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珩低头瞄了眼手机,敛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来电显示是周岑。
事实上,贺敬珩很期待能和好友通话,但不是在这个时候。
他瞄着脸色微变的阮绪宁,按下接听键:“你的电话可真难等啊,这两天忙什么……”
听见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贺敬珩不禁蹙眉,转而改口:“你在哪里?”
周岑的声音略显沙哑:“吃饭。”
“在外面吃?”
“是啊。”
“酒店没有餐厅吗?”
“出来了,想换换口味,尝点儿当地特色。”
贺敬珩边说边留意阮绪宁的反应,而后发现,用“望眼欲穿”四个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于是,他用口型冲她说出“周岑”两个字,又很“大度”地摇了下手机,示意他们可以聊一会儿。
阮绪宁如临大敌般连连摇头,转身就往外跑,却忘了半开放式的健身房围有落地玻璃,只听“咚”地一声,直接和脑袋撞了个正着。
贺敬珩一惊:“喂,没事吧?”
顾不上回答,阮绪宁低头继续跑,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
贺敬珩没有去追,只缓缓呼出提着的一口气——没哭没闹,还有力气跑,许是没有撞坏。
听见这一边的动静,周岑问他怎么了。
自那块玻璃上收回目光,贺敬珩淡淡道:“没什么,小姑娘冒冒失失的。”
周岑迟疑:“阮绪宁在你旁边?”
觉察到对方似有顾虑,贺敬珩咂了砸嘴:“跑了……有什么事,说吧。”
周岑这才接话:“我还是想住学校宿舍,麻烦跟你朋友杰西卡说一声,那房子不用替我留了。”
“之前不是说好……”
“真的不想麻烦别人。”
“你能住习惯宿舍吗?”
“总要习惯的。”
贺敬珩压根不信这些鬼话:暂且不提留学难过语言关,生活上肯定不适应,周岑要读的是音乐学院,他需要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能住在杰西卡那里、有信得过的朋友照应着,肯定是最佳选择。
临时变卦,必有蹊跷。
贺敬珩沉声询问:“你身上的钱还够吗?”
周岑默了两秒钟,突兀地笑了声:“我什么时候缺过钱?你放心,再难,我爸妈也不会委屈我的。”
“其他的先不说,等你到了伦敦,给她……给我发个消息。”
“用不着,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搞得定。”
“没说你搞不定。”心知撬不开周岑的嘴,贺敬珩没再掰扯,“不发消息给我也行,那就发条朋友圈,你知道的,有人记挂你。”
就差把阮绪宁的名字直接报出来。
周岑轻声回应:“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贺敬珩反问:“怎么没有意义,只要你们心意相通,总会有办法的,不用考虑我的存在——非得让我说这么明白吗?”
周岑的呼吸乱了:“你知道我对她……”
很熟悉的句式。
是结婚第一晚,敲下来又删掉的坦白。
贺敬珩深吸一口气,给予肯定的答复:“我跟你认识多久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周岑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宣称还等着吃饭,匆匆将电话挂断。
偌大的健身房,只剩贺敬珩一个人。
他倚靠在冰冷的器械架上,摸出根烟,低着头,慢慢点燃。
确实没什么意义。
不仅没什么意义,还显得有点虚伪——如果自己当真记挂好朋友的感情归属,当初就该坚定拒绝这桩婚事。
但是,他没有。
阮家所面临的困境,周家帮不上半点忙,倘若贺家也拒绝,那么阮斌一定会把阮绪宁再往别的地方推。
据贺敬珩了解,那些需要阮斌借用自家宝贝女儿去打通的“人脉”里,没几个好东西。
周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极力劝好友接受这桩婚事:贺敬珩不一定会成为阮绪宁的好丈夫,但贺家一定是阮绪宁、乃至整个阮家的靠山与荫泽,能护她衣食无忧一辈子。
烟燃过半,手机再度震动。
隐隐有了预感,贺敬珩第一时间点开聊天界面。
果不其然,方才还自称“钢板”的小丫头,眼下说起话来软绵绵的:我以前去过伦敦,那边的天气好糟糕,你让周岑多多注意,千万别生病了。
反复扫视那一行字,直到香烟快要燃尽。
思绪随着指尖猩红再度凝聚,贺敬珩仰起脸深吸一口气,又点了另一根烟。
他没有烟瘾。
这个时候,除了吸烟,不知道还能怎样迅速平复情绪。
果然是假的。
果然是口是心非。
舌尖抵着上颚,贺敬珩赌气般敲下一行字:你自己去和他说。
睡不着的阮小姐几乎是秒回:都说了,我已经不喜欢周岑了,也不想再和他私下有联系。
关心至此……
她管这样叫“不喜欢”周岑?
