍是那副倨傲的模样:“你敢不敢比?”
他是千娇万宠的长皇子,如何能被一个蛮夷来的比下去。
温思凉爬上那匹躁动不安的烈马,还没等他坐稳,烈马就暴躁的试图将他甩下来。
“怕了?”纳兰弱昧玩味地笑道,“求饶还来得及。”
“这算什么。”温思凉紧紧扒在马身上,嘴硬道。
他一定要赢这场比赛。
这匹长在西域草原的烈马,又怎么会如了他的意。
眼前的场景急剧变化,不知哪里硬邦邦的顶住了胃,温思凉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可他常年呆在深宫,身子又绵软无力,如何能承受得住烈马强烈的反抗。
温思凉的身影开始稳不住,摇摇欲坠。
“啊!”
在烈马猛然停顿时,温思凉身子歪斜,半截身子挂在马身上。
被这样拖行,他会死的。
马场外匆匆赶来的裴寂被一个女人拦住。
周芸欢好声好气道:“公子,我奉太师大人之命看护公子。”
“大人,我有要紧事。”见她怎么也不肯让路,裴寂有些着急。
“你会受伤的,”周芸欢道,“你义母会为你担心。”
她们在场外,根本不知道场内如今怎么样了。
但依着裴寂对温思凉的了解,这人此刻一定不好过。
裴寂急道:“长皇子会有危险。”
周芸欢却不为所动:“我要负责的是你的安全。”
“他若有了危险,今日来此的都不会好过!”
怎么会这样,她是朝堂官员,为何不去救温思凉。
周芸欢没有将什么炮灰男配的言论说给他听,她只劝诫:“不要让太师担心。”
“不要让我为难,裴公子。”
“周大人,”裴寂别开头,软下了语气,道,“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皇帝疼爱这个儿子,如果他在这里出事,不单他与温思凉的赌约会被得知,他也会被义母厌弃。
她不会喜欢一个满口谎言、又不听话的公子。
若是皇帝因此迁怒于他和沈元柔,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周芸欢果然因他这句话放松了警惕,裴寂顾不得尚风朗探究的眸光,滑鱼一般从周芸欢的身侧钻了过去。
“等等,不要过去!”
“去叫人!”裴寂不容置喙地吩咐下,转身朝着温思凉跑去。
他不想被义母讨厌,即便他不喜欢温思凉。
训马场这些人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朝长皇子与月朝王子赛马,居然无一人守在这儿。
这里实在是不对劲,马场不该没有人,裴寂蓦地想起那日假山后的女人,春猎场,长皇子,一切都是预谋好的。
义母也曾嘱托他不要乱跑,什么也不要管,所以义母早就知道了。
这一切都是阴谋,沈元柔不希望他介入。
可是为什么?
温思凉马场出事,如果牵扯出他来,皇帝是否会因为他的这层关系,从而对沈元柔产生怨怼,那受益者会是……原谦。
义母正是因为知晓,不想掺和这些,同样让他远离。
她已经有应对办法了吗,裴寂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准确。
这或许只是一件小事,但诸多小事堆积起来,也能成为君臣之间的矛盾。
届时只需一个导火索。
裴寂不想让沈元柔厌弃他,同样不能让皇帝猜忌沈元柔,即便这是个火坑。
要想办法救下温思凉。
“你还是很令我刮目相看的,居然能坚持这么久。”
驯马场上,月朝王子慢悠悠地绕场。
按照两人定下的,在月朝王子骑着中原烈马绕场一周时,温思凉不能被西域烈马甩下来。
但那匹西域烈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此刻挣扎反抗的动作愈发剧烈,原本就要被甩下来的人只靠双手支撑着。
缰绳被血浸透,黏糊糊的。
温思凉坚持不了多久了。
要认输吗,天地仿佛都在旋转,恍惚间,他看到纳兰弱昧眸中的恶意,这才意识到,即便他讨饶今日也会死。
好疼啊,他不该享一世富贵吗,怎么要死了。
所以月朝要以他为由头,向姜朝开战吗?
“不肯认输吗,你看上去坚持不了多久了。”
纳兰弱昧鄙夷地笑道。
他越是如此说,温思凉越不肯开口认输。
那匹烈马越跑越快,温思凉随时会掉下来,一个危险的念头蛛网般在裴寂脑海蔓延。
“救命,救命……”温思凉死死抓着马鬃,闭着眼睛颤声念着。
“母皇……”
他低低的呜咽被风声压过,无人听闻。
烈马尖锐的嘶鸣冲击着人的思绪,像是催命的铜钟敲响。
温思凉的金玉履已经不知掉到哪儿去了,他的足尖离地有一段距离,罗袜沾了泥污,一旦他松手,便会被拖拽,或是踩踏致死。
在马匹剧烈的颠簸下,温思凉的身子下滑的越来越厉害。
西域烈马比中原的马还要高上许多。
即便这匹马停在裴寂的面前,想要上去也要费些力气。
更何况它此刻跑得极快。
但在那匹烈马将至他面前时,裴寂猛然踩上几乎到他大腿的木桩,抓紧缰绳腿部发力,借力翻身上马,淡青的衣袂翩然。
那道淡青的身影在马场上那样显眼,裴寂的到来,像是为色调暗沉的马场添上了一抹生机。
而他猛然抓住缰绳,借力上马的动作更是行云流水,叫不远处的月朝皇子注意到了他。
干脆利落,敏捷的像只猫。
纳兰弱昧挑起眉头,颇感兴趣地问道:“谁准你来的?”
缰绳上满是温思凉潮湿粘稠的血,光滑得险些让他抓不住,只差一点便要落得被马蹄践踏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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