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知肚明,不好追问。
我随着王太后、王后出来时,齐沐还在殿外默默候着,也不进去。
太后一手抓齐沐,一手拉着我说道:“去陪哀家说说话儿,这是多久不曾见我这对宝贝了。”随后又让王后把世孙也叫去。
“哀家也把你母嫔带回了,都去见见。”太后见到齐沐,眉开眼笑,似乎都忘记刚刚那个半死不活的儿子了。
也不知秋千有多高,东越王摔了胳膊腿,还撞了额头眼睛,非但行动不便,连奏折都没法看了,说是眼前似有蚊蝇乱飞。
上次东越王赌气罢朝,这次真就无限期罢朝了。百官忍不住,品级不高、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各路小官纷纷跳出,直陈家国大义,劝东越王允许世子代理朝政。
东越王气得绝食绝药,我生怕齐沐又像上次那般自虐,装作身子有恙,转移齐沐的注意力。
椒房殿中药香阵阵,也不知道太医瞎开了什么药方,当齐沐将药碗端至我面前,要喂我吃时,我下意识背对着他。
“我没病,我没病,不要吃药。”我学着明贵妃样子,娇柔着嗓子,只是听着还没达到她半成的功力。
撒娇女人果然好命,堂堂世子屈下身段,哄道:“乖,我看了方子,都是些清热败火的药。太医说你中了些暑气,倒也不碍事。我还让人放了些糖霜,一点都不苦,快喝了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我一听,心中一慌,转过身子,拽着他的袖子,憋着嗓子继续:“我不管,殿下要陪我。妾要一直看到殿下,才能安心。”
他唯恐撒了药,将药碗轻轻搁在小几上,扶我坐起,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苏学士今日要考我,我提前去温习,免得不过关又被他说。”
“考试完,殿下去哪里?”
眸光微动,仿若三月熏风般温暖,他拦我入怀:“自然来你这里。”
“殿下当真,哪里都不会去?我不管,殿下若是骗我,从此我再也不理殿下,而且再也不吃药。”
齐沐轻轻捏着我的下巴颏,迫使我的目光对着他。我不敢直视他的黑眸,眼光逡巡到他的唇上,也不知道怎么的,脸更红了。
却听他在我耳旁妖媚般低语:“这些日子,父王伤情不稳,你我不宜合欢,传出去不好。”
好像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烫山芋,我张大嘴,口水又差点没把我噎得背过去。
“咳咳咳,那个,殿下,咱们吃药吧。”
他这才端药一勺勺喂我,修长有力的手指泛着白光,煞是好看。
“你是怕我去宸极殿吧。”他面上毫无波澜,轻轻吹着药汤。
他到底是明白的。
“你宽心吧,我不会再去做无谓的抗争,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不会忘记。”
初见时一脸戾气、傲然难犯的齐沐,如今墨发半束半披,一身青玉色袍子,让他举手投足呈现难得的儒雅醇和的气息。
以膝为枕,我俯身贴着他,任他绵软的大手一遍一遍捋我的长发。
绣幔垂地,丹桂幽香浮动,我静静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吧。
纵是东越王雷霆大怒也架
不住无人坐朝、政事怠荒引起的百官纷纷上来的谏书。
国君国君,无国何来君。
卧榻上的东越王在一个雨夜将齐沐唤过去,大骂一通后,让常进宣了旨,着令齐沐全权代政,执掌国柄。
读书方面,齐沐不算好学生,有时候还会逃课,听说小时候还经常口出妄语,将老师们驳得呆若木鸡。
如今他临朝理政,我不免担心他将怠惰逆反的性子带到朝堂之上。
以前的事情,说白了,闹了笑话也是关了门后家里的事,若是在外面丢脸,便是天下的笑柄,那东越王更有的说了。
我是世子妃,按道理也该多劝他勤勉政事之语。只是我每日除了陪伴世子,更多的时候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让我一个闲人去劝他人勤勉,我是无论如何也启不了口。
在同太后、王后等人的谈天中,我才得知理政的齐沐同在东宫读书的齐沐,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既不抬杠了,也不执拗了,展现出勤勉、谦逊、仁德的一面,深得朝中老臣好评。
宫中妇人们聚在一处,讲到世子总是赞不绝口的。王后会趁机巴结太后,说不枉太后教养一场,到底还是出息了。
太后笑得像个孩子,说静嫔可算是熬出了头。
若此时明贵妃也在,我也会注意到她不经意间弯出的笑容。
齐沐啊齐沐,你的女人缘真的够可以!