贺敬珩面上冷笑,指尖敲出的文字倒是很虚伪、有温度。
贺敬珩:但你们还是朋友。
贺敬珩:关心朋友而已,不需要避嫌。
阮绪宁:那你不介意吗?
贺敬珩:我介意什么?
阮绪宁:我关心以前喜欢过的男生,而且,那个男生还是你的好朋友。
贺敬珩:我的一个好朋友关心我的另一个好朋友,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彼时,他整个人都被困在薄薄的烟雾里,如同被蛛网包裹住的飞虫,忍不住轻咳数声。
莫名狼狈。
灭掉烟,清了嗓,贺敬珩眼皮一掀,看见两条刚刚送达的新消息。
阮绪宁:但是我介意。
阮绪宁:我们是夫妻。
四肢一僵,脑内有瞬间空白。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已经自我放弃一般沉入水中、不见天日,却又被人用两句话、十个字,轻飘飘地捞起来。
嗯,轻飘飘地。
贺敬珩敢打赌,那个小姑娘只是理所当然地随口一说,并不是刻意讨好自己这个能庇护她的丈夫。
他只能半真半假地夸: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道德感。
阮绪宁却真心实意地回复:你也很有道德感呀。
许多话堵在贺敬珩的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有道德感?
就因为婚后一直没碰她?
就因为配合她在长辈与同事面前演戏?
还是,就因为愿意帮她与好朋友暗度陈仓?
这样一想,“道德感”这个词放在自己身上,也并非是褒义词。
凝视着手机屏幕,男人倏地勾起唇角。
许久,才别有用心地回复道:是有一点,但不多。
第10章
阮绪宁原本是想当着贺敬珩的面,再一次申明贺太太的“道德感”,可那家伙直到夜深都没回卧室。
她不止一次赤脚溜到窗边、透过窗帘缝往三楼瞧看,见健身房灯还亮着,又悻悻钻回被窝,默默打几遍腹稿,又一次重复先前的动作。
睡意来得毫无征兆。
忘了是第几次爬回床上,眼睛就闭了起来,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应该起床洗漱的时间。
误以为贺敬珩会像前几日那样颇有“道德感”地先一步出门,阮绪宁打着呵欠、迷迷瞪瞪走进餐厅,随即惊呼出声:“你怎么还没走?”
茂华公馆男主人将云吞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吃完才道:“之前说过,要陪你走一趟通勤路线。”
见贺敬珩没穿正装,阮绪宁明白他已做好决定,便也不再拒绝,只商议着问:“我们可以早点出门吗?”
“怎么?”
“呃,就是……以备不测。”
阮绪宁说得含蓄,贺敬珩听明白了其中深意:是担心再坐错车。
他无声抿笑,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领着“人形挂件”,阮绪宁到达车站的时间比之前更早。
城北公交线路规划比较晚,公交站台也都很有设计感,青瓦白墙,看上去像是一座精心雕琢的仿古建筑,一高一矮两抹身影立于拱顶之下,为整个景致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可能是住在这一片区域的居民鲜少有公共交通出行的需求,13路公交车并不拥挤。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车厢尾部的双人座。
见阮绪宁选了靠窗的位置,贺敬珩理所当然在外侧坐下,只是他身材高大,落座后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直接将身边人围困住。
阮绪宁欲言又止,不得不扭头望向窗外。
沿途钢筋混泥土的大都市风光并不吸引人,很快,她便悄悄瞄向倒映在玻璃窗上的人影,先是自己的正脸,然后,变成贺敬珩的侧脸——那张脸实在惹眼,根本无法忽视。
过减速带时车身晃动,阮绪宁的“小动作”被当事人当场抓获,她移开目光,故意起了个话题掩饰尴尬:“……是不是感觉回到了上学那会儿?”
