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枝,我都懂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一向坚韧勇敢,但鸾枝,你不像其他人,你的身后还有整个宋家,是有依靠的。就算这次不去,以后都会有机会的。曾经也发生过类似的突发事件,流民突然袭城,几乎占满了整座城。他们甚至会为了吃食水源,将其余人暴力残杀,只为苟活。这样危险的事情,概率虽小,我却不愿让你冒险。”
“鸾枝,你不仅仅是宋家嫡女,更是汝善和似汀的姐姐,也是我和你阿母的亲生血肉啊!”
那年,边疆战乱纷飞,一路逃亡而来的流民趁人不备闯进了整座城。饥饿已久的他们从一开始的哀求,到最后的抢夺,为了活下去,人性的恶在那一刻被暴露的一览无遗。
为了劝说他们停手的百姓们,不止一人死于他们手中。
人,一旦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就是危险本身。
宋鸾枝知道宋冶章的担心,但她心意已决,这次,她必须扛下这一切。
“阿父,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我已经决定了,就不会更改。我知道,我的身后还有你们,我完全可以在这一次的突发状况下全身而退。可是之后呢?以后的每一次,难道我都要躲在你们身后吗?你们不是万能的,我也不是,就是因为如此,我更应该要去城东。因为时间久了,逃避的次数多了,那我曾经所做的一切,就全都荒废了。”
“有时候,阻挡我们的不是我们本身的缺点,而是我们对此而心生的恐惧与下意识的逃避。”
宋鸾枝转过身,她的身后是激烈翻涌的雨浪,周身却似被罩了层薄薄的微光。
窗外的槐树枝条脆弱地摇曳着,而她却不步伐坚定,慢慢走到宋冶章的身前。
“阿父,其实在成为宋家的嫡长女、您的女儿之前,我得先是我自己。”
“而前往城东,是我自己愿意并渴望去面对的。您放心吧,这次的事情,一定会平安过去的。”
宋冶章自知说不过宋鸾枝,只好放任她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毕竟在他的心里,只要宋鸾枝能平安、幸福、快乐地做她自己,便是他这辈子,最希望看到的事情了。
随后,他便派了府内最得力的一些仆从和侍卫,跟着宋鸾枝一同前往城东的铺子。
虽然宋鸾枝在来此之前,已经最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在看到那儿场景的一刻时,心脏还是咯噔了几秒钟,愁积眉间。
万籁被灰暗的天卷入深渊,连绵不觉的潮水不停息地淹没着随处可见的流民。他们有的衣不蔽体,有的浑浑噩噩,怀中竟抱着不知何时已逝的孩童,有的从第一家开始,熟练地祈求着食粮,有的已经倒在街道的两侧、街巷的角落,闭上双眼,不知是死是活。
嶙峋的身子骨似乎下一秒就会被绝望呻吟的雨水冲刷,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宋鸾枝深吸了口气,握着伞柄的手用力,将伞压低了些。衣袖中的手紧攥住衣角,努力克制自己的视线不去左顾右盼,垂下头径直走向铺子。
“宋小姐。”
路过医馆时,一道熟悉清冷的声线传来,止住了她的动作。
宋鸾枝抬眼望去,滂沱的大雨有些模糊了她的视线,但那身刻在脑海中的黑衣不曾忘却——
竟是白隼。
宋鸾枝怔愣了下,只见白隼朝她点头笑了笑,便将那熟悉的药柜和桌椅搬了出来——
搬了出来?
宋鸾枝有些震惊,脑海中生出了些不可置信的念头。
“白隼,你不会要在这样的暴雨天,替人义诊吧?”
“没想到只是一起采了一晚的草药,宋小姐竟这般懂我了。”
宋鸾枝话语一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目光落至白隼精心制作的药柜,豆大的雨珠毫不留情拍打着上面的碎痕,天幕漏下的银珠模糊了一整座城,也模糊了宋鸾枝对白隼曾有的看法。
白隼刚刚摆好所有的一切,将“义诊”的牌子摆了出来,正准备朝宋鸾枝走来搭话时,蜂拥而上的流民刹那间阻隔了两人的距离。
宋鸾枝被用力的撞到一旁,幸好被秋曳护住才没有跌倒,但过多且嘈杂的声音让白隼根本无法分心注意到一侧的宋鸾枝。
她眉头一蹙,也加快脚步走进了店铺,不愿浪费一分一秒。
只是,店内依旧干净整洁的样子倒是让宋鸾枝微微一惊。
不是说铺子里都是新人,干事竟会如此利索?