父亲来宫中的时候,说起齐沐倒并不见得多开心。
向来,都有个品秩不高,但权力极重的通政司帮着东越王处理如山似海的奏折。送到东越王跟前的,都是通政司按照轻重等级分类,拟好办理意见的,甚至批阅方面还有常进这个秉笔太监代劳,因此虽然国事纷繁,东越王处理起来,颇为游刃有余。
可目前,不知何原因,东越王遣散了通政司,秉笔太监常进也不拿笔了,干起了端药倒尿的营生。三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余下的时间世子大都花在了批折子上。
“东宫灯烛夤夜不熄,宁宁,你要多劝劝殿下,千万将息身体。”父亲无不担忧地叮嘱我。
劝人勤政我办不到,劝他休息自然不在话下。
我来到东宫的时候,赵美人、叶昭仪正悻悻地离开。
她俩是来看望齐沐的,还送来参汤给齐沐补身子。只是齐沐并未让她俩入殿,因此她俩也就只好将汤给了内侍。
我望着空空的两手,踟蹰半晌,准备跟她们一道回去。
却不料进去禀告的内侍传话:“世子妃来都来了,怎么又要走。”
我望见赵美人、叶昭仪脸上一闪而过的幽怨神色,心中叹了口气。
我借花献佛把两人送来的参汤带进了殿内,着绯色盘金云锦蟒袍的齐沐,金冠束发,神采奕奕。
今日大朝,他起得极早,昨日又歇得晚,想来也就睡了两个时辰而已。
“若殿下有时间,接见一下她俩也是应该的。殿下容许我进,却晾她俩在外面,倒有些厚此薄彼。”
他上前拉着我的手,打趣道:“世子就一个,你们可是三个。便是一张烧饼,也不能做到厚薄平均,何况我一个活人。”
我跺脚佯嗔道:“殿下,你又胡说。”
我与他一同落座,我见他眼下泛青,望着面前两叠半人高的折子,问他:“殿下何不找翰林学士帮衬一下,这么多,莫说批阅,便是看完也够吃力。”
他半是宽解半是笃定地回道:“确实挺多的,时间上紧一紧,倒也能批完。一则我年轻,身体底子还是有的,二则初涉政事,亲力亲为才能尽快熟悉,若此时假以他人,今后成个半吊子倒不好了。况且——”
他突然不语,我忙催他说下去,却发现他的眼光在我身上。
今日热了些,我穿着短襦长裙,外披石榴红的纱衣,那短襦许是开口低了些,深沟隐现。出门时,我并没注意,如今忙将手护在面前,面红耳燥。
他缓缓箍住我的腰轻语:“以后不许这样穿。”
我不敢再看他,像个鹌鹑一样窝在座椅一角,却被他突然拉起来,事发突然,我跌在了他怀里。
他将我稳稳接住,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这袍子捂太热,你随我去换一件薄的。”
我心中惦念着参汤:“殿下,先把参汤喝了吧。”
齐沐拦腰将我抱了起来,我惊叫着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殿下——”
“放心,不喝参汤我也可以。”不由分说,穿堂入室,将我有些粗暴地扔在了榻上。
虽说榻上铺着不薄的锦褥,但我仍然感到腰上袭来的痛感。
青天昭昭,日头晃晃,他扔掉玉带,撩开袍子便要来抓我。
我用尽力气握住他不安分手,无不乞求:“殿下,这白日里传出去也不好。”
“你是来劝我劳逸结合的,这便是我要的逸。”
我不及反应,他已经开始大杀四方,让我毫无招架之力。在我们一起渐臻极乐时,我问他:“殿下,况且什么呢——”
“啊——”他身子一抖,瞬间软了下来,却又神经兮兮地大笑起来。
我还在榻上拥衾坐着,他已经起来装束:“况且,我觉得理政比读书有意思。我并不是不喜欢读书,只是不喜欢读酸儒千篇一律的唠叨。为君者,爱民敬民这个基本的道理懂了便是,为何得一字不漏背那么多自诩为经典的冗词繁章。我先前倒是背着父王读了些水利、食货、营造、地理的杂书,如今看来那些书倒是对理政更有裨益,实实在在解决百姓的吃喝住行比讲空头道理更实际些。”
见我有些懵,他有些局促起来:“世子妃见笑了,一高兴就多说了些。”
刚刚还叫我小心肝儿,现在喊我世子妃,呵男人。
第10章 10 露月·蒹月·梅月
代政的齐沐未明求衣,朝夕不倦,内苑的生活一如既往慢慢悠悠。
太后同我去看望卧病的东越王时,能感觉他内心的焦灼,加上“秋老虎”的燥热,他一直大骂医官、侍从伺候得不遂心意。
好在有明贵妃立于一旁,软语宽慰,让他的怒火不至靡所底止。
淑妃已经不常来了,一来王上因她受伤,二则产后不宜走动。淑妃怀孕之时,多少人奉承说定是个王子,以至于东越王笃定必是个王子。乃至生出个郡主,东越王是大失所望,听说名儿还没有着落。
闲聊中,太后不免夸赞世子理政的能谋善断。我偷偷看东越王,他疲惫的眼里毫无笑意,只是干瘦的面颊上扯出两道括弧,但因为他嘴是下拉着,看着不像笑,更像是在哭。
出了宸极殿,太后的銮舆已经走老远了,后方传来金盆撞地夹着泼水的嘈杂声。我慌忙望向太后,她无动于衷。
好半天才悠悠骂道:“这些小蹄子愈发没规矩了,今日摔这个,明日摔那个的。”
身边的嬷嬷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想当初我们进宫的时候,谁若是打翻主子的东西,那是要挨板子的。”
我没说话,默默跟着,忧心忡忡望向宸极殿的方向。最初的时候,依山势而建高数丈的宸极殿在我眼里是可以同阿房宫媲美的绝美建筑,如今它给我的更多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回到椒房殿,意外撞见了齐沐。他正着人收拾着落在我这里常看的几本书。
我嗔怪他不必亲自来,知会一声,让人送到东宫便是。
齐沐淡淡一笑:“若不自己来一趟,怕是有段日子见不到你了。”
我忙问缘故,齐沐说自己要去南澹州一趟。
那边遭了百年难遇的蝗灾,秋粮颗粒无收,加上当地官员的贪腐渎职,民情沸反,局面不稳。
齐沐这次会押着第二批救助粮前去,顺道安抚百姓、惩治贪吏。
“不能找几个得力的官员去吗,殿下若是去,朝中无人坐镇怎么办?”
