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天花乱坠口吐莲花,就算地方州官也会被唬得匍匐在地山呼万岁,更别说平头百姓。那老者战战兢兢道,“大人!接下来草民该如何是好,请大人明示!”
急什么,陆大人的「招安福利」还没介绍完,但见他顿了顿,继续道,“本官晓得各位均是家里的顶梁柱,等风波过后,诸位即刻会被送往京都,西郊那有座大广苑,乃玉安公主府邸,那里正需要尔等这般吃苦耐劳的祝鸡翁~”
秦遇安:???
第68章
陆坦这一波顺水人情做得委实有点不要脸皮,面对秦宁的一脸愕然,他一副理所当然道,“你不是想知道人家的「养鸡之道」吗,带回去请教有何不妥?”
呵,道德的制高点永远在小陆郎君脚下,陆大人就没有不占理的时候。不过大广苑地广人稀,养几个农夫也算多开拓一块产业版图,可行。
只是为首的那老者和这些壮汉都神思恍惚,唯有那少年郎还有些生气,秦遇安的那些问题恐怕一时半会儿没人能解答。
少年不知愁滋味,加上方才冬葵怕他聒噪塞给了他几枚蜜渍杏干,小孩儿自告奋勇道,“兄长想知道些什么?这庄子的事儿就没有我不熟的…”
气氛又干又冷,秦宁为打破僵局便接了这孩子的话茬,谁知少年听后从板凳上一跃而起,“这里头可有个我爷爷想出来的绝佳的主意!兄长可怕冷?若不怕随我来,我指给你瞧瞧!”
秦宁带冬葵跟着孩子出了屋,陆坦、杨先生和不急也跟了过去,喜婶儿留在屋里给农夫们每人倒了杯酒,留陈仓陪着他们边喝边厘清思路下定决心。
那少年郎腿脚麻利,摸黑儿小跑着没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山凹脚下。山凹在山峦北麓背阴处,旁边堆了丈余高的一个尚未融化的大雪堆,但见那少年扭头说了声「稍等」,掏出火折子在地底下倒腾了片刻,便生起了一堆火。
须臾之间,秦宁足下渐暖。原来在这地表之下,照着塞北三州家家户户都有的火炕,埋了个地下火灶。
小孩子挪开竖起的一块石板,露出一个仅能鸡犬容身的黑窟窿,神秘兮兮地对秦遇安道,“日头快落时,这里头也渐凉,爷爷便将地暖烧起来,把大黄二黄放进去,那些鸡子被狗驱赶,循着热乎气儿就都跑出来了…”
这个着实是巧妙,秦遇安点头,又问,“那这里头是何地界?”
少年连连摇头,声音压得更低道,“不知道!那是东家的「风水宝地」,外人不许人进去!打听都不行!我小时候因为好新鲜想探头进去看看,结果被爷爷逮个正着打了个半死…”
显摆得差不多了,那少年跳下台阶,从旁边的雪堆里铲了一堆雪过来扬进了土灶里。明火碰到雪疙瘩,呲啦一声冒起了一股白烟,瞬间熄灭。少年不敢含糊,执一把铁钩子将半潮的柴火都钩出来,确认一点火星子没有了,方才拨弄到一旁晾着。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少年郎是个熟手,边忙活边念叨,“千万不能留一点火种,连个火星都不能有!要是北风一吹起来,这半拉山头就完了!今年雪下得不多,到处都是枯叶,往年山坡上被雪盖着,就好多了…”
陆坦顺着风头捋过风尾,透过黑漆漆的夜色也不晓得能看见个啥,反正就是伸长了脖子用力看,随后将手臂顺着洞口伸进去,拈了一撮土出来,在指间搓了又搓,笃定道,“那里面的地底下应该有地热。”
秦宁原是不懂陆公子所谓的山形地貌,但这句话好懂,她微微颔首,“真是得天独厚,难怪鸡群能呆得下去…”
陆大公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沉声冷笑道,“可不是那老匹夫会挑,是湖海侯慧眼独具。这一片地热和下游的温泉实属一脉,池州州志有记,十多年前曾有一次地动,估计是那次山河改样,地下热泉偏离了湖海侯的墓穴…”
富贵侯爷可真会享受,身前风和日暖,身后也不能挨饿受冻。
夜风逐渐凛冽,秦遇安环顾四周,周遭寂静无声,远不似大广苑入夜后那般虫鸟兽齐鸣,那孩子跺了跺翻毛皮靴子上的湿泥,开始有些瑟瑟发抖,“哥哥们,外头呆久了冷,还是回吧!”
