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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齐家村阴风怒号，连一声鸡鸣犬吠都没有，秦宁头痛欲裂，仍要强撑着看齐老伯安葬。
杨先生给出的主意和陆坦不谋而合，虽无情，但有用。陈镖头近几年早已将各州城门关口或明或暗地打通，加上今日阴天雾霾，这一出装神弄鬼搅动人心的「闹剧」方才得以实现。
只是委屈了齐老伯，人死了还要被挂起来示众。
羊毛儿哭够了，给爷爷单独下葬的心愿已了，此时倒静了下来，等不急带领侍从们给新坟上盖上最后一g黄土，羊毛儿规规矩矩跪下来叩头谢恩。秦遇安伸手拽她，居然没拽动。
秋葵连忙伸手将小姑娘扶了起来，秦宁哑着嗓子道，“好孩子，莫怪我狠心不做人，你爷爷帮过我，我却让他如此不得安宁…”
羊毛儿双眸赤红，哽咽道，“大小姐别这么说，我爷爷是个好人，他若泉下有知，死后仍能救人，一定不会反对。”
短短半日，尺州便民心颤抖民意翻涌，明日天亮后事态必定会加倍发酵。那首「反诗」写得其实相当直白，结合京都传来的消息和现如今边关胶着的局势，矛头直指太子李，陆坦就不信他的人还会顶风而上，继续屠村。
秋葵不管秦宁的话有没有说完，忙不迭地先将她塞回了马车里。秦遇安口唇冻得乌青，却顾不上先暖手，“小羊毛儿，我还有事，脱不开身，明日我先差人送你回京，从今日起，大广苑便是你的家。”
羊毛儿当即倒身下拜道，“求大小姐带着我，莫嫌我累赘，我要给爷爷报仇！”
第81章
「天下太平」，实为人间第一理想。吃好吃坏能凑合，穿多穿少能熬着，前提都得是先平安无事，才能展开了谈知足常乐与苦中作乐。否则就会像羊毛儿一样，小小年纪心里满是仇恨，日后的人生路线全然被复仇左右和扭曲。
可此仇不报意难平，秦宁倒有几分赏识这小姑娘的血性。她心下踟蹰，揉了揉眉心，正在此时，喜婶儿端过来一碗姜丝红枣汤，放下碗低声道，“大小姐先休息，让羊毛儿先跟我走吧…”
按计划，秦宁本该星夜兼程赶回东胡屠都城，可次日，她头昏眼胀浑身酸痛，终因连日劳累着了风寒，起了高热。
史郎中给她诊了脉后一脸凝重，出了马车厢拱手对陆坦道，“恕老朽鼠目寸光，什么天下大事的，就请大人想法子自圆其说去吧，大小姐必须原地修养，至少七日，七日后若情势见好，就直接去郊外始芳庵潜心静养，直至痊愈。否则一旦落下心悸体寒的病根儿，那就大不好了…”
史郎中乃一介外男，不可能被允许跟着玉安公主出入可汗后宫，可医者最怕也是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前功尽弃。秦大小姐昏迷之际，小陆郎君恨不得寸步不离左右，日夜盼她快些醒来，好尽快北上「堵漏」，现在事到临头眼见就要大功告成了，你告诉他不行大小姐得撤了，恐怕得费一番口舌。
秋葵窝在车厢里，看着她家服了药又不省人事的大小姐，泫然欲泣又得强忍着，她怕陆大公子听见又起了气恼，再来一句「你家大小姐还没死呢」云云。
潜意识里，她认定陆大人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也有可能是她对这世间男人的真面目知之甚少，他们其实本就如此，否则也不会想出「悬尸于城门」这种阴损的点子。
心口正堵得又苦又涩，只听冬葵在外头道，“大人，我家小姐…”
她想说的是「我家小姐这一路出得力受的苦，也够了」，可陆坦骤然打断了她，“就依先生。陈仓，去寻一处宅子，不急你跟着过去，我与冯大人一起不会有大碍，杨先生跟我同去。”
几人领命，迅速开始各司其职。任务完成最快的当推陈镖头，小陆郎君前脚刚说完，他后脚便轻展双臂笑容可掬道，“大人，宅子是现成的，请～”
陆坦就知道，果然，不出半个时辰，一行人便悄然被带到了尺州最豪华的酒楼――同福客栈。