疑念一出,铺子里头便走出了一位老妇人,此人正是替宋鸾枝管理城东铺子的李阿婆。
见着宋鸾枝的身影,可给李阿婆高兴坏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她连忙弯着腰朝宋鸾枝行了一礼,眼底满是谢意,随后温柔地朝宋鸾枝说道:“哎呦宋小姐,您可来了!”
“真是要多谢宋姑娘了,真是料事如神!若没有宋姑娘,这城东铺子怕是早就被那些流民糟蹋了!”
李阿婆这些话说的云里雾里的,着实让宋鸾枝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阿婆,等、等一下,什么叫多亏了我?我这才刚刚赶来,还什么都没做呢。”
此话一出,倒是轮到李阿婆愣在原地了。她小声惊呼了句,笑容僵在嘴边。
“什么?!这、这容世子不是宋小姐亲自拜托前来帮忙的吗?”
“你说什么,容世子?”
宋鸾枝暗叫不好,急忙抬脚走到后院。
廊道下,那在存有货物的门外,认真仔细正对着账册,还时不时翻动着各种样式的锦缎的,不是容玉珏还能是谁?!
第38章 窥见天明 “真心最为可贵”
光影交错间, 虚实变化。断断续续的雨透过窗棂,时不时落到了进来。
廊道外的天,乌云密布, 雷鸣声阵阵。
但容玉珏却似乎是听不到一样,专心致志的做着这份本不属于他的事情。
就连宋鸾枝都快要走到他身旁, 他都没能察觉。
雨声潺潺打青砖, 青天如墨染, 强劲的风此刻竟也变得温柔, 撩起他的散落的秀发,凉风带着雨丝钻进看似单薄的白衫中,惹得容玉珏下意识咳出声来。
宋鸾枝心一慌, 急忙收回了神,快步走至他身侧,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卿、卿卿。”
宋鸾枝明显感受到容玉珏在看到他那一瞬时, 眼底的茫然与担忧。
“卿卿, 这天凉, 流民也多,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快、快回府去。”
话落, 容玉珏便抬起手想要招呼小厮备上马车,却被宋鸾枝抬手打断。
“世子,你知道我的, 流民增多, 百姓受苦, 丝绸商铺也面临风险。我不可能放任不管。”
容玉珏自知无法改变她决定的事情,便只好作罢,将整理好的账本交到
她的手中, 指着已经分类好的绸缎开口道:
“卿卿,这些绸缎我已经替你分的差不多了。你的左手边,是堆积起来的旧款,右手边是意外受损或已经脏了而无法出售的绸缎,中间则是侥幸从流民手中护住的新样式,账本我也一一对应完毕,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容玉珏做事利索,说话的语调也平缓。宋鸾枝看向账本上被他一点一点用心标注出来的语句,心底顿时软了一块。
那些绸缎常年堆在库房中,因每日铺子内的事情太多,便慢慢被遗忘。有了新的样式基本上也是直接腾出一块新地方搁置。
原本宋鸾枝是想着找个空闲的时间,慢慢整理,没想到却被容玉珏整理的完美无瑕。
但是她知道,做完这一切,绝对要费上很大的时间和精力,并且注意力必须高强度集中。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一旦分心落下,便要重头再来。
未曾想过,容玉珏竟只是费了这一下午就做好了,还是在这样一个阴暗潮湿的雨天。
他的身子本就病弱,经不起风雨的肆虐。想到这,宋鸾枝立刻脱下了身后的狐毛披风,在他毫无预料之下,凑到他眼前,将其盖在了他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温热和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他的全身,容玉珏屏气凝神,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就这般,无时无刻不在描摹着宋鸾枝的轮廓,不愿放过一丝一毫。
“多谢世子,这些事,一定费了世子不少心思吧?我只是没想到,世子竟会真的来铺子打理。这天着实凉的厉害,世子可千万别冻着了。”
话落,宋鸾枝便主动推着容玉珏进了室内,将大门紧闭,隔绝了窗外的狂风怒号。
这狐毛披风是宋鸾枝一直以来穿在身上的,也常清洗,便带着丝淡淡的梅香味。仿若往日的一切,静静回荡在容玉珏的脑中。
趁她不备之际,容玉珏将披风拢的更紧,鼻子轻碰披风,下意识用脸颊蹭了蹭,闭上了眼,仿佛——
被宋鸾枝抱在怀中一般。
瞬间,心中的急躁与不安被压实,嘴角慢慢扬起,眼中笑意尤甚。
这就够了——
容玉珏想。
只要鸾枝稍微施舍点属于她的关心,容玉珏的心脏,便像在狂风骤雨下依旧屹立不动的梅树,溢满了庆幸的欢喜。
一旁的宋鸾枝丝毫未察觉容玉珏的不对劲,她轻蹙柳眉,坐到容玉珏的身侧。
“世子,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今日忽然就来到城东的铺子了?”
