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冬葵,内息沉稳,吐纳自在,发丝未见动摇,水面甚至连朵涟漪都没有。
大空仙师掀开了眼缝,赞叹道,“冬葵的功力越发精进了。”
按之前秦遇安对小阁的说法,过了今夜,神医给冬葵安排的「缓治」疗程即满,女侠冬葵将迎来涅重生。可秦遇安并未见多欣喜,仍在闭目养神,不置可否道,“随她乐意吧。”
当初从街上将奄奄一息的冬葵带回家,并不知道她会功夫,也没指望她能干啥,一心想得是命能保住不错了。后来她这保镖越当越像样子,安邦侯爷自然开心,可这半年出生入死的是她,整日胆战心惊的却是秦遇安。
搏命的活计还是该高薪请生人来,重金买命,少涉及个人感情。想到此处秦宁低头感叹,“元君,先前我想得是,咬牙坚持走过这一遭,保住我那一亩三分地,从此关起门来安安稳稳过我逍遥的小日子,再不问世事。可走出苑子,也算见识了人间疾苦,天下若不太平,匹夫也休想安生…”
大空仙师唇角舒展,促狭道,“小姐大义,这是帮陆大公子当起说客来了?”
下午陆坦说完那句「等造反」,便将大空元君请到了一边嘀嘀咕咕了起来,估计是他的部署中与始芳庵另有关联。
闻听此言秦遇安正色道,“虽说现在我与陆大人的确是一根草绳上的两只蚂蚱,但他是他我是我。我与仙师素不相识,突然登门叨扰,一住就是俩月,就算神医与仙师是故知,也说不过去,现在还要变本加厉,那定是愈发的过意不去了…”
大空元君不缺钱。
前来还愿的香客们的感恩拜谢帖挂满了沿途的树枝,恨不得从三五里开外的官道一路挂到了始芳庵内,远远看去红彤彤一片,蔚为壮观,根本就不差秦遇安那几锭马蹄金,这一点秦宁刚上山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她一直想弄清楚其中缘由,可仙姑不说,那便是机缘未到,不宜深究。
元君将肩膀往热汤泉中又浸了浸,“小姐不必多虑,说起来,陆大人和大小姐于我有恩。”
一如民间传言,现如今的大空元君并非自幼修持,的确是半路出家。少时的元君与京都敕建提灯寺的大悟高僧是青梅竹马的玩伴,而这位大悟法师,就是青龙州皓月玲珑塔涉案的大彻住持的师弟。
大悟高僧尚未出家时,跟史神医一样同为郎中,后因师父师兄被人暗算,对俗尘人事失望透顶,继而愤然遁入空门。
大彻、大悟和尚对佛法的见解不分伯仲,被认为皆是提灯寺下一任主持的有力竞争人选,后来大彻私下挪动功德箱里的香火钱拉帮结派,被发现后居然栽赃师弟大悟,大悟怒不可遏犯了嗔戒,两人双双被罚逐出了京都。
大空元君彻底沉浸在了回忆里,“他便是那么一个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的一个人,在北上途中,不幸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您怀疑是大彻住持所为?”秦遇安壮着胆子开口问道,否则怎么会提及恩情。
“正是,”大空元君蹙起了眉,“大彻那厮一向假慈悲真凶残,后来听闻玲珑塔之事,贫道一点都不稀奇。”
秦遇安未再多言,唯恐言多有失,大空仙师却主动继续道,“我前半生早已习惯追随与他,他行医,我做医女,他礼佛,我做信徒,可他突然过世了,我顿时乱了方寸。跌跌撞撞兜兜转转来到了始芳庵,在三清面前求了个签,求上仙们给我指条明路,结果求了三次,次次下下签。”
之后呢?不会是心灰意冷意欲自裁被道姑救下然后留下了吧,秦宁暗自揣度,却不敢开言。
元君兀自一笑,“没错,就是如此,老元君一把夺过了那三支竹签,掰折了扔进了火盆里,另外拆出一只上上签塞给了我,「容贫道来为你逆天改命」~”
第89章
改命哪儿那么容易,认命才比较容易。与其说老元君为彼时的大空仙姑「改了命」,不如说替她脚踏实地找了点活计。
她先是留在庵中打杂,后来略微施展肱股之术,顺手治好了几家香客娘子的带下淋漓之症,自此在始芳庵声名鹊起。积年之后,她穿上了道袍,修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空元君。
言谈至此,秦遇安问出了心中另一宗迷思,“请元君恕我不识仙家瑰宝,这「始芳泉」下的「始芳草」,功用真有这么神奇?”
