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气急败坏地狠狠往船夫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骂骂咧咧。
反而玄负雪有些心虚,暗中瞄了一眼身边某个被迫退位的魔头,然而凛迟无知无觉似的,比她还坦然自若。
那尖叫的船夫被船长劈头盖脸地吼了一顿,登时就有些气弱:“可,可这事情就是有蹊跷嘛!那狮子在我们船上待了快五年了,向来性格温和,别说咬人了,就连被客人用酒壶砸了都没听它吼过几声,怎么偏偏就今天发了狂,还咬死了驯兽师?”
他一想到那身首分离的场景就吓得打哆嗦,好不容易才继续道:“而、而且那驯兽师与金狮向来关系融洽,我们偶尔蹭掉了狮子一根毛,他都恨不得从我们身上剜一块肉回去给他那宝贝狮子补身体,就算狮子发狂,咬死谁也不该是他啊!”
船长啐了一口:“畜生玩意,哪里分得清楚什么亲疏远近。我看八成就是饿昏了头,随便来个人就当口粮咬掉了罢!”
说完,他又嫌晦气似的,伸手朝围观的船客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拜托大家体谅,也请各自回去休息勿要再多走动,此时船员们自会处置后续。
大多数船客听了那报案船夫颠三倒四的一段话,也都对这什么莫须有的魔头失去了兴趣,不多时就散了个精光。
但偏偏也有好事的,愣是待着不走。
玄负雪就在围观人中,瞥见了一个眼熟的络腮胡。
她皱起眉,扯着凛迟的袖子,让他站在自己身后遮蔽,压低声音:“长孙良也在这。”
凛迟轻哼一声。
为了避开长孙良,玄负雪只好带着凛迟往人少的兽笼身边去。
事发之后还来不及收拾,犯事的狮子被一棍子打晕,匍匐在地,而那倒霉的驯兽师脑袋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无头的身体,倒在一边,铁笼的栅栏上溅满了斑斑血迹,足可见当时场面之惨烈。
玄负雪观察了一会,却觉得有些不对。
她还真在这狮子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魔气。
难道那船夫误打误撞猜对了,真是魔兽?
但也不对。魔兽身上魔气浓郁,怎么可能像这只狮子似的若隐若现。何况按照船夫所说,狮子原本只是普通凡品,若无契机,如何会在一夜之间骤变入魔?
她越想越糊涂,干脆用手肘戳了一下凛迟,问他的意见:“你怎么想?”
她问这话的想法很纯粹,反正凛迟不是入过魔么,还是有经验的“行家里手”了,问他肯定事半功倍。
然而等了半天,身后也没人回复。
玄负雪纳闷地一转身,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凛迟面色比倒在地上的死人皮肤还要惨白,嘴唇抿得死紧,额角爆出青筋。
“你没事罢?!”玄负雪连忙去拉他的手,触手时惊觉他掌心全是冷汗,“是先前受伤还没好?我带你回去休息——”
凛迟反握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掐断她的指骨,声音沙哑:“把锁砍断。”
“啊?”
凛迟没吭声,忽地抬手拔剑,剑光雪亮,豁然铮鸣——他竟是直接将那三人高的铁笼砍成了两半。
玄负雪目瞪口呆。
“你们,你们干什么啊!”
船长刚鞠躬赔笑地将一堆大爷们送走,结果一抬头就发现天又要塌了,整个人急得跳脚,冲上来就要拦人。
玄负雪赶紧道歉:“对不住,我这弟弟他,呃,他脑子不太好,这是又犯癔症了,我现在就带他回去!这笼子的银子我们等会也会赔的。”
说完,她就赶紧拉着凛迟想走,可即使扯了好几下,凛迟也分毫未动,反而提剑又上前一步。
她不知道凛迟要做什么,只能压低了声音恳求:“你别发疯了!长孙良都看过来了!”
可凛迟恍若未闻,浑浑噩噩好似不知今夕何夕,眼中就只有那方铁笼和之中的困兽。
他的双眼猩红,甚至还隐约有了浓黑如墨的魔气翻涌。
玄负雪看清他的神情,心里重重地咯噔一下。
某段尘封许久的记忆再次浮现脑中。
曾几何时,凛迟是不是也像那只金狮一般,被关在狭窄兽笼内不见天日?
被迫远离了熟悉的雪原,没了朝夕相处的同伴,他不通人言,又被当做恶犬怪物,遍体鳞伤还被肆意谩骂......当时,他的心情又是如何?