“战事忽至,听闻此消息后我便知晓,会有大批的流民蜂拥而来,像前几年一般。为了减少损失,我便派了些武功不错的侍卫们来到城门,帮助城中百姓和那些流民,以防发生争端。”
“只是没想到,还是来的迟了。大批流民已经聚集在了城东街道,百姓们迫不得已关了商铺,但你们那铺子怕是还没来得及,就被很多没有衣裳的流民闯入,抢走大批的绸缎。我随后立刻让人稳住流民,只是还是没能夺回那些上新不久的新款。”
“后来,听闻你们家管事的阿婆说,库房内的货物囤积严重,恰巧我又不能随意行走——”
话落此处,容玉珏面色一滞,停顿了下。虽然面色已然少了好些当初的那份自卑与不安,但他还是下意识习惯性的抬眸去打量宋鸾枝的脸色,微微蜷缩指尖,咽了下口水。
宋鸾枝却面色毫无波澜,庭下瑟瑟,惊鸟掠过,那双如盛满淋漓光波的瞳孔无比自然的注视着他,认真地听着他说的话。
那炙热的目光让容玉珏的耳根落得通红,他甚至羞赧到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颤声开口:“因是如此,我想着总得去找些事情做,但又怕因为行动不便,反而打扰到他们,弄巧成拙。”
“后来我忽然想到,卿卿曾与我说过的,我可以随时来到你的店铺帮忙。我便想着,以你之名,为你去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也是,我能给你最好的东西了。”
“多谢世子,但有一点我觉得世子说错了。”
容玉珏神色一愣:“哪里?”
“世子曾给我最好的东西,并非世子所言的那般。”
“那又是何物?我这样一个人,许多事情已经不能再像寻常人般,去毫无顾忌的做了。能给予的,也是少得可怜。”
风啸幽谷,残枝弄影。
宋鸾枝抬手,轻轻抚上容玉珏略微冰冷的脸颊,用指腹剐蹭着,薄唇轻启——
“世子曾给予我最好的东西,是世子的真心。”
“我的...真心?”
容玉珏眸光微动,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到无法言说。他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心脏处,感受着那儿轻微的跳动。
“是的,是世子的真心。无论世子究竟有什么样的难言之隐,那一片赤忱的真心,才是最最可贵之物。”
“同样的,不只是对我,世子对于城中的百姓,也仍然怀有那片真心。虽然让百姓脱离危险的,是武功高强的侍卫,但究其因果,还是世子。”
朦胧天之下,隔着厚厚的门声,依旧有细碎挣扎的呻吟声从窗户的缝隙中传来。宋鸾枝知道,她不能再拖延时间了,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处理那些绸缎,以及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一批接着一批进城的流民。
忽的,她双眸一亮,起身将铺子里所有的人喊来,让他们将那些旧的款式和破损并不严重的绸缎拿到后院。
既然这些布料绸缎无处可用,那为何不主动赠给那些在外无衣可着的流民呢?动用铺子内的全部绣工,再不济,她亲自出马,将那些绸缎做成最简单保暖的衣服,再将其放在铺子门口,让他们依次领取,简直是一石二鸟。
只是——看着这几乎堆满了整个屋子的绸缎,宋鸾枝深吸了口气,揉了下眉心。
只是这数量实在太多,恐怕得花费几天几夜才能全部做完。再加上,许多绣工为独善其身,早早便归了家,若是此刻让他们返回店铺,怕是一桩难事。
但若是将所有铺子的绣工调来,也未尝不可,只怕是要耽误宋家本身的生意,城西、城北的铺子也被需迫关闭。
但流民若这些天仍未得到控制,怕是不会给他们时间去准备所谓的保暖衣裳。
越往细想,宋鸾枝的头越大,她的手微微撑着门边,无声的叹了口气。
窗檐落雨,恍惚间,宋鸾枝仿佛听见那细碎的雨珠声中,夹杂着匆匆的马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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