秦宁陪着冬葵这一通水疗下来,通体倒是暖了一些,但要说那种摧枯拉朽式的奇效,她还真没体会出来。
大空元君莞尔笑道,“冬葵练功走五行之气,这温泉药草不可或缺,诸如小姐你这般寻常之身,每日从别院爬到山顶,吐纳新鲜锤炼心肺,加上热汤泉活血化淤消炎,对身体必定大有裨益。那些带下淋漓不尽的女子,病气大多都是家里那不检点的郎君过给她的,上山参拜时嘱其暂避房事,辅以妇科千金良药,自然会好~”
“那求子之请呢?”秦遇安好奇道,这「送子仙姑」的道家美名可不是空穴来风。
元君仍旧一派云淡风轻,“官家男女大多养尊处优,尤其是高门大娘子们,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万事都有人代劳,亲自跑来我这半山腰上的道场,五步拜一位天尊,十步叩一座圣像,各个拜下来,四体殷勤了精卵也必定活跃。加上一路上尽是心想事成后的还愿帖子,而且是花了钱的,信心大增不愁没有子嗣。”
免费许下的愿没成真那有情可原,重金许下的没成那一定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必须重新来过。所以一开始的答谢还愿等等很可能是受了道姑们的暗示,后来成了气候便蔚然成风,看来大空元君不单懂些医术,还颇懂得经营。
时辰已到,秦遇安起身上岸带冬葵拜别仙姑,临行前忽然又想起一事,“仙师与史郎中是学医术时认识的?”
说不定还是师兄妹之类的,要不如何说是故知,元君一怔,继而垂首,沉吟不语,笑而未答。
辞别了大空元君,秦宁和冬葵漫步下山。
前日陆大人和小阁前后脚上山之后,不急就回到他家大少爷身边。眼前月黑风高,山^呼号,偏偏冬葵刚出山门就吹熄了灯笼,这是生怕遇不上劫道的,秦遇安只得扶着她的剑鞘摸黑下山。
寒山知春,夜风渐暖,秦遇安看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跃跃欲试的战备冬葵,无奈道,“手下留情,再怎么说她也罪不致死。”
“呵,”广阔天地就是女侠冬葵的天下,但见她冷笑道,“小姐什么时候当起圣女来了?非得被人大卸八块儿了,再变成厉鬼回来寻仇是么…”
也不怪冬葵阴阳怪气,一想到小阁那贱婢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勾结贼人坑小孩儿,她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正说话间,道旁突然窜出几个彪形大汉,兵分两路向秦遇安二人猛扑而来。冬葵出手如电,寒光所到之处,刺客皆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剑法太快,须臾间地上哀嚎一片。
有意思的是,壮汉们倒下后,一道纤瘦的身影也敢跳出来补刀。动作迟钝笨拙,下手却极其阴狠,从后面偷袭直奔冬葵耳后的死穴。
把冬葵气笑了,一招无影手薅住来人的脖领子直接将她举到了半空,傲然道,“要不我先让你三百招,你试试能不能碰到我的衣襟儿?”
小阁满眼都是孤注一掷失败后的疯狂,破口大骂道,“不是说你武功全废正在疗伤吗?!一窝贱人!居然骗我!”