这几日，尺州城里的局势堪称一唱三叠。
百姓先是被齐家村那一地血污惊吓到了，仿佛大战一触即发，人心惶惶作鸟兽散，尤其是胡人；次日被夜半城门上的尸鬼刺激到了，我辈都是温顺良民，为何会被以如此斩草除根的姿态虐杀，尤其是胡人；到了近日，群情开始激愤，主要是四下张望后发现无处可逃，尤其是胡人…
南下是汉人的天下，深深的眼窝和泛灰的眼眸提醒他们不算纯正的汉人，北上又是东西胡屠广袤的草原，多年汉化的生活习惯让他们把游牧民族赖以生存的手艺和营生早就丢了。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愤懑与委屈的情绪愈演愈烈，州城之中已经起了好几处平民暴动了。
同福客栈的生意也难免被波及。金大掌柜这几日充当起了临时账房，原来的账房先生回乡暂避安顿家人去了。她口中念念有词正在对账，跑堂的小伙计进来通报，“当家的，总镖头来了，请您出去迎一下～”
金姐儿的帐正盘到要紧处，最怕分神，听到来者的名字，气鼓鼓道，“来就来，谁还不让他来了？有桌就坐，全满就候着，我还得去迎？我干脆把他抱进来得了！”
可没一会儿功夫，只见陈镖头在前引路，领着一位郎君真地抱了个人进来，直奔着三楼的上房就去了。那郎君的背影高大挺拔，平素在金娘子跟前一向嘻嘻哈哈的陈仓此时不苟言笑，毕恭毕敬地围着鞍前马后地跑。
金大娘子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账本，悄然退到后院，速速更衣梳头整理好了头面，方才又去了前厅。
一出来陈仓正四处寻她，见伊人穿戴整齐仪容端庄暗暗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对她道，“陆大人怀中抱的，便是前一阵用诗草制药疗伤的贵人～”
同福客栈平日间没少迎来送往，但顶多是富商巨贾，外员有规格更高的驿馆，地方官也没那微服私访的心思。这陆大公子气度不凡，还是个手握圣旨的钦差，金姐儿一时忘了还在跟陈仓冷战，寻思着小陆郎君若是将她这店征用了，她也无甚话说。
仿佛猜到了金掌柜的心思一般，陆坦信步而出将房门关了，对大娘子颔首道，“金掌柜久阔，常听陈镖头提起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说着也不兜圈子，直接从不急手里接过来一锭马蹄金，“事急从权，三楼这一层还请大娘子全替我包下，不会叨扰太久。”
妙啊！金姐儿笑盈盈地接下了金锭，丝毫不看陈仓使劲丢过来的眼色，“郎君大气！多谢郎君！既然大人如此慷慨，妾身自然全力以赴以诚相待。请大人放心，甭管外头如何兵荒马乱，一切吃穿用度本店都能弄的到，且随时能保诸位大人平安撤离…”
口气不小，思忖片刻，陆坦沉声道，“金掌柜可知这房间里住得是何人？”
闻听陆大公子开了这个头，陈仓顾不得礼节，连忙插话道，“大人！这个就不必与金姐儿说了吧！？”
就冲他敢说出来这一句，金掌柜心里突然一软，也算没白与这汉子相识这许多年。
陆坦是陛下身边的近臣，他带过来的人必定非富即贵，哪怕随便一个侍卫也非常人可比，可为陆大人效力就相当于变相得罪了他的对家，此时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可小陆郎君不打算放过谁，他要把一圈子的人都拉下水，但见他低声道，“她才是真正的玉安公主。”
第82章
金姐儿一怔，陆大人这是点她呢。
兴许过不了两三个时辰，尺州城里的各色探子便会闻风而来，甚至很有可能追过来寻仇。那时节就不是一锭马蹄金的买卖了，要是把三楼的人都卖了，十锭金子也是有的。你当如何选？
金大娘子的俏脸上迅速展开了一幅笑颜，攥紧了手心里的马蹄金，恭谨道，“回郎君，小店驻扎此地十余年，立足之本就是有多大碗就吃多大口饭，这一锭我能踏踏实实赚到就心满意足了。况且小店的营生与平昌镖局息息相关，平素也多亏了陈总镖头的照拂，一损俱损，万不敢有什么杂念。”
