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做完检查,季珩和言笑都不相信结果,立即挂了阳城第一医院的号, 医生说,她的癌细胞扩散了, 必须马上化疗。
他俩都是班主任,两个班级经不起他们长时间的请假, 他俩都是责任心特别重的老师,因为自己的身体耽误课程进度,言笑特别过意不去。
在她再三请求下,季珩便回到学校,同时负责两个班,言笑利用白天的时间,又换了几家医院做检查,几乎都是同样的结果。
这天,她瞒着季珩,独自去了另一个省份,她提前半个月挂了那家医院最好的乳腺外科医生的号。
报告出来时,言笑在医院冰凉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她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
这座城市的深冬很少见到太阳,今天却是个大晴天。窗外的树都枯了,到处都光秃秃的,没一点绿色。
她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女人,坐在轮椅上,被推去做检查,双目无光,死气沉沉。
可能自己再过些时日也是这样,头发会因为化疗掉光,眼皮是浮肿的,脸色不可能好,连带着季珩跟季如烟也会因为她这个病受折磨。
如烟是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却从来不会因为领养的事与她有任何的隔阂。她要是知道自己出事,一定会不惜一切地来照顾她。
而季珩……
言笑光是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就止不住眼底发酸的泪意。
以前或许是太忙了,也或许是太幸福了,言笑很少思考生老病死,当噩耗真的降临在她头上,她才发现,原来她对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眷念。
对面坐着个看上去跟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女人,拿报告单的手一直在抖,身旁是她的丈夫和小孩,也跟着哭个不停。
她依稀听到了“医疗费”、“癌症”、“化疗”等字眼,想来他们也是身处和她一样的境地。
疾病在摧毁一个人时,也摧毁着背后的家庭。
还好季珩没来,还好如烟不知道。言笑心想。
她一点也不想看到他们为自己落泪的模样,她宁肯独自承受这一切。
可是,为什么——
言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了手背上,原本微微颤动的手,被一双粗糙温暖的大手覆盖住了。
这只手跟她一样,无数次持着粉笔和红笔,在黑板上,在试卷上,在许多学生的青春中留下一道道痕迹。
现在,这只手从她的指尖抽出了那张白底黑字如同判决书的化验报告单。
季珩应该有很多话想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跑来邻省,为什么撒谎。
可他最后只是温柔地用指腹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泪,“饿不饿?”
言笑拼命地摇头,似乎再也承受不了他温柔的注视。
“我有点饿了,我们去吃饭怎么样?”他拉着言笑的手,“吃不吃火锅?这大冬天的,整点火锅多舒适。”
“季珩。”
“怎么了?”
言笑也有很多话要说,比如医生的警告和嘱咐,比如今天明明是晴天却比雪天还冷。
“我想吃,你做的刀削面。”
“好。”季珩搂过她的肩膀,“我们回家。”
“马上回家了。”
登机广播响起。
裴之声牵起季如烟,她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总是盯着一处发呆。
不出几个小时的时间,裴之声已经靠着在港城的资源人脉安排好一切,订了最近的一班去阳城的航班。他们这次回去,就是要把言笑接到港城接受最好的治疗。
尽管裴之声给季如烟说了很多次,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他会给言笑配置最好的医疗团队,但季如烟到现在总共也没说出超过十个字。
他从来没见过她失魂落魄到这般程度。
在飞机上,她也一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早上吃过早饭后,季如烟就再也没进食。
裴之声终于忍不住说道:“如烟,要是言阿姨看到你这个状态,你猜她会不会更不好受?你只有先照顾好自己,才能打起精神去照顾言阿姨。”
“我吃不下。”
“我明白。”裴之声把蛋糕掰成小块递到她嘴边,“先吃一小口,好不好?”