从前玄负雪从未注意到这些。那时值得她关注的事情太多了,山海阁新出的首饰,长老留下的修习课业,二师兄下山历练回来后给自己带的新奇玩意,乌行止寄来的逗乐信件......
她竟然从未分出过一点心神,去想过那个从来孤零零的犬少年。
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涩涌上了心头,玄负雪别过脸,突然不敢再看他,也不知为何,就脱口而出了一句“对不起”。
乱哄哄的空气似乎凝滞一瞬。
原本充斥凛迟眼眶的魔气如潮水一般褪去,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一株生长在石地里格格不入的白杨,突兀地僵住不动了。
慢慢地,他才扭过脑袋,哑声道:“你说什么?”
玄负雪深吸了一口气:“你以前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是不是很恨我二师兄?”
凛迟原本稍霁的脸色又阴沉了:“你方才是替你二师兄道歉?”
玄负雪摇头:“我从来不替别人越俎代庖。”
“那你是什么意思?”
玄负雪挠头,说不清。
幸好她也不需要再说了,因为一道暗哑不怀好意的粗声插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这不是帷帽姑娘吗?”
玄负雪眉梢一跳,后退几步:“长孙先生,可是有事?”
长孙良也不同她客气,露出一个阴笑,忽地高声道:“诸位还请不要轻易离开,船上是否有魔还未可知!”
话音刚落,几个原本已经打着哈欠往外走的船员又停了下来,各个面面相觑。
“船长与那位船夫小哥并非修行中人,没察觉也不稀奇。”长孙良亮出了自己的佩刀,“可在下长孙良不才,忝入仙道,能识别一丝魔气。方才,在下便在那只金狮身上闻到了!”
满厅哗然。
抢先出声的是船长:“是、是魔兽?!”
“非也。这魔气浅淡,应当是它从别处沾染上的。”
“别处?长孙先生您的意思是......?”
“自然是那真正携带魔气的魔。”长孙良那双如鼠的黑黝黝眼珠逐个扫过在场的人,“它应当就在我们之中。”
仿佛一滴彻骨冰水滴入了沸腾的汤锅,却奇异地令整锅热汤都冷却了下来。
片刻后,才有人颤巍巍出声:“那,那这样说,岂不是之前所有同狮子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
长孙良微笑:“正是如此。未免瓜田李下,在下建议在座诸位都拿出自证,说明案发时,也就是今夜子时至丑时左右身处何地,避免误伤无辜。”
他忽地抬起头朝台上的玄负雪凛迟看来,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不如,就从离得最近的两位开始罢?”
果然在这里等着她呢!
什么长孙良,她看分明是长孙无良!
玄负雪面无表情:“今晚子时至丑时,我与我弟弟都在卧房内休息。”
“可有其他人证?”
“自然没有。”
长孙良又逐个问过了其他在场船员,每人或惶恐或呆滞,但也都说出了不在场证明。
最后长孙良又转向玄负雪,语气遗憾,却面带克制不住的笑意:“既然只有二位无法自证,那恐怕得请二位下船后,与在下到最近的仙门走一趟,待请过大能确认身无魔气之后,方可自行离开。”
玄负雪自然不可能同意:“既然长孙先生如此厉害,那是魔是人你一闻便知,还何须我们自证?”
长孙良语气颇为遗憾:“在下修为尚浅,遇到一些小妖小魔还能管用,可若碰上的是酆都魔尊那样的大魔,在下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他话里话外的阴阳刺得玄负雪太阳穴直跳。
凛迟的忍耐也已经到了极限,断罪剑自方才拔出后一直未曾收回,垂在他身侧,现在又有了隐约要抬头的趋势。
第044章 出剑
纠缠间, 有人推开了宴会厅的大门。
乌明珠一身红裙烈艳如火,站在门外,嗤笑了一声:“本小姐还以为是什么有能道士, 感情是半桶水,在这装神弄鬼!”
没想到中途杀出了不速之客, 长孙良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之前在厨房里在下出言不逊, 已经向乌小姐道过歉意, 乌小姐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乌明珠冷哼:“谁说本小姐是来找你的?”
她拍了拍手,身后小厮立刻捧上一个用红绸布盖着的宝匣。
“听闻船上有魔气出没,正好, 本小姐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有件小玩意,能识别魔气来源,百试百灵。”
小厮揭开红布, 恭敬地打开宝匣,露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罗盘。
有见多识广的, 已经惊叫出来:“寻日盘!”
“这可是上古时期大能陨落后化成的法宝!分踪定位绝无出错, 这下就算船上的魔再狡猾,也绝无逃脱可能!”
