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带了一行轻骑前往谷城,寒风吹刺过面颊,胸腔里的火热也跳动得剧烈,哽在喉头,也不知道是即将面对战场的激动,还是在担心什么。
这一路,他们的行进很是顺利,直到距离城墙数十里之外,才让人察觉到异常。
陈越率先勒了马。
“陈哥,怎么了?”
“不对,这路上太安静了。”他道,“之前我在主帐中听李将军说过,谷城守卫森严,可如今我们就差走到城墙底下了,别说是看见什么守卫,就连半点声响都不曾有。”
话已至此,可总有人还在为那急切想要立功的心找着借口,“许是在休息。”
“不可能,只要是大军,绝对不可能这样安静。”陈越即刻否定,这是他在皇城守卫军中多年绝不会错的经验。更何况,据方才那人所言,两军正在古城交战,然而他们大剌剌地从城前来,却什么也没见到。
除了调虎离山,他想不到会是别的什么计谋。只是现在才想起种种蹊跷,为时已晚。
冷风吹醒了他的头脑,也让片刻前还沸腾着的血液在霎时间冷却,高喊着调转马头,“走!快回去!”
从重歌城到谷城,快马不过半个时辰,可这半个时辰,却从未曾这样漫长过。
城池的轮廓在眼前逐渐勾勒,慢慢放大,直到它彻底展现在眼前。
城门紧闭,城墙上也没有守城的士兵,甚至连平时在枯树上干嚎的乌鸦都没了声音,整座城像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城门前悬挂着一截晃晃悠悠的旗帜。
等到了高墙之下,众人才看清那晃荡着的旗帜是什么,它本不是红色的,而是紫色。
利刃割断了绳索,她便正正好落进陈越的怀中,空荡荡的衣袖,黑黢黢的胸膛,还未闭上的双眼,还有那张谁都熟悉的脸。
陈越这才发现,原来这身紫衣裳对于芊芊来说,一点都不合身。
“陈哥,城门打不开!”
“开门啊,阿蛮!我们回来了,打开城门!”
陈越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解下披风裹着芊芊安放在马上,“走角门。”
无人知道城中是什么情况,但既然已经有人被挂在了城门上,里面也不会再有更好的情况了。
角门未挂门闩,几人顺利溜了进去,然城中无人,情况好坏便未知起来。
“阿……阿蛮……”
不知是谁先出声,陈越闻声看过去,只见一座不小的尸山挡在城门口,将城门堵得严实,论外面有什么都无法进入。
在其之上,一个不算强壮的身体,堵上了城门被撞开的缝隙,然后随着撞击,血肉模糊。
苍翎卫的每个人都认得出来,那是阿蛮,平时气势最凶,却最胆小的那个。
陈越踉跄着跑过去,一个个扒出苍翎卫弟兄们的身体,奔溃地喊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以为留在这里的才会是平安的,他不是故意留下他们的。
“让我来告诉你怎么会这样。”
转眼之间,从庇护所的各个角落涌出一批批寒部人,将苍翎卫团团围住。
为首出声的是一个身形壮硕,肌肉虬结,身穿皮毛的男子,腰间系着流星锤,说着不太标准的汉话,露着威风凛凛的表情。
这人是传闻中寒部首领哈吉乐左膀右臂中的左膀,人称“碎星”。因常用那一柄流星锤击碎敌人的头颅而得此名。
在他身后,同样被包围着的,是重歌城的百姓们,已在火焰中失去了生气。
碎星用他那不标准的汉话,扬着怪异的尾调,听上去分外欠揍,“这群小子,以为拿身体挡住城门,我们便进不来了吗?甚至妄想掩护百姓撤退,哈哈哈哈哈,不自量力。还要多亏他们偷偷送人出去,好让我们发现那个角门。”
“怎么样?门口挂着的那个小女娃你们看见了吧,也是个不长眼的,还没我的锤子大,不过是轻轻一戳子就死了,哈哈哈哈,你们汉人都是这副样子,一点都经不起折磨……”
陈越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剑,紧咬着牙关,口中的血腥直往喉咙里灌。
“苍翎卫听令,誓死守卫重歌城!”
即便是已经被屠了城,即便他们只剩下这几个人,也要守住这座城,这样沈南迦就还能替他们报仇。
来自远方的少年无畏,手握刀剑向前,为日夜相处的兄弟,也为无辜受累的百姓,自此不惧死亡。
陈越被那流星锤重重砸在地上时,甚至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身边的兄弟一个个死去,他们毫无反抗之力。
他以为自己也会像阿蛮和芊芊那样惨烈地死去,被锤子砸碎兴许都没有他们那般的好看,只可惜死前还没能见父母一面,直到那柄红缨枪穿破火焰而来。
沈南迦一人一马越过火焰,长枪挑着流星锤,狠狠扎进碎星的身体,一下,两下,碎星块头大力气重,反应却不及,而她胜就胜在敏捷。
枪**入要害,几个回合之间,碎星便重重倒在了地上。李将军率领的大部队也很快将剩余的寒部人清剿。
沈南迦行至陈越身前,拽着他的衣领,再一次怒火中烧,“陈越!我是让你来做什么的?擅离职守,你可知这是违抗军令?”
