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不疾不徐,又因音色过分清越悦耳,咬字字字分明,令人误以为她处于弱势地位。
根本不是这样。
到此刻,霍邵澎方才察觉,角色对换,当他成为虞宝意争执的对象时,有多容易为她的口吻失控。
她说的话,没有“困惑”,更没有“示弱”。
只有肯定。
她肯定自己就是没有资格,且接受了这件事,用一种平淡到让人恼火的语气讲出。
“哪怕我真有资格……”互换的不止有角色,虞宝意大胆地迫近一步,仰起的脸被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也是你给我的,随时随地都能收回。霍生,那不叫资格,叫你需要一只宠物陪你解闷。”
霍邵澎原本就捉着她手腕,再一伸手揽下那抹腰,多用了几分力把虞宝意收拢进怀。
他逐字逐句地问:“虞宝意,你养过宠物吗?”
霍邵澎极少连名带姓叫她。虞宝意望着他的脸,一时发愣。
“你见过谁养宠物,快骑到主人头上来的?”
她涣散的眸色慢慢凝集,眉头一拧,不落下风,“霍邵澎,我——”
“没有吗?”他暗自在虞宝意腰上施力,扣得越来越紧,“又有哪只宠物会对主人张牙舞爪,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我只是打个比方……”不知怎的,明明在严肃争吵,虞宝意耳根不争气地烧起来。
“好比方。那你告诉我,如果我要养,为什么不养一只乖的听话的?虞宝意,逃跑的宠物我可以用抓的,为什么你,我得用算的?”
若是下棋,她一定是最没有棋品的一个。
看见棋局中的自己落于下风,便抬手扫落棋盘,却不知那是他费心所设,最终让她赢的局。
“霍生……”
“叫我名字。”
虞宝意错觉,答应陪他一程那夜的风,也吹到了今夜。
腰上的手如一堵墙,她快贴到他身上,昂着头。
明明整个人都笼在他的阴影之下,可那双眼如坠入了河水下的月亮,波光粼粼,倒折出她的世界,与他。
虞宝意唇半张开,失去冲动以后,叫他的名字分明多了几分迟疑,让人很想吻她。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一并吞下她刚吐到嘴边的“霍”字。
突如其来的吻充满炽烈,虞宝意甚至还在怔愣之中,他已经闯入她的领地,不含一丝温情脉脉,而是用过分用力的触碰渴求她的表达,她的回应。
有那么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不动,她五感凝固住,除了他的索求,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待感知再次流动起来时,她嗅到了来时种满整条幽静步道的广玉兰树的香气,由浅至浓,慢慢向他们这个方向蔓延。
霍邵澎离开了她一些,但没有再移远点,那道眉似蹙非蹙,沉默地凝视住她。
先前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此时虞宝意也顺从地睁开了眼睛。
昏影中,她双眸莹润,动人得仿佛有一捧清泉,不停在心间涤荡。
她用被吻得殷红的唇问:“霍邵澎,你中意我吗?”
他们维持着一个随时可以拥抱的距离。
可霍邵澎还是一动不动。
他选择将目光注入那双明亮的眼睛,说:“Babe,我以为你早知道……”
“我中意你这件事。”
-
第二日早晨,虞宝意从客房醒来,没有拉开的窗帘让房间黝暗无光,想昏昏欲睡下去。
微信上,已经留言了一条消息,说等会权叔会送她走。
虞宝意起床,换上尾凳处女佣备好的衣服,合身得仿佛是从她自己的衣柜中拿出。包括昨晚她决定留下一夜时,霍邵澎叫人拿来的衣服,尺寸明显都是为她准备的。
她很难相信他的“预谋”没有别有用心。
但事实上,霍邵澎又的确没做什么,只是让她在一间舒适的客房里,单独睡了一夜。
连早晨也未等她,按照自己的时间先行离开了。
但留了位她熟悉的权叔,免得她在人生地不熟的房子里不自在。
吃完早餐,李忠权兢兢业业地送她到胜意所在的写字楼。
路上,权叔同她聊了两句。
“虞小姐,昨晚还待得习惯吗?”