不单是不敢，而是不能，金掌柜倒颇识时务，她与陈仓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
小陆郎君颔首，“我不在客栈住，而是暂住在尺州驿馆，秦遇安的身份也无人会知晓，因为名义上的玉安公主，马上也会归国住在驿馆…”
好一招声东击西，真阴险，「无人知晓」，言外之意是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是你同福客栈泄得密。金掌柜唇角一勾，小陆郎君的钱果然像陈仓说过的那般不好赚，她福了一福身子，“外头全凭大人运筹帷幄，妾身自当做好本分…”
天色将晚，秦遇安热退醒来，环顾四周，难怪这一觉睡得如此舒坦。白璧香炉里缓缓飘出袅袅淡香，花梨木床和蚕丝锦被氤氲在这安神桂花香里，闻者身心舒畅。方方正正的房间里东西两个壁炉，金丝木炭烧得红彤彤地送出汩汩热流，却未见一丝烟尘。
见她醒了，秋葵忙端来了热帕子和茶盅，旁边另有一燕语莺声柔柔道，“大小姐，冬葵女侠也需休养，这几日就先由妾身来侍奉左右吧。”
声音听着耳生，秦宁巡声望去，但见一中等身量秀发如云的女子正低头施礼，听她说要替冬葵的班，秦遇安先在心中先有了三分的首肯，遂开口问道，“是哪家的娘子？”
金姐儿垂首道，“民女金氏，是这家小店的掌柜。”
“这是同福客栈？”难怪这陈设看着不像民宅。
“正是。”
那么这就是陈总镖头相处多年却又求娶不得的金娘子了，秦遇安用淡盐漱了口，幽幽道，“我来问你，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金姐儿眉目如画，肤色是尺州当地的小麦棕，面相不似胡人也不全像汉人，她抬起了头，目光毫不避讳，坦然看向秦宁道，“大小姐是京都大广苑的主人。”
上道。句句都合秦遇安的心意。她附耳对秋葵交代了一句，转头对金大娘子道，“在我跟前不必自称「奴婢妾身」，直呼你我他便可，我的规矩不在于此，”说话间秋葵递过来一锭马蹄金，和小陆郎君早先给的大差不差，秦遇安啜着清茶道，“用人不疑，我这一家子的身家性命就暂且托付给同福客栈了，请掌柜笑纳～”
上道。句句都合金掌柜的心意。心里开花归开花，金姐儿没忘了形，“大小姐不必再破费，白日间陆大人已经赏过了…”
“他是他我是我，”秦遇安答得斩钉截铁，“他的钱拿来养他的侍卫，还有陈镖头，我的人另算一份，掌柜不必推辞。”
妥了，要得就是这股老娘有钱又会花的劲儿。金姐儿喜滋滋地接下了金锭，“大小姐只管宽怀，餐标和安保，再上一层楼。”
家国大义确实匹夫有责，可市井小民想求的还是真金白银烟火气，何罪之有。
说话间喜婶儿将餐食端了进来，金姐儿道，“菜蔬并鸡鸭鱼肉都是我后院自产自销，膳食只经喜婶子一人之手，大小姐放心。史神医已安顿妥当，稍后过来请脉，我先下去给大小姐和冬葵准备药浴～”
“药浴？”秋葵不明所以，“小姐高热刚退，不宜沐浴，再着凉了怕是不好，过两日再说吧，大娘子费心了。”
“是药神用始芳泉水特意调配的药浴，舒筋活血驱寒固本，姑娘莫要担心。”
“始芳泉水？”这秋葵没有想到，“掌柜您居然能弄到始芳泉水？”
寻常人家跋涉几十里山路到始芳庵求一小罐尚且不易，这掌柜的能弄来两大桶，还真是黄金动道心。金大娘子浅笑道，“不瞒大小姐说，神仙也会有一两个俗家道友…”
金掌柜真是深谙世故，条条件件安排得妥妥帖帖。至此，秦遇安吃上了出京都城以来最鲜美的一餐饭，泡了最熨帖的一个热水澡，若紧接着再续上一个安稳觉，那这一天就堪称完美了。
