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多想,先去端来一盆水,给她擦拭了脸上泥垢。
一盆清水三两下便变得浑浊。
总算看清了脸。
似瓜子般的一张,鼻梁窄而细,眉目浓丽,抿紧的唇部饱满微翘。
因为眼阖着,比睁开时温顺得多。
虽然不着寸妆,依旧觉出明艳。
他倒不关心长相,但脑海里不自觉冒出个名字。
刚才翻阅的杂志上有这个女人,是一则访谈,讨论了一场舞台事故。
她是Find me乐团的提琴手——名叫明竹。
第04章 04
明竹被清晨的蛮横雨声吵醒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涨发痛。手脚均使不上力,但凡动一下,四肢外就跟有人拉扯似的,她觉得自己快散架了。
一看窗外,依旧昏天黑地,雨不停,如一根根倒系在天上的线,除了唬人的雷声断了之外,雨量似乎比昨晚还大。
她这一夜一个梦也没做,大概是很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一直到走下床感受到右脚踝处传递上来的剧烈痛感,她才反应过来。
——目前她身处的地方是昨晚来的茶室。
回身一看,手机在枕头边上,她开机,电量已经满格,信号也有了。霎时冒出无数条消息来。
是发小白桐,这人不知是哪根神经错了非要去四川支教,一待还就是好几年。
从消息上来看,她回了上海。
白梧桐:[本小姐回来了,速度接驾。]
白梧桐:[人呢?]
接下来是一溜问号的表情包。
时间间隔两小时。
白梧桐:[你又去北林了?]
白梧桐:[乐团工作不是停了?]
白梧桐:[又爬哪座山去了?]
明竹懒得一条条看这一连串的问句,因为那中间还夹杂了很多条语音消息,都是几十秒的那种,她知道,这人又是教育心泛滥了。
总劝她要眼界放宽,别钻进死胡同出不来,说什么人这一辈子还有更多事可以做。
她使劲把屏幕往上一滑,定位到最后一条。
白梧桐:[散散心就回来,别玩消失。]
明竹合上手机,笑了。
玩消失?不至于。
预备再拿手机回复时,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身上这衣服被人换了。
宽大的短袖,袖子到她小臂,下衣摆半遮着大腿。
她撩起下摆闻了闻,还有阳光晒过的气息。
又伸进里面摸了摸,内衣倒还在。
把手伸出来时,发现手掌纱布也被换了,缠绕得更工整了些,身上还有股浓烈药味,她看了眼脚踝,是喷了药。
照顾得还挺齐全。
昨晚她晕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操作这些的人是昨天那个老板。
她倒不介意。
三两下穿了左脚的鞋,右脚提起来,她又开门出去。
外面除了混乱雨声,室内暗着,早晨八点,人可能还睡着。
也就这思忖的功夫,楼梯上传出动静。
“醒了?”她抬头,看见一具黑影在昏昧环境下出声,那双眼倒是亮,洞若观火似的。
“嗯,”明竹仰头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来,身上是简便的家居服,成套的藏青色短袖长裤,看人站面前了,她才问,“你给我换的?”
季望舟知道她指的是那件短袖。
昨晚,他给她略微处理了下身上伤口,怕的是夏天伤口感染发炎。
“是。”
“谢了。”
人就在她眼前又走了,接着,外厅的灯亮起来。
明竹没挪动位置,靠着墙,“什么感觉?”
他回头看她,手插在兜里,心不在焉地问:“你指什么?”
明竹轻佻一笑,“你说呢?”
他没理她。
这就是上午两个人全部的交流。
再次开启对话还是因为明竹饿了。
昨天晚上的面她没能吃成,她坐在窗边,就是昨天的原位,登山包还在一旁的地上。
她摸出烟,点燃,白烟又蒙住她脸。
喊了一声:“老板。”
男人在另张座位上操弄电脑,身上换了套衣服,一件蓝色衬衫,上边两颗扣子是解开的,可以看见轮廓分明的锁骨,带了条银色项链。
“什么事?”
明竹看了眼开着的大门,吐出一口烟,自朦胧中抬下巴,“这个天,应该不会有客人。”
他看向她,声音一点儿顿挫感都没有,淡淡的,“你就是客人。”
青白烟雾没了,明竹灭了烟,“好,那,客人饿了。”
她问:“你刚刚是在煮面吧?给我来一份。”
他沉寂地投来一秒视线,点头,随后起身,应该是去检查锅中水是否沸腾。
等了一会儿,人出来了,的确是两碗面。
热气腾腾,撒着葱花,不同的是,他的碗里有肉,她的没有。
“你们店是这样对客人的?”