这孩子真是机灵,秦宁往回走着,与他闲谈,“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屋里头哪个是你父母?”
少年郎用袖口蹭了下鼻涕,一五一十道,“我叫羊毛儿,九岁了,我无父无母,是我爷爷捡回来的。”
秦遇安脚下一顿,成天在草甸子上奔跑的孩子心地就是敞亮,听他郎声自我介绍,仿佛家世和小陆郎君那样的世家公子一样光荣与骄傲。秦宁也未加深究,“那位银发老者便是杨老丈?”
“不是,”羊毛儿的回答仍是脆生生的,“我爷爷姓齐,大伙儿都称他为齐伯,我是「羊身上的毛」那个羊毛儿,不是姓杨的杨。我爷爷说刚捡到我时我特别白,像刚剪下来的新羊毛,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哦?”这下子秦宁有些迷惑,“为何不随你爷爷的姓?他将你养得这么好…”
“因为我是女娃子,爷爷说,我是我,他是他,我不能一辈子跟他住在这庄子里,等再长大一点就得送我走…”
这个晒得黝黑一身粗布短打满地撒欢儿的结实孩子,她居然是个女娃,秦宁着实有些吃惊,脱口而出,“齐伯是拿你当男丁养的?”
“没有呀,我床单上好多小碎花呢…”
在深手不见五指的幽暗里,月色难以打捞,星光过于遥远,可眼前的这根小羊毛就这样一蹦一跳无所畏惧的向前,因为她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有为她遮风挡雨的房檐和亲人。
也许齐伯不曾给这孩子锦衣玉食,但他教会了她善待自己的短板。那些有可能被别有用心之人拿来伤害她、贬低她的凄惨身世,贫苦出身,早早地、毫不避讳地被摊开来晒在大太阳下,根本没机会吸收阴暗与潮湿,更无法变成她心头一块去不了根的湿疹。
秦宁的喉头有些酸,但这小姑娘并不需要谁的同情,她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快活。秦遇安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我说小羊毛儿,山野之间少不了飞禽走兽,怎么这半天我一声儿鸟叫都没听见?”
羊毛儿听了小手一挥,“兄长没见这周围光秃秃的一片?东家要求的,该轰的轰,该挪得挪,尤其是狐狸和黄鼠狼,早就掏走了,给鸡群腾地儿…”
“哦~?”闻听此言,秦遇安心里有了分晓,不紧不慢道,“如此甚好。天干物燥,万一不慎起了场大火,不伤及无辜,你说是不是陆大人?”
第69章
三日之后,又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呈到了陛下御书房的案头。朝中百官私下里议论纷纷,这陆通判的贬谪之路走得真花哨,公主还没送到地方,左一个加急右一个加急的,千里马不够他一个人使唤的。
上回是干掉了青龙州节度使,此回又是哪位大人倒了楣?
朝野上下已有风言风语,盛传陆通判其实是陆钦差,被贬是幌子,沿途清洗塞北官场是真。
也是,小陆郎君谈婚论嫁之前,一直是圣上青睐有加的世家公子典范,怎会一夜之间就失了圣宠,被贬千里之外?说到底还是沾染了那秦氏女的晦气,才被差遣了这一遭…
不过陛下看了这一封加急后先是眉头紧锁,接着龙颜大悦,连说了七八个「好好好」,朱批一挥回了个「朕知道了」。
行走御书房的近臣暗戳戳地扯了扯福似海的衣袖,“福公公,陛下「知道」什么了?”
但见福似海喜气洋洋压低调门儿道,“陆大公子在池州城寻着金矿啦,一丈多厚的土,里头满满当当全是黄金小米粒儿!”