她的脸上不止有怒火,还有历经一场大战的疲惫和伤痕,他们是在打完了上一场仗之后,马不停蹄赶来的,赶来收拾这烂到不能再烂的场面。
陈越硬是被她拎得踉跄起身,眼前是兄弟们的尸体,还有将士们的疲惫,他更加无法接受这一切,那杆红缨枪,带给他希望,又彻底击垮了他。
“是,都是我的错,你们为什么不来的早一点?他们就不会死了!你明知道我们都是群废物软蛋,为什么还要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他声嘶力竭地冲着所有人大吼,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数十条人命,他承担不起,只能够疯狂的找些理由来让自己好过一些。
可这些理由一点都站不住脚,因为正是被他甩担子的人救了他,若不是他们赶着最快的脚程前来,他现下也会是躺着的其中一具尸体。
“都是我害了他们陈越跪倒在沈南迦面前痛哭流涕,无助却只能认清自己的罪责,一遍又一遍。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第85章 渡魂
北疆有个习俗,叫做粘灯节。
这里不像南方,在春日能有百花盛开之景,他们便自发在春日里办了个节日。在这天,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挂上百花形状的纸折花灯,还要准备一根长杆,过路的人都要拿着长杆粘一粘花灯,以祈求当年的好运。
前世初来北疆之时,沈南迦跟着父兄在此度过了一次粘灯节,很是热闹,今生在各种巧合之下,在此过粘灯节的人倒是变成了她和梁怀夕。
只不过,这次的粘灯节,恐怕是没什么热闹了。
“将军。”沈南迦的披风忽地被什么人拉住,转头对上一张稚嫩的面庞,“今日是粘灯节,这个送给你,粘一粘霉运全跑光。”
小姑娘豁着牙齿仰着头,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懵懂和天真,手里捧着一只纸折的兔子灯,纸很旧了,兔子看着灰扑扑的。
沈南迦记得她,总是跟在芊芊身后的半大孩子,眉眼之处和芊芊有几分相似。
她伸手接过了那只兔子灯,又在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谢谢你的花灯。我会让大家都粘一粘的。”
如若芊芊还在,来送花灯的应当会是她吧。
“都安置妥当了吗?”
“我们在半途救下了从重歌城逃出来的人,伤亡不重。但如今重歌城被烧损严重,恐怕已经无法居住,只能将他们安置在军营之中。”穆青汇报道。
他说话的语调向来没什么起伏,却哽了许久才再次出声。
“据幸存者讲述,中郎将带人离开之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间,碎星便率兵攻城,城中军备不足,难以抵挡,那个叫阿蛮的士兵率先提议,用身躯堵城门,为送百姓从角门逃离争取时间。”
“芊芊的运送小队是留在最后的,在大家离开之后他们又去到了城墙之上帮助阿蛮他们吸引了寒部人的注意。”
他们不是只会躲在军队之后的懦夫,他们用身体反抗,用肉身守护最后的家园。
沈南迦背过身,不经意地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余光瞥见那个在帐外站了很久的身影,并没有在意。
谷城外一战,他们没有赢,甚至差点全军覆灭,她确实曾派人去通知支援,但却是向歌{关求援的,一切只是因为那个瞎了一只眼死里逃生的士族,在冰天雪地之下,流干了全身的血,倒在了重歌城前。
校场之上,士气低沉,齐声训练的北疆兵士们显得一旁的苍翎卫更像是丧家之犬。
一场守城之战,他们如愿不再是众人的笑柄,可代价却是失去了半数兄弟。
陈越接连几日都不见踪影,苍翎卫如今是群龙无首,再无刚到北疆时的傲慢,只剩颓靡之态。
训练结束,一个敏捷的身影翻身上了比武台,喊住了即将离去的苍翎卫。
“来,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上台与我比试,只要能打倒我,从此以后你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管,反之,军令当先,不得有违。”
一边说着,沈南迦一边重新将手上的绑带缠好,略显漠然的目光扫视着台下众人。
即便没有领头的人,苍翎卫中也有许多不服这位女子将领的,不多时,便有身体强壮者纷纷上台。
沈南迦的身手极快,几乎不等上台的人反应,拳拳到肉攻击人身的薄弱之处,她心中有气,借着撒气的劲一点都没控制力度,一柱香的工夫,台边只剩捂着伤处哀嚎的和被气势吓到不敢上台的一群人。
“呼~”她长疏了口气,眼神在人群中探寻,却没找到目标,“陈越呢?把他给我拎出来。”
苍翎卫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敢动,反倒是穆青即刻转身进了营帐,不一会儿便将陈越拎了出来。
他始终垂着头,七尺男儿硬是像小鸡似的被拎出来示众,扔在了比武台之上。
“来,向我证明,你能做统领。”沈南迦歪着头勾勾手。
苍翎卫的统领,这是陈越自从军起便梦想能达到的位置,如今正站在他面前,冲他招手。赢沈南迦,更是他如今唯一能拿回自己脸面的办法。
他想也没想,抬起拳头便冲了上去,而面前那个身形比他小了一整圈的人分毫未动,只有一双冷眸紧紧地盯着他。