“我们这儿只提供茶水茶点。”
“我可以加钱。”早上,明竹已经把昨晚的钱付清。
下一秒,他又离开,再回来时,一片金黄灿烂的荷包蛋和几块牛肉一同被送进她碗里。
还真实在。
她笑着,便戳着碗里面条边饶有兴致地看向另张桌上的人,“老板,上午的问题,你好像没回答我。”
他不似之前,这回接话了,“明小姐,我觉得不回答应该就是最好的回答。”
明竹夹面的手微停顿,“你认识我?”
问完又觉得不重要。
她笑了下准备闷头吃面,没想到却传来声音:“见过。”
第05章 05
说是见过,不过也只是匆忙一眼而已。
去年,红极一时的Find me乐团在国内巡演,北林的这一站定在中心艺术剧场,茶室的定位走中高端路线,艺术剧场的负责人是野蔷薇的常客,他给季望舟送了一张票。
闲来无事,他便驱车去了。
只是很不巧,有个茶艺师遇上个追尾事故,小姑娘来北林不久,人生地不熟的,知道他在附近就畏葸地打来了电话,等他处理完再过去,音乐会已经结束,正进行谢幕。
他亲眼看见舞台大灯向下坠落,只轰然一声,剧场陷入无边黑暗,混乱不堪之中有一声痛喊自舞台起。
有人被抬出来,手腕外铺展着淋漓鲜血。
季望舟看了眼面前的明竹,她此刻的状态和他那天见到的并不相同。
此刻,唇上烈焰般的一抹红尤为瞩目,彰显着娇艳。
倒是昨晚的虚弱憔悴以及拉着他手时的脆弱和那天他见到的相似。
实在是个怪女人。
他没说去年那匆匆一瞥,只说:“杂志上见过。”
“哦,这样啊。”
“怪女人”不觉得这回答稀奇,在去年那个夏天之前,她还是名炙手可热的提琴手。
她抹掉唇上鲜红,吃了一口面。
随后宛若自己真是个美食家一样品评道:“昨天谦虚了,老板,你手艺不错。”
说完才侧目看过去,男人正低头,下颌骨瘦削,棱角利落。
“公平一些?你也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明竹嫌太安静了,于是找话题说。
他回:“季望舟。”
“季望舟,”明竹重复一遍,字正腔圆,“希望的望?哪个舟?”
“船的意思。”
“哦。”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季望舟吃罢,看人不动筷了,准备去收碗的时候,一只没受伤的手忽伸了过来。
她的手指从他凸起的指节开始一路向上,像在攀爬一般,时有停顿,直到肘窝止住。
季望舟没缩手,他只想知道,这个女人要做什么。
一般女人被男人看了身体的常态反应,她没有,此刻的动作也怪异。
但从她眼睛里,他知道,这并非良善的信号,具体是什么,他不清楚。
明竹手指伸开,环成圈,连他臂膀的一半都没握住,但他看出来她是在丈量着什么。
果然,她嘴角勾着,明明是没妆色的眼,却有魅惑感,“季老板,你身材也不错。”
季望舟睨着人,把碗端起来,手臂也一并移走,“我该跟你说谢谢?”
“那倒不用,不过,”她在身后,语气轻飘飘,“我的应该也是?”
他没回头,“你想得太多。”
明竹本来是觉得有些无聊才存心逗弄,但没得到该有的反应,兴致霎时萎靡。
且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她向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又或是现今已经不值一提的才华。
她回到房里,看见雨幕仍旧声势浩大,市政处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
新闻里也在不停播报受害情况。
又有些庆幸来爬这座野山了,原定要去的太华山发生了山体滑坡。
上天起码是想留她一口气在这世界上的,尽管,把某些东西夺走了。
或许还得在这间茶室逗留下去。
她拍下了大厅的二维码,转账过去。
*
季望舟收到两千,返还了她一千。
他回复:[明小姐在店里自便就好。]
那头消息很快就来:[我能去楼上看看?]