就在寻日盘被亮出的一瞬, 凛迟原本放松下来的脊背又绷紧了。
断罪剑垂在凛迟手边, 被他攥得死紧。
他就站在玄负雪身边, 她只要稍微一移目, 就能瞥见那双发白的指节, 和微微颤抖的笔直脊梁。
于是她未曾多想,就轻轻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包住他的手指。
少女温和清香的气息如轻薄云雾, 柔柔地贴上他的皮肤,凛迟微微一颤, 肌肤相触之处仿佛有无数细微电流蹿过
她的声音也有些抖,可还是强撑着安慰他:“待会若是寻日盘真的指向你,你就直接用断罪开路,我会为你殿后。”
原本沸腾如油锅的煎熬忽地冷却了下来,仿佛一只无形大手柔和地抚平了所有情绪波澜的褶皱,凛迟发觉自己竟还能奇异地露出一个微笑调侃:“不信任我,觉得我打不过?”
玄负雪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他戏谑地笑眼:“现在是扯闲聊天的时候么!”
凛迟却又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疏狂放纵的少年意气,话语中又泄出三分血腥味:“无人能挡我们的路。”
断罪剑跟随凛迟再酆都浸淫多年,早就成了一柄食惯血肉的凶剑,它与主人心灵相通,似乎嗅到了即将来临的屠杀狂欢,兴奋难抑地震鸣起来。
宴会大厅的另一头,乌明珠已经吩咐下人取出寻日盘,并指朝其中注入灵气,罗盘中央的勺柄以肉眼无法分清地飞速旋转,灵光四射。
有几次,勺柄几乎要在凛迟所在的方向停下,玄负雪早就屏住了呼吸。
如今凛迟身上战伤尚未痊愈,她自己也是个花架子,偶尔单打独斗还行,可真刀实枪地对上乌明珠和她身后的一群乌家弟子,胜算不大,何况还有一个长孙良在一旁觊觎,时不时跳出来阴她一招,处境就更加危险。
一根无形的细弦拴在她的心头,越绷越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而罗盘勺柄骤然亮了两下,转到了最后一圈,直接指向了玄负雪的方位。
众人目光瞬间聚集到了她身上。
玄负雪脑袋轰地一声,下意识辩白:“不是我——”
“哪里跑!”
长孙良出手如闪电,“噌——”地长刀亮出,直接砍来,玄负雪下意识想避,有人却托住了她的后背。
凛迟在她耳畔吐息:“别怕。”
直刀堪堪砍过她身侧,“砰”地在地上砸出一道深切凹痕,砍破了铁笼边一个半人高的木箱。
随着木板碎裂,木箱中滚出一堆干肉和面点,洒落一地的粮食中,蹲着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少年。
少年一身船夫打扮,茫然地抬起头,于是众人都看清了她嘴角沾着的食物残渣,看来先前他正躲在木箱里偷吃。
这场景似曾相识。玄负雪仔细一想,对了,她从厨房回来时也撞见了这个偷包子馒头的少年。
船长第一个惊叫出声:“这是用来喂狮子的口粮,什么时候竟躲进了个人?!”
长孙良重新将长刀拎在手中,道:“船长可认识这少年?”
船长仔细眯起眼瞅了半天,又同其他船夫七嘴八舌讨论一番,皆是摇头:“我们船上人员皆有登记,可这少年面生得很,他不是我们船上的船夫!”
长孙良冷笑,直接将长刀架在了少年脖颈:“既然不是船上船员,偏偏又打扮成船夫模样,鬼鬼祟祟躲在狮子口粮盒内,还被寻日盘指中——桩桩件件,魔头还有什么可抵赖!”
这是直接认定少年就是魔了。
说毕,长孙良一个飞身跳上中央舞台,直接伸手要去拿人,指尖刚刚碰到少年的衣角,身侧猛地蹿出一道黑影,紧接着就是鲜血喷涌——他的双手竟是被撕扯了下来。
而扯下他双手的罪魁祸首,赫然是原本躺在地上的无头尸!
异变发生只在眨眼之间,大厅内所有人都还没缓过神来。
那无头尸跑起来飞快,又是一眨眼,就已经闪到了门边。
挡在门口的正是乌明珠,她尚未反应过来,还呆呆的站在原地,那无头尸诡异浑不似人行,两只长满黑尖指甲的铁手已经朝乌明珠伸去,马上就要掐断她的脖颈,忽地动作一顿,一只碎木片刺穿了他的头颅。
明明没有脑袋五官能辨明方向,可无头尸却若有所感地缓缓转身,朝舞台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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