她垂下眼睫,看到裴之声的手指划了个长长的口子,应该是今天拉着她出门的时候太着急,不小心划伤了,还没来得及处理。
如果不是裴之声……
季如烟咬下嘴边的蛋糕,“你受伤了。”
裴之声见她终于有了点活人气息,松了口气,“没事,这点小伤,我贴个创口贴就好了。”
“我妈妈,很多年前就查出了结节,但她一直觉得,是小问题。”季如烟说,“不要忽视每一个小问题。”
“好,都听你的。”
“阿声。”
“你说。”
“人是会经历很多次告别的。”季如烟咽下苦涩的蛋糕,“所以我应该习惯告别,习惯分离,习惯一个人,习惯很多小时候害怕的事。”
裴之声耐心听她接下来的话。
“如果我可以选择,我真的,不想习惯这些。”尾音几近颤抖,季如烟抬起胳膊挡住眼睛,不愿让裴之声看到自己崩溃的样子,“可是我没得选择,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没得选择。”
小时候相依为命的阿森被领走,后来的初恋阿声也离开阳城,兜兜转转,相逢又分离,她总是被命运推着走,无力选择。
而现在,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言笑又出事。
老天很爱跟她开玩笑。
裴之声揽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哭一会儿,发泄一下吧。”他说,“有我在,你不需要憋着。”
“我太没用了。”季如烟哭着说,“为什么我非要去阳城上班,为什么我不陪在他们身边,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我这么没用……我27岁了,却连自己妈妈都照顾不好。”
她不停控诉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裴之声安抚着她。
几个时辰后,季如烟从季珩的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
只一眼,他就能从季如烟的状态判断出她的想法,季珩太懂自己的妻子女儿,同样要强,同样细腻,亲人出事,第一反应一定是自责。
“如烟,我们都不希望你自责。”季珩像小时候一样揉揉她的头发,“事情发生了,我们就面对,一家人一条心,天塌下来也能顶着,别怕。”
季如烟的情绪在飞机上一通发泄后,已经稳定了许多,她点点头,“我进去看看妈。”
裴之声从见到季珩那刻,就默默站在季如烟斜后方,只要她不开口,他就不会再近一步。
虽然季如烟没和季珩说过跟裴之声重逢的事,但这个时候,两人一同出现,他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
“阿声,你……”
“你好好跟言阿姨聊聊,我在外面陪一下季叔叔吧,很多年没见了。” 裴之声说。
“好。”季如烟说完,又看向季珩,“爸,我重新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裴之声。”
“虽说这个场合不太适合久别重逢。”季珩伸手搭在裴之声的肩膀上,“但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
季如烟进到病房后,言笑已经将病床调高了些,连日的奔波检查,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但眼神依然是温和的,尤其是看到自己女儿后。
“我都听到了。”言笑说,“待会儿让阿声也进来吧。”
“嗯,我只是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说起来,我们母女俩也确实很久没单独聊过了。”言笑说,“上一次跟你聊天,还是在说相亲的事。”
说完,她俩都笑了笑。
“现在不需要了。”季如烟说。
“是啊,看来有缘的人真是走不散的。”言笑说,“我跟你爸当年也一样,吵吵闹闹的,感情倒是越来越深了。”
“所以,妈,你一定得好好的。”季如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坚定起来。
“看到你跟阿声和好,我很高兴。”言笑却撇开了话题,“其实我身边很多老师的女儿都不想结婚生子,现在的年轻人都开悟了,看清了婚姻的本质,挺好的。”
“作为父母,还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总是一个人。”言笑说,“万一哪天我们都不在了,至少还有个人,为你留一盏灯。”
“妈,你别担心我,我现在跟他挺稳定的,本来计划等他忙完带他回来看你们。”
“没想到因为我这身体,提前了是吧?”