他还是:[你自便。]
余光在手机熄灭时瞥见,那个黑白竹子头像发来了最后一条消息。
[来了。]
第06章 06
明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或许是这场雨把她和这样一个对自己毫无兴趣的男人困在一起之后,神智也被一起冲走了。
她觉得这个姓季的男人很有意思。
而这,绝非出自于对外表或是内在的兴趣。
在名利场里混迹多年,什么样的男人她都见过,有钱的、俊朗的、风趣的,各形各色。
他们都有个共同特点,把漂亮有名的女人当作挂件,那么,她自然成功入了他们的眼。
这些男人们想占有她,想能把她圈在身边作为可以为自己增光亮色的私人物品,所以,不惜花大价钱,不惜花大精力。
其中有真心吗?或许偶尔也会有吧,不过明竹压根懒得了解。
反正从小她就看透了,男人这种生物吧,就和纸篓的废纸垃圾没什么分别。
母亲杨兰当年就瞎了眼,遇上一个垃圾男人,为他舍弃事业,洗手作羹汤,几度春秋熬成黄脸婆不说,最后反倒被更年轻靓丽的女人取代地位,她躲在家里一夜一夜地哭,哭得眼睛红了,哭得进了医院。
这样的事,绝不会在她的身上发生。
明竹在离开上海去北林那天对杨兰说,妈,你丢掉的那些东西,我去替你捡回来,你就看着吧。
是的,母亲杨兰曾是知名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
她的兴趣,也全是少时跟在杨兰身边混迹各大音乐会萌发的。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着豪情壮语的自己某天会一朝败落,跌下天来,摔得她都看不清前路。
那场事故之后,明竹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赔偿,同时,还收获了不少同情。
是同情吗?
似乎也不是,她其实对他们在背地里将她视为谈资心知肚明。
她知道,他们对她的处境拍手叫好,还说她活该,是高傲劲遭来了报应。
她在群里,看见了那条被立马撤回的消息。
所以,人看得太明白也不是一件好事,乐团想找人顶替她位置的那天,她甚至没等人开口自己反倒先辞了。
好像是铁骨铮铮,实则是莽夫。
而一个有骨气的莽夫更为糟糕,她真真切切地失去了全部,因此,她答应杨兰的话,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她没能做到。
她走上楼梯,听见自己的脚步迟缓而又顿挫,直到推开门,看见季望舟坐在窗边,悠然自得地抿茶。
他还真像那群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人。
她在高位时,拥有喝彩掌声,现如今,一个将她身体看光的男人却对她如此漠视。
他看她的眼神,也像在看垃圾。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了这种挑战感,因为“垃圾”之一把她当成了垃圾。
她自尊心受到打击了,这很严重。
季望舟不知道她是怎么用这双腿上楼梯还能精准无误地找到他休息室的,他眯着眼打量她,最后还是落在她唇上。
感觉像寒冬腊月的一点红梅。
吴可上午来了通电话。
她问:“老板,昨天那个客人没事吧?”
他回:“没事。”
她说:“那个客人好像是个名人。”
他回:“是吗?”
他的这位小员工看来应该也不会想到,这位名人现在正光着脚,穿着他的衣服,并用手伸向后背勾她的……内衣?
他撇开头不看她。
“明小姐,多少有点名气,不合适。”他淡声说。
明竹挠了挠后背,将手又伸出来,“不合适什么?”
她步子小,速度可不慢,三两下坐上床沿。
右腿搭上来,白白净净地展露出来。
她承认,这有捉弄的成分,但也很显然,这个男人不买账。他根本不看她。
“我的裤子呢?”她问。
她下半身只藉由白色短袖的布料遮挡,她也从衣服的尺码琢磨过男人的身高。
起码一米八五往上。
季望舟的眼神只在她纤长漂亮的腿上停留一秒,转瞬即逝。
他出了房门,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是她的工装裤。
“洗过了也烘干了。”他扔给她。动作一点儿没有拖泥带水,头都没低一下。
明竹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把腿曲起来,手肘抻着膝盖托腮,“破了,怎么穿?”
季望舟似乎是猜想到她这句话,话音落地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有了另一条裤子。
明竹接过来,直勾勾盯着他的脸,扬眉,“怎么?季老板,你是准备站在这儿看着我穿吗?”
这是一条休闲运动裤,松紧腰,但裤腰很大,上面还有吊牌没摘。
她一边把腿伸裤腿里,一边看正走远的背影。
玩心又起,缓缓道:“不过也没事,毕竟,你都看过了,不是么?”
然后,那条背影就这么顿住了。
第07章 07
季望舟迄今三十年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
虽然他知道这世界千姿百态,有什么样的人都不为过,然而此刻内心还是受到了些许的惊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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