冬葵仍然将她举得双脚离地在半空飘着,一字一句不屑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心术不正专门害人?大夫刚说好如何医治,我家小姐便连夜将我送来了,要不你家大公子为何非要把不急兄留在大小姐身边?早在七日之前,我便修行结束了,不急都回去了,你怎么就不长长脑子想想…”
小阁被人攥着脖领子,气息越来越急,嘴倒是挺硬,“你们无情无义在先!将我当成挡箭牌!我脸上这道疤本应划在秦氏脸上的!还有我与大公子青梅竹马!他素来真心对我!是秦氏非要过来插一杠!天理何在!”
要非掰扯这些,那秦遇安就有话说了,“第一回 让你替我,确实是我强人所难,但我也没亏待你,我的马车是不是车队里最舒服的?你好吃好喝不用干活,我们家秋葵还亲自伺候你起居,你委屈什么?秋葵到现在还不高兴呢。第二回分明是你自己要铤而走险,跟我可有半分干系?还有陆坦…”
“不许直呼大公子名讳!”被人掐着命门,小阁的底线仍然没忘。
“陆坦陆坦陆坦~我就直呼了怎么了…”秦遇安翻了个白眼,“陆坦与我是指腹为婚,我还没生出来就是陆夫人好几年了,你能奈何?”
“小姐,夜里凉,仔细话说多了风吹得门牙疼。”
冬葵一整晚都气儿不顺,秦宁也不敢火上浇油。在史郎中的精心医治之下,这位武痴功力不减反增,一直憋着找机会练练,“好好好,你将她放下来,咱们先走,她毕竟是陆府的人,让他们自行处置便可…”
“人家自己都说了不愿再追随陆大人,大小姐又何必操心?不用那么麻烦,就请小阁姑娘跟这几个同伙共进退吧!”
冬葵也不废话,一手制住小阁,另一手扇开了火折子,但见一地的刺客死士早已七窍出血服毒自尽。小阁哪里见过这阵仗,怪叫一声白眼一翻,吓晕过去了。
冬葵撒手,任凭那软软的身躯瘫倒在地,冲道旁微微颤动的草丛朗声道,“毕竟是陆府的人,大公子自行处置吧,我家小姐先回去了。”
大公子蹩脚的轻功真是走到哪儿都拖后腿,陆不急足尖点地先从草坷里跳了出来,“冬葵,方才你那招连环剑正是出神入化,明日你我挑个时辰切磋一二…”
闻听此言,冬葵步伐愈发地轻快,可秦遇安反倒不着急了起来,她慢悠悠地踱过小陆郎君身边,轻声唤道,“陆坦?”
“嗯?”小陆郎君转过脸来,等着她的下文。
没有下文,只见秦遇安站定,朱唇轻启面无表情,“陆坦陆坦陆坦陆坦…”
我就直呼其名怎么了。
第90章
忘了秦东家向来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小陆郎君哭笑不得,正要开口,这小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坦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头,明天,说不定都等不到明天,就有可能风云突变,今日必须提前知会于她。
月光给他们的背影披上了一层薄霜,不急和冬葵领一队侍卫不近不远地跟在后头,看到前面那两个黏在一起的影子,冬葵悄声对不急道,“兄台看着可眼熟?像不像秋猎回京的路上相遇的那一回?”
正是从那时起,小陆郎君提出要大小姐跟他联手的。当初冬葵怎么也没想到,大半年后,大公子还能跟她们一起回去。
听闻冬葵的感慨,不急轻声笑道,“我家大公子看似事事漫不经心,心中其实颇有计较。在吴大将军麾下做事那几年,闲暇时最盼的就是大小姐的信笺,几乎比家书看得还欢快写得还殷勤,如此记挂,怎么可能轻易割舍…”
只是字里行间落笔时,句句带着思忖,字字经过斟酌,时时不忘礼节,真正面对面相处下来,方能显露出各自的真性情。
回到别院东厢房,秦宁见陆大公子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尾随她进了屋,不由得蹙眉,“秋葵!关门!送客!”
