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道疤是一柄双刃剑,它既见证了玉安公主历尽万难劳苦功高,也诏告世人,秦氏女白璧有瑕,发肤不再完整,今生怕是彻底与高门大户无缘了。
其实有没有这个疤也无甚区别,一个和亲未遂的公主,与弃子无异。这不那白胡子老者向上深深作揖,这就开始过河拆桥了,
“陛下!我大塘历代功过分明,功难以补过,玉安公主虽有苦劳,但不能掩盖其草菅人命祸乱北疆之事实,请陛下明鉴!”
第96章
人刚到京都,脚底板儿还没站热乎,便被参了一本。「人走茶凉」,这根本等不到凉的时候,干脆就是一碗凉茶送你走。
陛下听完未动声色,沉声问道,“孙尚书可有实证?”
秦遇安方才对上号,这位是礼部尚书孙大人,孙皇后的生父,太子殿下的亲外公。
但见孙大人行动虽颤颤巍巍,言辞却无比犀利,“启奏陛下,有北疆百姓证词及被害小儿尸身为证。老臣乃一文官,验尸取证并非内行,是刑部及大理寺两方仵作一同验尸,铁证如山!”
反正那小儿郎就是在始芳庵内玩耍时被你玉安公主用短弩无端射杀,还残忍地摘走了一只眼球入药。
秦宁跪在御书案前开始胡思乱想:她摘人家一只眼球做甚?如何入药?难不成是泡汤泉时拿在手中把玩?
可陛下貌似并不在意这一指摘的合理性,继续问道,“依卿所奏,此事该当何如?”
“回陛下,赏罚理应分明。依老臣所见,赏可擢升安邦侯夫人岑氏为一品诰命夫人,以嘉奖其教女有方为国出力;罚则褫夺秦氏女异性公主封号,罚没公主府充公,发派于佛前自省!”
多狠。「自省」连个年限都不给,直接让秦遇安出家了事。
孙尚书一箭多雕,皇帝也算帮秦遇安探出了对家的底牌:你看看啊,太子和老孙家都看你不顺眼,你这一路上是怎么把人得罪得这么全的?
但他们不愿得罪你那后外公岑老夫子,逮着机会补偿在你嫡母身上。而且罚你出家也算是为二丫头淇儿出气,想当初你可把二公主弄到皇陵那儿蹲了快一年…
还有, 事关大广苑,不是朕要出尔反尔,而是大家伙儿都不希望它攥在你手里~
问完控方意见,圣上转过头来问被告,“玉安有何话说?”
秦宁神情肃然,一枚响头送上,斩钉截铁道,“启奏父皇,尚书大人纯属一派胡言,无一属实!去年秋猎时岑老大人所言非虚,孙大人年迈昏庸,是该告老还乡了!”
玉安公主这响亮又粗鲁的发言振聋发聩,多亏孙尚书端坐在御赐的绣墩儿上,要不肯定会被气撅过去。
太子殿下没想到他这义妹说话如此上不得台面,边给外公顺气边怒斥道,“大胆!如此无礼,哪有半分我李氏皇族的气度!你是不是想喊冤叫屈?颠倒黑白说其实是有人行刺于你?你沿途运回来的那具尸身仵作早已查验过了,那就是一具年逾四十的侏儒!根本就不是所谓的少年,你还有如何狡辩?!”
太子李在那边兀自气贯长虹,秦遇安仍匍匐在地,心里却在暗暗合计:棺材童子尸身进京一事,陆坦已然对太子全盘托出?那接下来这棋怎么往前走?羊毛儿现如今被好好地藏在她胞弟秦靖身边当书童,怎会又出现个少年郎的尸首?
想到此处,脑中一道电光霹得秦宁心惊肉跳,太子莫不是又杀了个孩子来当棺材童子的替死鬼!?
好一招阴狠的连环扣!