“会好起来的。”
“如烟,我不怕死。”言笑勉力笑着,沙哑的声音却暴露了她的恐惧,“我害怕丢下你爸爸一个人走接下来的路。”
言笑背过身子,抹去不断掉落的泪,“世界那么残忍,我怕他孤单。”
喜欢一个人,或许是从心疼开始的。
而真正的爱与陪伴,原来只是……害怕他孤单。
第68章 灯塔
季如烟陪了言笑一整夜, 母女俩一人睡一张床,时而望着天花板,时而侧过身, 在黑夜中对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切得很快, 聊聊过去的遗憾和未来的打算, 也聊那些未被自己选择的路。
“我小时候特别讨厌当老师。”或许是季如烟的陪伴让言笑的心情畅快了许多, 声音都明朗了,“老师太辛苦了,又要应付调皮捣蛋的孩子, 还要应付一些难缠的家长和麻烦的领导,加班多, 工资少,说是受社会尊重, 其实就是个服务行业。”
季如烟不予置否, 作为典型的双教职员工子女, 这些年,言笑和季珩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她清楚地知道教师的处境。
他们不仅要对学生们负责,自己的孩子也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拿去做比较,就好像教师的孩子理应成绩好,理应上985,这些压力都落在了教师的头上。
“妈, 不管你选择哪条路,以你的性子, 都会做得很好。”季如烟说,“你和爸都是对自己要求很高, 但对我又很宽容。”
“我们希望你快乐成长就好,但如烟,你很争气。”言笑说,“你从来不让我们操心,所以我们才有精力去为别人家的小孩负责。”
高中老师面临着高强度的升学压力,尤其是带毕业班的班主任,这和小学初中的压力是不同的。
言笑跟季珩都是入行20多年的老教师,已经在这座小城积累了口碑和名声,同时也落下了一身的职业病。
因为长时间讲课和站立造成的咽喉炎、腰椎病,伏案工作太久,颈椎也有问题,这些毛病说大不大,但特别折磨人。
老教师基本都这样,他们倒也没叫过苦。
严重的病,比如前些年学校一个快退休的女老师被查出甲状腺癌,病发半年时间就去世了,无人不唏嘘。
还有老师因为常年饮食不规律得了胃癌,言笑跟季珩去看他的时候,原本就消瘦的身子只剩一把骨头架子,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从鼻腔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那次看望,季如烟也去了,这个得胃癌的老师教过她半学期的历史,一个年过半百,亲和慈祥的小老头,普通话总是平翘舌不分。
季如烟记得,那个老师的孩子也正好是她如今的年龄,二十七八岁,一个事业稳定的成熟女性。
她就那样扑在老师的床边,发出不甘的质问,“你为了这份事业把命都搭了进去,你看看你换回了什么?治不了的癌症和还不清的医药费。”
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制止她,他们都清楚,教师的女儿说是这么说,实际却把房子卖了给父亲治病。
老教师还是那么温和,说不出话,就冲她笑,脸颊明明都凹陷下去,眼里却满是柔和的光。
后来,他去世了,季如烟跟着言笑他们去他的墓前拜祭,却无意撞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冒着大雨,为老师的墓前献上一束花。
在她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学生。一看就不是学校组织的,是他们自己来的。
有的放玩偶,有的给老师的墓碑撑伞,有的在抹眼泪,哭得肩膀都在抽搐。
还有学生在墓前放上了他们的成绩单,非常醒目的、优秀的历史成绩。
让季如烟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张全家福,上面写了一段话。
敬谢恩师原亭逸,得原老指引,我与我妻将毕生为中国历史学献上微薄之力,继承恩师遗志。另向原老报喜,今年谷雨是我女生辰,以“思逸”为名,永远缅怀恩师。
照片上的小婴儿被爱意簇拥着,笑得天真可爱,或许等她长大,问起自己的名字,她会知道有一位故去的老师曾在自己父母迷航之际,筑起一座灯塔。
那一刻,季如烟忽然想起老师女儿的质问,他换回了什么?
换回的敬仰与缅怀并不足一提,他换回的,是身死魂消,而灯塔永在。
季如烟不会去质问言笑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太懂事了,仿佛在别人都忙着撒娇的年纪,她就已经明白父母不只是自己的父母,也是很多人的老师。
“妈,你不要觉得亏欠我。”她知道言笑在想什么,“可能有的小孩需要很多的陪伴,但我其实只要你们健康就好,就像你们对我的要求也只是希望我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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