还算客气,没让放狗。秦遇安也是无奈,冬葵是不指望了,她一门心思盘算着跟不急兄切磋,必然倒戈。这边厢不等秋葵答话,小陆郎君也开始发号施令,“秋葵你睡觉去,本公子亲自服侍大小姐安寝~”
胡闹。你一大老爷们儿戳在人家小娘子的闺房里头,她安得了寝么。
不过对于这位陆大公子,秋葵也有了些她自己的分晓,大少爷虽不拘小节,但也算大德无亏,每次清场赶人,几乎都是有要事相商,长夜漫漫,眼不见心不烦。
大公子规规矩矩替秦遇安举着擦牙的盐罐子,捧着净手的热毛巾,一头热地没话找话,“我说了「等造反」,你就不好奇是谁要造反?”
秦遇安冷哼道,“我好奇你就会告诉我?”
谁知此番陆大公子倒痛快,“那当然,”紧接着叮嘱道,“今夜起,别院里的人都要和衣而眠…”
什么意思,方便随时跑路吗?等陆坦道出其中缘由,秦遇安再无二话,默然点头。
天光未亮,快马传来军中急报,池州总兵,反了。
造反也得讲究师出必有名,叛军发兵的理由是:大塘的玉安公主荒淫无度嗜杀成性,在尺州借养病之机残害五尺男童,将童男子的眼球残忍摘下入药…
这个由头听得秦遇安直皱眉头,“我在尺州「作恶多端」,关它池州什么事?人家尺州还没反呢,隔着好几百里它先蹦哒什么?”
太牵强。看来玉安公主真是无大用处了,开始卸磨杀驴了。秋葵的线报还没念完,“尺州也没闲着,池州举兵北上前来活捉大小姐的消息一出,尺州城内便开始一呼百应,好几家乡绅门阀宣称「塞北三州一脉相连」,声援池州…”
池州造反还能为啥,好好的黄金米堆被掏出来充公了;尺州呢,因为此次和亲引发边关局势生变,原来中立的格局被打破,被汉化的胡人的营生大受影响,顿生不满。
所以秦遇安要被活捉了也不算无缘无故,她这一段路动了太多人的乌纱帽和钱袋子。
照这么推演下来,青龙州是不是也不会闲着?毕竟路过那方宝地时,玉安公主顺手把人家千年古刹的香火给掐了~
果不其然,没出一个时辰,青龙州同步起兵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兴兵出战的理由却把冬葵气到:玉安公主荒淫无度嗜杀成性,在青龙州休整时残害三朝不满的孩童,为保其美貌以男婴胎衣入药…
颠倒黑白!一派胡言!和着这一路所有的黑锅都扣到了玉安公主头上。冬葵愤而将秋葵手中的简帖抢过来,撕碎了捏成团抛出了窗外,气运丹田手腕一翻,轻飘飘的纸团好似长出了筋骨般,深深楔进了树干。
秦遇安好言劝慰道,“冬葵你要抓住重点,他们说「为保其美貌」,你看,他们都深以为我貌美…”
大难临头,这不上道的主子心态倒是很稳,冬葵喜忧参半。现在已然不是抹黑抹白的问题了,秦遇安直接被污名化成了吃人肉不吐骨头的人间恶鬼。
秋葵的脸拉得老长,北上的桩桩件件明明都是陆大人的主意,怎么到头来骂名都是大小姐的?
说曹操曹操到,秦遇安的话音刚落,陆坦便带队赶来,“兵临城下,别院不安全,先搬进始芳庵暂避。”
见到陆大人,秋葵的小脾气再也压不住,絮絮叨叨道,“兵荒马乱的,哪里安全?哪里都不安全。好处都被「别人」占了去,凭啥只让我家小姐东躲西藏?”
这个「别人」今日一身戎装,头戴银盔,身着明光甲。陆坦体格虽不算壮硕,胜在肩宽腿长,金戈铁马好一个威风凛凛的飒爽郎君。听闻秋葵的抱怨,他一眼扫过去,波澜不惊,但以秋葵看来,竟如泰山压顶,她不禁低下了头,但硬着头皮未加退缩。
不等陆大人回应,秦宁轻描淡写道,“牢骚太盛易断肠,此事与陆大人何干?当初还不是我执意跑出来的。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怎能赚到那一车马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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