“习惯的,权叔。”
虽然干的是司机的活,但虞宝意待李忠权如同长辈。而且今早几位没见过她的女佣,趁霍邵澎不在时明目张胆打量她,也是权叔替她解的围。
李忠权笑了笑,“那间客房是临时准备的,你习惯就好。”
临时准备。
直至回到办公室前,虞宝意都在琢磨“临时准备”四个字,是不是也别有用意。
那么大间房子,不像没有提前备好的客房的样子。
可迈入办公室的下一秒,她就被满室洋桔梗雅致的香气冲散了所有疑虑。
桌面上有一束盛开的洋桔梗,旁边是个扁平的黑色正方盒。
虞宝意已经有所预感,走过去时,笑意情不自禁攀上唇边。
她单手抱起那束花,再打开首饰盒。
一件手链。
由规整的蓝宝石和钻石镶嵌,交相排列成蜂巢状,成品犹如丝绸的柔软质感。
她学过一年有余的珠宝设计,认出来,这样精致而繁复的工艺出自哪个世界闻名的珠宝家族,且正是霍邵澎前段时间的出差地之一。
也许有权叔通风报信,也许是他自己算着时间。
托在手心端详不到片刻,手机微震,亮起的屏幕中央有条消息横着。
「衬你。」
-
下午,和导演组、编剧组开完短会以后,程霁原当即买了晚上前往北城的机票,决定效仿当初虞宝意的方法,去找“便宜好用”的新面孔来当嘉宾。
虞宝意为保口碑,坚持让嘉宾亲身学习,不惜加大成本,延长拍摄时间。
难免吃苦,且她不想给这档节目炒流量,所以放弃了再邀请乔鹭这样难伺候的嘉宾来的念头,本分拍完,不管结果如何,都对得起她走到如今的固执,甚至偏执。
左菱这边,则由她点头过后,领人去联系《时差旅人》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婆婆。
老婆婆那门手艺,是一手出神入化的木雕技术。
虞宝意见识过她早些年的作品,的确炉火纯青,尤其在面部表情的刻画上尤为栩栩如生。可惜婆婆如今老了,从前只需要十天半月雕完的作品,现在碍于体力跟不上,得花上一两月。
她脑中已经构建出怎么拍好这段长达七十余年,人与那一块块无心无情木头之间故事的雏形。
左菱电话赶在下班前拨回。
“谈妥了,明天拟好合同,我带过去签。”
“好。”
“还有一件事……”
虞宝意手指放在鼠标滚轮上,滑动着,电脑屏幕闪过的,是宋青可和那位康老板不堪入目的照片。
闻言,她停下动作,问:“什么?”
“统共两个篇幅,咱们不是还没定下来第二个篇幅拍什么吗?”
“对。”
“婆婆给我们介绍了她的一位老友,也是做雕刻的,不过是玉雕。”
木雕和玉雕,其实都不算濒临绝迹的非遗工艺,但能以此为生的,始终是少部分人。
而几家非遗类的综艺节目选取的嘉宾,也大都是在业内具备名气的匠人,那些步步维艰,因种种原因掩埋在时代风沙之下,则需要像虞宝意一样的人,将他们挖出来,掸干净身上的尘土,才能被世人所看见与正视。
“他们也在南城,不过是以家族为规模,住在一座镇上。因为没几位后代愿意学习玉雕,族里的中老年人也不懂自己的作品该怎么和时代接轨。慢慢的,以前来光顾他们的老朋友尽数搬走,他们也失去了收入来源。”
虞宝意听着觉得有些意思,“有联系方式吗?”
“有,但你听我讲完。”左菱叹了声气,“婆婆说,他们居住的那座小镇要被拆迁改造为新式旅游景区,族里的年轻人都劝拿一笔钱就走,但他们签下了联名书拒绝,为的就是不离开他们家族生活了上百年的地方。那座小镇有个历史展览馆,里头放着大都是他们祖辈的作品,有情怀。”
“后来听说可以上电视,猜着说不定可以引起关注,拒绝强拆。宝意,你觉得呢?”