可过日子往往强调美中不足，月上梢头时分，但见金姐儿神色紧张，小跑进来道，“暗哨传信过来，一支十几人的骑队冲客栈来了，还有五六里路的脚程就到了，大小姐要不要暂避一二，这伙儿人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厉害了，一家酒楼的警戒区居然扩大到了方圆五里地开外，秦遇安算开了眼，金掌柜的口气却稀松平常，“夜间宵禁，有个风吹草动就很明显，大小姐还是早做决断，若需要躲起来，我保他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人。”
莫不是要把她藏到地底下四尺里去埋起来，秦宁不由得翘起了唇角，“陆坦呢？”
陆不急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大小姐，少爷下午和冯大人出去了，同去的还有杨先生，还没回来。”
秦遇安沉吟，“他可有留话？”
“未曾。但没说不回来。”
不回来他要去哪里？上午秦宁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不知道陆坦都说了些什么，秋葵在一边道，“陆大人说回头他要去尺州驿馆那里住，准备迎小阁那丫头。”
金大娘子眉梢微动，看来这个「小阁」就是那个假玉安了。秦宁倒也没想瞒她，毕竟拉金掌柜入伙最终是为了瞒天过海，她稍加思忖，缓缓起身道，“给我更衣。”
躲也不是不行，可看着架势是祸躲不过，秦遇安不忘回头叮嘱喜婶儿，“护好羊毛儿，莫叫她乱跑。”
秦宁穿戴整齐，坐在套间的前厅里啜一碗药汤，房门轻叩两响，一声沉稳的男声朗声道，“皇兄来迟！御妹这一路受苦了！”
第83章
今夜的同福客栈蓬荜生辉得过了头，令人不敢直视，金掌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者不单是龙子居然还是太子。
陈仓逮着机会连忙将她拽出了三楼，那屋里的话多听一句都会引火烧身。他也没想到小陆郎君说是去觐见太子殿下，怎么谈着谈着把人带这儿来了。
摸不清陆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早早就传信过来，没想到这玉安公主更沉得住气，连躲都不躲，就那么施施然坐那儿等着，真是一壶配一盖儿。
李虚扶了一把行礼的秦宁，亦觉得有趣，“玉安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现身在此，不觉得不应该么？”
秦遇安手里执一方帕子擦了擦鼻涕，轻咳道，“皇兄来都来了，妹妹焉能失礼。再说风寒急症，热退了就不好传染了，趁我白日还有些发热，自当早些来见殿下，你我兄妹二人也好休戚与共～”
李不由得伸手掩住了口鼻，后退了几步。谁人愿与你休戚与共？这秦氏女果然还是这般讨人厌。
生得倒是个美人，大概真是余热未消，只见她粉面赛桃花，蛾眉如弯月，捏着帕子的手指如春葱一般，举手投足尽是风流。
像这般模样，也难怪老三定西王李岘念念不忘色胆包天，纳入东宫应该也别有一番意趣，可惜被皇帝老爹先行发派了出来…
看李的眼神逐渐涣散，陆坦心里一阵腻烦，他当然知道这厮神游到了何处，这里不是深宫，他才不管什么失仪不失仪，在一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了揉鼻子道，“殿下有话快说吧，夜里凉了~”
此地不宜久留，否则真得有可能会招致风邪入体，李直言道，“最近民间有些流言污蔑于我，玉安可曾听说？”
秦遇安点头，“众口铄金，三人成虎，那些风言风语铺天盖地的，什么「太子嗜血成性」啦，「太子好大喜功」啦，「太子杀人如麻」啦…不想听也得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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