修长的手指抵着月白银纹镶玉抹额,齐沐故作伤神状,还不忘夸我:“本殿真的娶了个贤内助。”
我用力将齐沐一推,佯装生气,笑意却自然流溢出眼角。
“左不过月余就回了,不太急的折子暂由几位大学士代理,若是极紧要的,会由通政司的人急递给我。”齐沐认真解释给我听,但其实我关心的不是这回事。
“王上可同意?”我问。
漾着暖意的眸光瞬间晦暗:“
这该是父王的意思,否则通政司不会重新启用。”
似有无形的手攫紧我的心口,呼吸突然一窒,顿觉浑身软弱无力。齐沐将我扶住:“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我扯着齐沐的衣袖,“殿下此去定要小心,若有假山后的那名心腹从旁护佑,我会更安心些。”
倏忽间,眸色几经变幻,他问我:“你还记得他。”
“殿下要去的地方,地势复杂,蛮荒偏僻,我实在不放心。”
他温暖的手掌覆盖在我微凉的手上,轻轻说道:“当日去往祖陵的路上,遭遇巨石挟裹泥沙冲刷而下,淹了随行的好几人。我不认为这是他有意为之,但他肯定是冷眼旁观,坐看事态变得危险。”
放任死亡也归为故意杀人啊,这难道可以原谅。
他手指微点在我欲启的唇上:“假山之事不能再提及,否则你也要被牵扯其中。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况且国事稠溏,他又是有心无力,这个节骨眼不至于要我的命。”
我一直将齐沐送到内苑门口才依依不舍与他作别。在他人眼中,齐沐是不苟言笑、颇具威仪的王世子,可夕光下,他翻身上马的那一刻,更像是个远行的少年人。
我背过身,挡着脸。等他纵马远去,一切归于寂静,我这才回头用绢子轻拭泪水。
却听身后传来轻蔑的啧啧声:“世子陪不了你,你倒哭起来。男儿志在四方,怎能一直拘在内苑。”说话的功夫,明贵妃走至我面前,她身着火红色宫装,眉间一朵红莲,衬着雪肤,夺目又厌世。
“本宫瞧着,你怕是开国以来,过得最安逸的世子妃。皇后还是世子妃时,整个后苑她哪样事情不管,那时候,王上身边光侍妾便是十二个啊。更别说老祖宗了,年轻时主掌中馈的本事,便是十个男子都不及。你瞧瞧你,自己悠游度岁,尽给别人添乱,可真是世子的劫(结)啊!”
她言语刻薄,却处处维护齐沐,说句实话,我听着倒不觉反感。
我虚心请教:“还请贵妃娘娘明示,妾身一定改。”
明贵妃微微一愣,不意我如此谦逊,随即道:“且不说母仪天下,行为世范,便是跟寻常妇人一般,帮着丈夫管理些产业账目,精打细算,量入为出,总归是要学的吧。”
“娘娘教训得对,妾身这就去学。”
我如此乖巧温顺,她的脸色更加不自然,似乎觉得我在虚与委蛇、阴奉阳违。
实则,我真的高兴,至少可以帮齐沐分些担子,也不至于终日无所事事了。
既然要管理产业,至少先要从看产业清单做起来。
正待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之时,常进寻了过来,偷偷问我,为何要去看世子名下的产业账目。当得知我着手管账的时候,常进显得特别犹豫。
“嗯,娘娘可是同殿下商量过了。”
“不曾,只是想帮他分担一二罢了。”
常进这才告诉我,东宫产业比起前代,并不丰厚,加上东越王经常将东宫产业挪为他用,前些年太后便帮着管东宫产业了。
“怎么个挪用法儿?”我问。
“把田庄移平,盖个鞠幼院、养老园,或是直接把世子名下的进账纳入内库。那时节,东宫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太后一怒之下,就亲自管起来。”
我去,克扣零花钱啊。难怪相比于璀璨夺目的宸极殿,东宫显得些许老旧,甚至都没我住的椒房殿气派。我只道是齐沐节省,哪知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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