单听左菱描述,虞宝意还拿不准主意,“联系方式先给我,我来和他们谈谈。”
“行,交给你了。”
挂断后,她没有立刻加左菱推过来那人,反而先拨出一个电话。
这段时间,秦书远已经不再打电话过来,她也没主动联系,耐心好极,静候最佳时机。
《先声夺人》照常拍照常播,不过始终换了导演和主摄,还是有观众发觉拍摄节奏没有之前那么好了。
但网上热度依然很高,甚至顺着观众呼声加更了两期。
这两期落在虞宝意眼中无疑是个笑话,像赶着她把他们埋了之前,挣扎做的无用功。
“小意?”
“秦总,好久不见啊。”虞宝意拿出友好寒暄的语气,“最近如何?”
除开前头一下还了一百万,秦书远为了稳住她,陆陆续续地在还钱,但东拼西凑加起来,还没一开始还的一百万多。
之前被梁思雪的事耽搁了一下,错过了在热度最高的一期前爆出。但虞宝意寻思着,自己也不想同他们纠缠了,后面还有新节目要操心。
“小意,你没必要用这种——”
“我的人用得怎么样?”
秦书远哑口无言。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我知道。”这件事对虞宝意来说,始终如鲠在喉,“当时拿到那些照片,我就想发了,但左菱她们还在,这不止是宋青可一个人的节目,也是她们的。”
“但我的心软,换来的是宋青可得寸进尺。秦书远,我最后问你一句话。”
虞宝意目光聚焦点已经不在电脑屏幕上,仅手在无意识地滑动鼠标滚轮,“宋青可让私家侦探拍完我,到你面前信口胡言的时候,你信吗?”
“我第一时间没有信——”
“那你维护过我吗?”
依旧是沉默。
虞宝意知道答案了。
说不上失望,在此之前,她明知答案,只是想听到他的亲口回答。
“小意,那些钱我都会给你的,你行行好。天行手上就这一根独苗苗了,你又走了,宋青可现在需要一档节目……”
“跟我有关系吗?”
虞宝意知道,这是她和秦书远这辈子最后一通电话了。
这最后一句话,哪怕不够体面,但得让她舒服。
“不过今晚热搜,肯定跟你有关系。”
挂断电话以后,虞宝意快速整理好那些照片,准备切小号微信,当作匿名发给那位爆料过Gina的狗仔。
刚发完,手机又进来一条消息,她随意一瞥,面色瞬时怔忪。
虞宝意不知道霍邵澎是不是在她身边安插了什么眼线,监测她的一举一动。
乃至能洞悉任意一个,她有可能察觉不到,但需要人陪伴的时刻。
也许只有那人到了面前,她才知道自己需要。
他说:
「该下班了,我在楼下等你。」
第53章 活着
天行自成立以来, 面临过最兵荒马乱的夜晚,虞宝意没想到,自己在事不关己地和霍邵澎吃饭。
但她也非十分专心, 常常抓起手机, 时不时神情严肃地用食指一下下点屏幕, 像在回复谁的消息。
霍邵澎没说什么,只是在晚餐结束, 将她送到小区楼下前, 提出要走一段路。
车在身后远远跟着,雾一般漫过来的夜光,为他们打亮前方的路。
“照片发了?”
“发了啊。”虞宝意翘起唇,“我告诉那个狗仔,别弄什么周一见周二见的预告, 又不是什么明星, 我给他, 他今天晚上发出去就行。”
霍邵澎宽大的掌骨完全包住了她的手, “感觉如何。”
“好像……”虞宝意歪头思考了片刻,“真的丢掉了一个包袱, 很轻松,我不用考虑那些还在天行工作的人的感受,因为是他们先放弃我的,对吗?”
“对。”
“我也想通了,拖到现在才解决, 其实就是我心软了。”虞宝意走得很慢,像她从这潭少年梦想的泥沼中挣扎出来的速度那般慢, “可我的心软换不回任何东西,感情伤害的, 始终只有重感情的人。”
听出她完全想通,霍邵澎没说什么。
虞宝意是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不需要他时时以过来人的身份点拨迷津。
“欠你的钱呢?”
明明比不上霍邵澎那样的大富大贵之家,虞宝意却比他更不在乎那些钱,“算了吧,我知道秦书远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钱,如果要纠缠打官司,又浪费自己时间了,当我以前识人不清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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