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女孩子清秀的手臂,却在小臂处歪歪斜斜盘踞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青紫色几乎布满了整个臂膀。
陈越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不管做什么好像都不曾左手用力。这样的伤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也不更想会是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见他诧异,芊芊反倒是满不在意,“刀砍的。寒部人的碎骨刀,差点就断了。”
这条手臂本该保不住的,是阿缨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帮她接了回来,虽说难看,但好歹也是个全须全尾的人。
只是这疼痛始终在折磨着她,甚至都叫她有些忘记了碎骨刀砍下来时的疼痛了。
但那把刀砍碎了阿爹的头颅,砍断了阿娘的脖颈,才落在自己手臂上时的场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更不会忘那一日濒临城破之时,那一抹红袍从天而降,如同神明降世,带来希望。
“对了,你们守城的记得把城南墙角的狗洞补上。”
陈越蛮不在意地耸肩,“狗洞而已,不会有人进来的。”
“人是不会进来,但他们会放狼啊,我阿弟就被咬断了一条腿。”
“你们没有守城军吗?”陈越错愕,怎么守城军连狼群都解决不了?
他已经不知道这是今日的第几次刷新认知了,可这些事情也确确实实就发生在了这里。
“当然有啊,吴爷爷就是,但那又怎样,寒部侵袭,又不是一次两次,城里所有的男丁都去参军了,可死的越来越多。这里的气候又不好,生下来的小孩子全都会夭折,若不是沈家军,我们歌{关的百姓只会更少。”
像是她带着的这些孩子,已经是歌{关五年之内的最后一批孩童了。
这次陈越是彻底的哑然无声,眼前这个姑娘,甚至都要比他家妹妹小上几岁,可行事做派却俨然有种大人的熟练。
分明是那样惨痛的经历,却毫不在意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他们这样年岁的孩子,在京城,就算是最贫困的家庭也要送去书塾读书的,可他们却连件做冬衣的布料都要省下来给将士们用。
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此刻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些是他从未接触过的远方,难以置信却又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芊芊叹了口气,努力扯起嘴角笑了笑,“你说我们畏畏缩缩躲在重歌城,可谁又喜欢寄人篱下呢?但若是不走,死的人更多。”
远离故土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了,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后人再重新建起那个美好的歌{关。
陈越怔怔地看着夕阳余晖之下芊芊瘦小的身影,第一次后悔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了。
“大军回来了!大军回来了!”
凯旋的号角吹响,城门大开,昂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兵马入城,个个带着血气。
在队伍的末尾,一抹红飘扬在夕阳之下,火一样耀眼热烈。
那人手持长枪,英姿飒爽,威风得不像话,烈阳就这么直撞进陈越的眼中,怔得他讲不出什么能反驳沈南迦不配为将的话。
那一刻的沈南迦,不在乎性别,她和每一个征战在前线的将军一样,全力带回胜利与和平。
“傻站着干嘛?过去帮忙啊?”芊芊拍醒陈越,随后快速跟着阿缨的步伐前去救助伤员。
虽是凯旋,但仍旧伤亡惨重。
一直到太阳落山,城门前的尸山才被清理完毕。
不过几个时辰,陈越却已经不知道自己搬了多少具尸身,抬回了多少个濒临死亡的人。
从大火中奔跑出来的,断胳膊断腿的,脏器散乱一地的。
“呕……呕……”
周围还在不停地传来被血腥味冲击不断作呕的声音,陈越已经不吐了,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干呕出酸涩的苦水。如今他反倒是更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血人。
苍翎卫中,情况比他好的没几个,个个不是腿脚发软,就是呕吐到昏迷。
而平日里他们谁都看不起的爱哭鬼,矫健穿梭在每一个伤员之间,拉回一条条生命。
营帐之中,沈南迦已经在和将士们商议接下来的战略。
陈越恍然间走到帐外时,正听到他们的交谈。
“将军,我们可要乘胜追击。”李将军问道。
沈南迦的嗓音有些嘶哑,但仍旧沉稳,“不必。这一仗,我们也损失惨重,他们应当会消停些时日,趁这个机会要尽快去探听谷城的情况。”
谷城和重歌城同样是隶属于歌{关的小城池,只因它在关外数十里之外,让本就自身难保的歌{关更鞭长莫及,常年都被寒部侵占着。
“我们现下所有的人马同时出击,应当能一举夺回谷城。”
“不行,”沈南迦果断拒绝,“苍翎卫如今还不能用,先稍作休息吧。”
帐外的陈越正巧听到了沈南迦这声肯定的拒绝,心中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不能乘胜追击,是看不起苍翎卫吗?