不消半日的功夫,消息就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玉安公主的车舆即将出湖海关,镇远大将军吴缜的三千先锋营奉旨在关外护驾,旧知陆大人前去接应,两方人马会师后正向池州府衙进发,路遇一农庄突发大火。
天色晴,北风紧,风助火势,火借风声,转瞬之间半座山头被火舌舔舐干净嚼碎成灰。好在途经的先锋营人多势众,兵士们四处挖积雪残冰冻土灭火,火势总算得以及时控制没蔓延太过。
可尽管如此,庄户里的一干农夫被烈火烧得面目全非,无一生还,据说里面还有个小孩…
每年深冬的草场都会走水,府衙行一番调查排除了人为纵火,官府出了烧埋钱葬了那几幅草民的尸骸。最后清点现场准备离开时,亮点来了,甭管走到哪儿都喜欢蹲地上挖一铲子的小陆郎君,在一堵残垣断壁后面,发现了一片方圆二十丈宽,一丈多深的「黄金粟米田」。
据在场的知情兵士称,金田虽也被过了火,但现场并无人类活动痕迹,尽是些走兽爪印,按陆大人的分析,应是被淡水河冲刷形成的一片沙洲,历经地壳大动后尘封于此与世隔绝…
天降祥瑞于我大塘疆土!天赐巨富于我大塘皇帝!朝野上下一片欢欣鼓舞,只有郑尚书负手立于密室窗前,一身的阴郁。
天降?天赐?老天怎么不让这个陆坦去见鬼。
陆通判贼不走空,此番倒楣的是吏部尚书郑大人,好端端的金线生意被陆坦一脸无辜地连锅端给了陛下,他还不能说什么,说了就等于变相自首,因为陆通判在折子尽是「臣无意中」、「臣偶然间」、「臣一不小心」…
无本万利啊,搁谁不心疼,枉费郑大人将那些金块碎成米,又做了这么大一盘棋。一旁的亲信拱手进言道,“大人毋需太过烦恼,此番陆坦没攀扯任何人,也只字未提湖海侯墓被盗之事,分明就是想息事宁人,不想牵扯到官场…”
“废话!”郑尚书的目光越发阴鸷,“塞北三州那穷乡僻壤有何牵扯的必要?唯一有用的就是黄金,现在还悉数拱手让人!那厮哪里是息事宁人,分明是把肉择走了还不想溅一身鸡血…”
总之就是窝囊,一环扣着一环的窝囊,接下来郑尚书还得自折臂膀,将金线上游的运输队全员雪藏。
陆坦只字不提横死的农户受雇于人,直指那是农户私有土地,陛下已欣然接受了这份偶然得之的「上天馈赠」,京都现在无人知晓那片田地与郑家有牵扯,此时要是走露了风声,那免不了起风波受非议。
朝臣好说,堵住嘴就是了,就怕陛下心生猜忌,怎么回事?自己偷摸儿发财居然不带朕?那多年苦心经营出来的、可与工部陆尚书比肩而立的清廉形象岂不即刻崩塌。
真是一朝不慎,让小家雀啄了眼睛,郑大人揉了揉眉心,“北边一个活口都不能留,至于三姨太…投井吧。”
此时,身在池州府衙的大塘瑰宝小陆郎君并无想象中的志得意满,看着匍匐在地千恩万谢的池州节度使,心中尤其腻烦。这一路北上的官员怎么各个体型狼枘月肠肥,典型的民脂民膏搜刮多了。
节度使因何而谢众人心知肚明,巴不得这位大人赶紧跪安,陆通判打着官腔道,“北郊所现矿藏,实属池州一大幸事,唯恐有不法之徒趁机盗采,大人还是要加紧布防,小心为是…”
送走了这位大人,不急转身回来对他家公子道,“少爷是担心有人去开棺验那座新坟?”