这一拳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自幼习武,整个苍翎卫都没人能抵挡的了他全力的一拳,更别说是个瘦弱的女子。
他心中惶恐,脚步却没停,直到拳头贴近沈南迦的鼻间,拳风带起她鬓角的发丝,一眨眼,人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又是瞬息,还不等陈越收住这一拳的力道,腹部已经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是膝盖,小腿,手臂,最后是胸膛,重重的一拳,几乎快要震碎他的五脏六腑。
他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嘴角渗出血丝,然而还不等他将这一口气喘上来,沈南迦又是一击飞踢携风带沙,迎面盖下来。
求生的本能让他抬起双臂抵挡,口中急呼:“我认输!我,我认输。”
此刻的他和当初在碎星面前时一样,同样的自大,同样的毫无招架之力。自己的一拳虽重,但在久经沙场的战士面前,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沈南迦收了腿,兴致未尽地吹了吹垂下的碎发,本以为这小子能再多坚持几个回合的,没想到这么快便认输了。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所有人厉声道:“从今天起,苍岭卫如有不听军令者,杀!”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反驳她,无人再有不服。
苍翎卫并没有被允许多少的修养调整时间,当即加入了北疆军队中开始了操练。
朝廷军中多数都是花架子,像陈越这般正经学习过武艺的人不多,但经历过了这些生死,也没人再对沈南迦的魔鬼训练怨声载道了。
为了活下去,为了能真正地保家卫国。
牺牲的将士们是和重歌城的百姓一起按照北疆的习俗下葬的,天火焚烧带走一切,随水流而下,洗涤灵魂。
“阿西娅……啊……咿呀……阿西娅啦……”
一艘艘木筏伴随着未融化的冰砖穿梭在冰冷的河水中,河边站满了前来送别的人。
渡魂,是每一个北疆人都烂熟于心的调子,众人吟唱,和着祭司渡魂的舞蹈,为逝去的人指引归家的路。
那个常跟在芊芊身边的小姑娘,此刻正赤着脚,在冰冷的雪地上起舞。她是新的祭祀,身上的紫衣服是上一任祭祀的,过分地不合身,现下的情况给不了她合适的衣裳,就连这只渡魂舞都学得匆忙又混乱,唯有脸上的油彩,才勉强彰显她的身份。
前世,沈南迦见过更盛大郑重的渡魂仪式,渡数万战死他乡的将士,也渡一人。
“……阿西娅啦……”她轻声哼唱着。
“你学会了?”梁怀夕轻声问道,有点讶异。
沈南迦望向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会这个调子的人不是她,而是梁怀夕。
前世的梁怀夕驻守北疆多年,他怕某个人的魂灵不安,便日日夜夜哼着这个调子,她的灵魂在他身边环绕,耳熟能详。
梁怀夕没有任何怀疑,只是眯着笑眼,“皎皎向来聪慧。”
沈南迦别过头,将他藏起的想要抚摸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揣着失落和酸涩,她走向了不远处孤寂一人的陈越。
“北疆有传说,死亡是新一场路程的开始。他们会随着长汀河流向故土。”
许久,直到那一艘艘木筏远去,变成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陈越才怔怔地收回目光。
他双目赤红,面色沧桑,短短的几日,却过的像是好几年。
沈南迦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留作纪念吧。”
荷包上绣的是翠竹,陈越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芊芊当宝贝一样的珍视的物件儿,染了洗不掉的血,翠竹变成了血竹。
哽咽了许久,他问道:“她还有家人吗?”
沈南迦摇了摇头,“她的双亲前几年就死在战乱中了,留下她和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弟弟,后来弟弟染了风寒没挺过去,只剩下她和邻家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相依为命了。”
“那人现在何处?可知道她已殒命的消息?”
周遭忽然间安静下来,沈南迦将嘴唇抿了又抿,好半晌,湿了眼眶,“我没能把他带回来。”
陈越哑声,紧攥着手中的荷包,问出了憋在心中多日的疑问,“将军,早知如此,你还会让我们去吗?”
沈南迦心中苦笑,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就算是真切经历过一遍,她还是会选错,会做错。
“在这里,只要穿上了这身盔甲,就是兵,是兵就要用。我不是神仙,不可能什么事情都预料得到,就算知道了,也会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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