他们本就是下决心要来立军功的,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正值满腔热血的少年自是不服这样的安排,可还没等他冲进营帐问清原由,便隔着帐帘缝隙对上了一道冰冷的视线,顿时僵硬在了原地。
那目光阴鸷沉寂,像一只从沉睡中苏醒的猛兽,紧盯着眼前的猎物。
陈越冷汗涔涔,头也不敢回地踉跄着跑了。
沈南迦转过身,注意到梁怀夕向外看的动作,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梁怀夕回过头,笑意盈盈,温声道:“没什么。”
沈南迦没多想,直接问道:“你怎么看?”
梁怀夕顺着她的话仔细看了看地图,修长的手指指向歌{关西南的位置,“怕他们会偷袭重歌城。”
“我也觉得,”沈南迦抿唇点头,和他的看法不谋而合,“但现在调兵的动静太大,只能在必经之路设陷阱了。”
李将军立刻领会她的意思,抱拳,“我马上去办。”
等到将士们都离开,帐中便只剩了沈南迦和梁怀夕两个人。紧张焦灼的气氛瞬间便温软下来。
梁怀夕上前,抬手拿着手帕擦去她脸上的血污。
沈南迦正在思考,被突如其来的触碰惊了一下,往一旁躲了躲,“别靠太近,我身上血气重。”
她不想污染了梁怀夕身上好闻的药香。
面对她的躲避,梁怀夕有些不满,但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没叫人察觉。
他贴心道:“已经叫人烧好了水,外面的事情有我。”
沈南迦忍不住勾唇,俏皮地笑了笑。
“有容时做军师,我一万个放心。”
第82章 血海
“怎么又下雪了,这鬼地方,都春日了还下这么大的雪。”
大雪无声,片片鹅毛密密麻麻笼着此起彼伏的训练声,营帐深处的角落中不时凑出几句谩骂,惊动了窝在墙角蹭吃蹭喝的野犬,却又埋没在阵阵刀剑的碰撞中。
过了二月二,江南早已是花红柳绿,而北疆的积雪却仍未消减,忽如其来的冷风,一夜之间便吹散了难得一见的绿意,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凛冽的寒冷。
对此,最先忍受不住的,还是这些初来乍到的外乡客。
“不是发了厚衣裳,你怎么不穿?”
已是日上三竿,校场的一角,三三两两的一群人懒洋洋地离开暖帐,又缩手缩脚地凑在一起,对这变化无常的天气颇有微词。
“那几块破布也算得上厚衣裳?”一个极其轻蔑的声音说道,“我才不穿呢,又难看又破,谁知道上面有没有什么脏东西,我还是等军需到吧。”
声音的主人看着年轻,还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前一秒还在抱怨,后一秒又忽而高兴起来,拍着身边人的肩膀,“押送军需的官员和我爹相熟,给我带了不少家中的吃食点心,到时候给你们改善伙食。”
不过也是奇怪,按常理来说,军需应当是随军出发,最多比大军晚上几日到达,可如今他们到这已经快有半月,却仍旧不见运送军需的队伍到达。
没人提出这点异常,大家也就只当是北疆偏远难行,耽误了脚程。
“陈哥,早啊。”
陈越瞟了一眼,问道:“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其他的人呢?”
几人中,只有阿蛮尴尬地笑笑,“昨天见识过那场面后,弟兄们都吃不下饭,今早上全都无精打采的,没起来。”
换谁都没见过那样血腥的场面,吃不下饭已经算是最轻微的症状了。
陈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撇了撇嘴,蹙着眉,想起昨日种种,看看自己瘫作一片的弟兄们,再看看比他们早起一个时辰训练的北疆军队,心里眼里都不是滋味。
等到他们几人奉命带着补给来到安置伤员的地方,再一次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到。
“来得正好,把这些尸体都抬出去吧。”阿缨手底下忙碌着配汤药,手速快出残影,一点都顾不上分一眼出来。
他一夜未睡,劳心劳神地照顾着这里的几百号伤员,如今眼下泛着重重的青黑。
陈越哑了声,一眼望过去,盖上白布的已然有不下二十具。
“昨日不都稳定下来了吗?只过了一夜,为什么又多了这么多的尸体?”
阿缨又忙着去换伤药,对此已经是习以为常,语气中带着些平日不常见的漠然,“太冷了,挺不过去是常事。快些都抬出去吧,帐子里温度高,尸体腐坏会出现疫病的。”
一夜温度骤降,即使是沈南迦吩咐将所有帐中的炭火都紧着伤员先用,也没能多留下几个人的生命。
而这些,阿缨也早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
陈越怔了怔,碰了碰起皮开裂的嘴唇道:“搬吧。”
他靠近脚边最近的一具尸体,搬动间白布掉落,露出一张已经没有血色的脸。
这具尸身瘦小得像是缩了水的枯柴,右腿处是血淋淋的绑带和空荡荡的裤脚。他认得这人,年纪甚至还没苍翎卫中最年轻的那个大。
陈越不忍心再多看几眼,将白布重新盖好,身旁的阿蛮也是一脸菜色,有些晃神。
“磨蹭什么呢?”