想到又一个少年卷入其中搭上了性命,秦宁黯然神伤,陛下再问什么她竟浑然不知。圣上并未加罪,而是转过头来面向陆坦,“阔然以为如何?”
不等小陆郎君回话,孙尚书又痰嗽一声,冷声道,“陛下圣明,陆公子利用和亲使节职务之便,途中与秦氏女暗通款曲,视男女大防于无物,和亲使团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实为伤风败俗礼乐崩坏!老臣以为此事陆坦理应避嫌。”
为人凶残,如今再加上一条私生活不检点…福公公的拂尘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事到如今他实在想不出来大小姐该如何翻身,在场的无一人为掌柜的说话,唯一算得上故人的陆大人,此刻恐怕也会避之唯恐不及。
谁知小陆郎君神色自若,躬身施礼道,“陛下,玉安公主的是非功过,那是陛下的家事,微臣不敢妄议,臣只提一点,”
他故意吊人胃口,李顿感不妙,只听小陆郎君凉凉道,“据臣所知,玉安公主带在身边的那个孩子,是在池州那场大火中救下的,她是个女孩。”
女的?
虽然女扮男装,但那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孩。李下意识地愕然一怔,就这一愣神儿的功夫,福似海眉梢微挑,这场御前官司,大小姐打赢了。
太子殿下百密一疏,谁能想到那个破衣嗦的毛头小子居然是个黄毛丫头。他那套指鹿为马的说辞原本天衣无缝,就算秦氏辩称那孩子还活着,他一口咬定就是死了,活着的是假的,父皇也不一定信谁。
毕竟秦氏死保她那大广苑,其中必有玄机,就算没有,那么大块地收回来当宫里的菜园子不好么。
可他那不经意的走神,无异于充分地自我暴露,全然被陛下看在眼里,知子莫若父,再说什么也无用了。
陛下沉下了脸,“糊涂!玉安千里迢迢返京,你这做皇兄的孰是孰非没查清楚便听信谗言,成何体统!?还撺掇你外公一起出来胡闹!回你的东宫闭门思过三日,好好想想怎样给你御妹赔礼!”
三言两语,翻手为云,太子成了受人蛊惑的无辜兄长,礼部尚书成了给外孙撑腰的小老头,一场弹劾顷刻之间变成了帝王「家事」。
秦遇安默默平身,木然谢恩,陛下再说什么,她无心再听。她算是听明白了一点,鹬蚌相争,皇帝并不在意谁会赢,谁赢了于圣上都不是输,都是跟着双赢。
陛下那番话并非为她平反,而是急于截断陆坦的话头――关于池州,关于大火,关于养鸡场,那是绝密,陛下心知肚明,陆坦点到为止。
面对皇帝义父的软款安抚和天价封赏,玉安公主照单全收,她一脸灰败疲惫,只求能早点准她回府休息。眼看两脚就要迈出御书房,秦宁忽然收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复又郑重其事地跪了下去,
“父皇,不孝女玉安此行多灾多难,历尽血腥屠戮却无力阻止,罪孽深重。听闻下个月天竺国佛祖内丹舍利将送至我朝,玉安肯请父皇恩准公主府为佛骨入京门户,将佛骨安放于大广苑三日,借佛光普照消罪业,积善缘!”
第97章
玉安公主莫不是被太子哥哥和他亲外公气糊涂了?明明官司赢了还要领罚,是几个意思?