“还好。”
面对略显“冷淡”的回复,阮绪宁撇撇嘴,继而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啊,我想起来了,你和周岑以前骑单车上学,不乘公交车。”
回味着那些满含期盼和惊喜的“偶遇”记忆,她展露笑颜,打开了话匣子:“周岑那辆蓝色的山地车特别拉风,我们班的男生说,那是限量款,还有什么体育明星的签名……”
贺敬珩并没有接话。
看见丈夫微变的脸色,阮绪宁敛了声,琢磨着触到了哪里的逆鳞。
她想起“男性滑稽行为研究大师”谭晴曾经说过的话:男人都是特别小心眼的生物,他们总喜欢暗戳戳与兄弟们攀比,比谁的球鞋和电子产品更新潮、比谁空气投篮姿势更帅气、比谁能用最少的时间复习考更高的分,甚至还会无聊到比谁尿得更远……
如果贺敬珩也喜欢与周岑暗中作比较,听到这话,定然是不高兴的。
为了自己未来几十年在贺家的安宁,贺太太急忙改口:“我记得你的山地车是红色的,也很酷。”
贺敬珩点头:“记性不错。”
阮绪宁略略松了口气:“也没有啦,主要是谭晴她们调侃你和周岑关系好,总爱说自古红蓝出CP之类的话……”
话题偏向了奇怪的方向。
捏了捏搭在腿上的手,回过神来的阮绪宁立刻为自己的失言找补:“其实,你骑单车的样子比周岑帅气。”
贺敬珩来了点儿兴致,将脸偏向她。
阮绪宁趁热打铁:“你长得比他好看,身材也比他好。”
四目相望。
两秒钟后,贺敬珩默默将脸转向另一侧,咬住下唇内侧,用疼痛控制着不断上扬的唇角:原来被小姑娘当面夸奖,是如此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特别是,这个小姑娘是他的老婆。
特别、特别是,这个小姑娘还喜欢周岑。
愉悦——超级加倍。
这种愉悦分明是幼稚的、恶劣的、阴暗的,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变本加厉想要更多:“长相就不必说了,至于身材……你什么时候比较过?”
不等当事人解释,他故作恍然:“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和周岑在国耀体育馆打篮球,你突然跑来更衣室给他送水——就是那个时候偷看的?”
驶入弯道,庞大的公交车身更显笨重。
在艰涩的轰鸣声中,阮绪宁支吾着否认:“我才没有偷看周岑……”
贺敬珩懒懒“嗯”了一声,很刻意地拉长尾音:“你是光明正大看周岑,偷偷看别人。”
别人?谁?
愣怔半晌,阮绪宁才弄明白贺敬珩是在揶揄——她偷看他。
被拆穿心思的小钢板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手握紧,重重一拳,捶在身边男人的胸口上……
胸好硬。
手好疼。
这家伙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肌肉怎么这么结实?
以上是阮绪宁的全部心路历程,最后,以默默揉手宣告“复仇”结束。
贺敬珩长时间凝视着她,薄唇一碰:“打过了,所以,要摸一下吗?”
阮绪宁语噎:堂堂贺家继承人,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怂恿女孩摸他的胸肌?就算是老婆也不行啊!
她义愤填膺:“贺敬珩,你不要……”
那个满含怒气值的“脸”字还没有说出来,阮绪宁眼睁睁看着贺敬珩在自己面前低下头,虔诚,乖顺,如同一头等待被驯服的野兽。
那一刻,阮绪宁闻到了男人身上淡淡的香味,她想起那款名为“幽深森林”的烛台熏香,以及那个一波三折、与野狼共处的故事。
他是在学那匹野狼的行为,被一拳驯服,然后卖乖……
意识到这一点后,阮绪宁的心脏骤然加速。
她的世界仿佛下了一场暴雨,但并不狼狈,也不悲凉。
因为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滴,是冲刷,是洗涤,是万物新生。
冥冥之中,她被一个声音引导,舒展藤蔓一般伸出手,迟疑着,开始抚摸贺敬珩的头发。
确实,是毛茸茸的……
一点都不危险,一点都不可怕。
不知不觉间,阮绪宁加重了手掌的力道,贺敬珩也很配合,等小姑娘过足瘾才支起身子,漆黑的眼眸中,多了一点不似往常的光亮:“国耀念书那会儿,我偶尔也会乘公交车。”
他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至少,送你回家那次,我们一起坐了27路的夜班车。”
阮绪宁神情茫然了片刻,随即想起自己被贺敬珩“领”回雅都名苑的那个晚上——他们并肩坐在光线昏暗、晃晃悠悠的公交车里,近乎是一模一样的位置。
只是一晃多年,他们都长大了。
视线相触。
下一秒,两人心照不宣笑了起来。
似是在庆贺,他们之间,多了一个连周岑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
吸取了历史经验教训,阮绪宁反复确认过三遍,才坐上换乘地铁。
听见电子音播报出意料之中的列车行进方向,她松了口气,时不时用余光偷瞄身边的贺敬珩,回想着他喑沉的声音,低头的样子,柔软的头发,还有与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香薰味。
说来奇怪,明明是第一视角的经历,事后回忆总会自动变为第三视角。
而第三视角下的她,无疑有一瞬间的心动,如果将他们方才的互动定格成漫画,老陆一定会建议她画许多盛开的玫瑰作为背景,渲染暧昧气氛……
想到这里,阮绪宁莫名心虚,又不知该如何发泄,只好低头玩手机,干晾着贺敬珩。
后者也没有主动找她说话,看了一路地铁广告打发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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