阿蛮的眼神悠悠地盯着白布之下,许久才愣愣地说道:“陈哥,从来都没人跟我们说过,战场上会死这么多人啊,你说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我了。”
“想什么呢,我们只是城防卫,死也轮不到我们。”陈越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别废话了,赶快干活。”
话虽这样说,可若是城破了,谁都活不了。
这些尸体大多数都无亲无故,无人收尸,也没人挂念,只能全都一安置在已经废弃了的城隍庙中。
短短一日,这城隍庙的门槛都快要让他们这些人踏破了。
陈越和其他人一样,见过这般场面,吃不下寝不安,还要一边搬尸体一边吐,直到过了正午,才头晕眼花地忙完了这桩桩件件。
以至于在这里见到沈南迦的身影时,他都觉得是出现了幻觉。
“中郎将,带上一队人马,跟我去重歌城。”
陈越甩了甩头,定睛一瞧,投去犹疑的眼神。
沈南迦已然跃身上马,看着他这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情拧了拧眉头,“有问题?”
那熟悉的看狗一般的眼神一瞥,这才让陈越有了实感,兴许是已经忙昏了头,他甚至都忘了惯例似的询问和反驳,只是擦了擦自己狼狈的脸赶忙跟上。
前往重歌城的路不远,但在风雪交加的山路上,骑马前行就变得格外困难。
沈南迦驾马疾驰在前,将身子压得极低,几乎是将自己和马匹融为一体,穿行在风雪中,不断加快着速度。
对她而言,两世都不足以适应这样的寒冷,更别说是身后这些身骄肉贵的少爷们,没坚持多久便走得越来越吃力。
“将军,能不能慢些。风雪太大,太冷了。”终于有人忍不住说道。
凛冽的寒风和着冰雪,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穿透衣料,扎进体肤骨骼之中,初极寒,后刺痛。
快速行进时,本就稀薄的空气更是伴着鹅毛大雪一个劲地撞在脸上,撞进口鼻之中,比一头扎进雪中还要难受百倍。
沈南迦拉了拉缰绳,停了脚步,转身往他们之中瞥了瞥,其他人虽一言不发,但神情中表露的意思几乎是一样的。
她扬了扬眉,“你们出发前各个信誓旦旦的样子呢?去哪了?”
众人哑口无言,毕竟在出发之时,每个人都不知道北疆是这般的鬼天气。
沈南迦也不打算惯着他们,厉声道:“抓紧时间,半个时辰必须赶到重歌城。”
无人再反驳,只得咬牙继续跟上,况且沈南迦虽然话说的严厉,之后的路途也并未再继续加速。
刚入城门,远远地便出现了一排高高低低的身影。
“南将军!”芊芊站在高处挥着手,那一身紫衣在白雪中格外鲜艳。
“芊芊,你带着他们去歇息片刻。”沈南迦下了马,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页递给她。
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些前线需要的东西,她此次来还有别的要事,便将这些事都放心交给芊芊去做。
等她交代完,转眼间,又不见了人影。
芊芊带着苍翎卫去到了歇脚的地方。
“什么人嘛,路上赶得那么急,来了又不见人影地叫我们等。”阿蛮抱怨道。
他的双手已经冻得通红,眼看着就要有生冻疮的迹象。
“这个是治冻伤的药膏,有伤口的地方厚敷,平日里也可以掺在水中洗浴,防止肌体冻伤。”芊芊说道。
她从箱子里翻出一瓶瓶绿色的小药罐,几乎人手一瓶发在他们手中。
“臭脸怪,你看什么呢?”
陈越回过神,“你们就住这种地方?”
重歌城只是个小城,在他的观念中,虽不如歌{关能成为要塞,却也是受朝廷管辖,下派父母官的地方。
可从他进入重歌城,入目之处,没有几座看着完整的房屋,就比如说他们现在所处之地,便是塌了一半的房子和石壁之间搭起来的屋子,算不上保暖,却也不怎么漏风。
他不敢想,这样的地方是怎样收容这么多老弱妇孺的。
“重歌城只是歌{关的附属小城,再加上之前受过寒潮侵袭,没多大。”
芊芊不轻不重地说着,她对眼前这些人都还怀有怨气,但也不愿再发生冲突,所以没什么好气地将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轻描淡写带过。
陈越四处打量着,角落里的火光摇曳着,映着衣不蔽体的孩子还有瘦骨嶙峋的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对于战争的疲惫,眼里却都无一不盛着希望,他们好像都在坚信着,寒冬会过去的。
门洞里钻进来个半大的孩子,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活像个小煤球。他屁颠屁颠地朝着芊芊跑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角,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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