陆坦颔首。新起的坟冢里哪有那么遗骸,连个衣冠冢都不是,埋得不过是几条长长的羊腿骨。那几个农户连夜便被秦遇安转移走了,随身扛着那几袋鸡屎做盘缠。
他担心的又岂止是这一件,金线一事砸了郑尚书的一只碗,却不足以动摇其根基,自此郑大人的目光算是被吸引过来盯在他身上了。
要是单他一人也罢,郑氏女郑德妃与二公主李淇与秦宁交恶已久,现在他大哥吃了瘪,这母女二人又如何会善罢甘休。
按小陆郎君之前的盘算,他要将来农庄买鸡的内应当场擒获,之后将郑尚书三姨太与金线生意有瓜葛的诸多证据一齐呈报陛下,以「家法不严贻祸四方」之罪弹劾郑尚书,就算摘不掉他的乌纱,也够恶心他半个月,继而重创太子一党。
吏部尚书郑大人看似不群不党,实则投靠太子久矣,否则郑德妃在宫里如此放肆,孙皇后再仁厚也会放任至此。池州金线生意不知为太子殿下养活了多少匹战马,现在儿子的生意被老子强制收了编,能舒坦才怪。
可计划赶不上秦宁的一头热,那小娘子打定了主意要虚晃一枪,就为了捞那几条农夫的命。
第70章
陆坦倒也没耳根子软到对秦遇安听之任之,是后来杨先生的一番推演令他改了主意,收起了锋芒,姑且藏拙。
他远在塞外,好友刑部郎中冯嘉冯大人另有公务在身也不在京,想暗中对陆家有所动作,那可太方便了。玉安公主马上就要出关,大婚在即,紧随其后又有新的安排,此时不宜腹背受敌。
暂且不动郑大人,他反倒会小心翼翼急于自保,手伸不了太长,反正密报里夹着密报,陛下已然生疑,不必急于朝夕。
明日,送亲队即将入湖海关,他和秦宁须各归本位。前日因大雪耽误了些行程,队伍过关后不再驻扎休整,约莫七八日之后,途经赤州抵达尺州江河关,将玉安公主转交到东胡屠迎亲队手上,陆坦这个「送亲特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须立即折返赤州上任。
从此之后,天涯各两端。
想到此,陆坦莫名地焦躁。这小娘子太能折腾,又半点不肯听他的话。那日原本定好了辰时才会燃起的大火,卯时三刻便染红了半边天,他快马加鞭拼命赶过去,心快跳出了嗓子眼,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之后周遭人仰马翻忙着灭火,他根本顾不上去挖什么金疙瘩,将她堵在那半堵残垣断壁之后,眼中密布的血丝恨不得将她映在他眸子里的倒影勒死,“秦遇安,你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却仍是悠哉悠哉,“陆大人忘了?在围场东山,恶虎要出来了你都没跟我说,说是怕我提前知道了演得不像~”
都是托辞。她当他是同谋,却不与他同心。夜色渐浓,时间所剩无几,陆坦起身趿上鞋子,直奔西厢房,刚一推门便被冬葵的剑锋直指喉结。
大公子跑得太快,也不容人通报一声,不急兄连忙上前捏住女侠的宝剑,陪着笑脸一点一点往边上挪。秦遇安则歪在罗汉床上嗔道,“还不住手!冬葵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陆财神亲临,你怎能如此粗鲁?!”
说罢掀开盖在腿上的貂皮毯子,往里头错了半颗屁股,故作热络道,“外头冷,来,请君上榻~”
秦宁满心欢喜满面春风。原想着出塞是个苦差,结果路还没走到头,好事成双,先在三皇子那里得了一笔,又在皇帝义父家的金堆儿里挖回来两铲子。这小陆郎君真是福慧双修,怎么看怎么招人待见。
局促的气氛被秦遇安刻意的嘻嘻哈哈打出了几分活跃,可旋即便被陆大公子接下来的举止弄得骤然尴尬而紧张。
但见小陆郎君手伸向了领口,开始松起了扣子。
虽说这几日大家朝夕相处相熟了许多,言谈不必太多过拘礼,但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秦遇安放下了大大咧咧的手,言语间有些支支吾吾道,“我我…我不像陆兄那般讲究,外衣无须去除,但坐无妨…”
不说话还好,见她出了声,此人循声无言地望向了她,跳跃的烛光在他曜黑的眼眸中摇曳生姿,话音未落,领口盘扣已解开了两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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