旧年秋日她离京和亲之前,孙皇后曾便半开玩笑地打过大广苑的主意。大意是大广苑位于京西门户,建制合规,反正玉安公主暂不居住,不如用来给恭迎佛骨的法事打前站…当时被岑老夫子好生顿嘲讽了一顿小家子气,方才讪讪作罢。
敬佛是个幌子,不过是要大广苑大门敞开,诸位贵人好借机堂而皇之的进去瞧瞧,定西王和太子殿下缘何都惦记他们义妹的这块地方,今日孙尚书也正是此意。
现在秦氏女一反常态,主动开门欢迎光临,这是何意。
甭管她出于何种考量,有这份「孝心」,陛下当然乐享其成,当即下旨命礼部出力,户部出钱,全力协助玉安公主做好佛事各项准备事宜…
夜色愈发深沉,秦宁终于从御书房全身而退。刚迈出门槛,便将陛下封赏的册子一股脑地塞给了福公公,她实在没什么力气。长叹一声,她对福似海喃喃道,“老丈不必送我,里头还等着您当差呢…”
她一个「女流之辈」的戏份结束了,那几位大人的国家大事还没掰扯完。
议及北疆局势,太子一改往日的持重保守,锋芒毕露道,“「毫毛不拔,将成斧柄」,东西胡屠早晚是大塘外患,儿臣此番胜利在望,攻下东胡屠如探囊取物,却被吴大将军和兵部冯嘉无端阻拦,可惜!可惜!”
既然扯上了吴大将军,陆坦必然针锋相对,“此行若名为和亲,实为开战,那我朝难免落个「背信弃义」的恶名,自此彻底亦堵死了和亲这条路。这还是其次,长久以来北疆如一盘散沙,割据势力各自为政,不服朝堂管辖,内忧未解,盲目扩张后患无穷,反为不美。”
小陆郎君说得比较委婉,这个「骂名」骂得是谁?说是我朝,说白了就是我王。李看了看老爹的脸色,没在继续在此事上缠斗,“「集权于中央」,说得好听,退一万步说,万一大都护…他反了呢?”
几位当朝重臣悉数噤声,御书房内瞬间安静。圣上主和,太子主战,都是为了大塘,但太子殿下的诘问不无道理。
陆坦沉吟片刻,拱手道,“陛下,殿下所忧颇有先见之明。微臣以为,北疆之大,只有「任人唯亲」。”
小陆郎君倒是谁也不明着得罪,还是点到为止,但大有弦外之音。
他这是劝皇帝嫁亲闺女呢。
可不是么,还有什么比这更立竿见影行之有效的法子?
前年长公主李思嫁给了江南罗家大公子,罗公子才高八斗,是当年的状元郎,高中后返乡任职,现在江南如此富庶稳定,少不了公主坐镇,更多亏了罗氏宗族。
总之公主嫁到门阀世家,那可不算低嫁。
一番唇枪舌剑过后,陛下大手一挥会议解散。太子信步而出,望着春夜繁星点点有感而发,“阔然,你终究要与我背道而行。”
陆坦亦遥望星空,缓缓道,“殿下,道不同,不必强融。以陆某看来,战事之后,贵人称霸天下,匹夫大发国难财,只有芸芸众生被挫骨扬灰,甚至连座孤坟都留不住。说到底,陆某不过区区一个泥腿子,看不得那种血肉横飞…”
太子撇嘴,你认准了要当泥腿子那你就去当啊,又没人拦着你,问题是你瞎给父皇出什么主意?你出主意也行,偏偏样样都针对我,样样都坏我的事。
想到此处太子的眼神逐渐阴鸷,念在从小一起长大,他对陆坦还是心软了些,养虎为患。
承蒙太子书童小陆照顾,太子一党一口气痛失塞北三州的辖治。但喜忧参半,要不是陆坦一路作妖,李还真不知道原来三弟的身子板儿这么硬,手伸得那么长,青龙州等好几个州居然唯他的马首是瞻。
现在他和定西王私下安插的势力都被父皇一网收之,这倒真应了陆坦那句「忠君」了。
方才陛下明显被这泥腿子说动了,北疆崔都护结发妻子前年病逝,二妹妹说不定真要嫁到北疆去给大都护当续弦。
二公主李淇年方二十,崔大人已过不惑之年,李在乎得并不是老夫少妻淇儿会不会闹腾着不乐意,他在意的是联姻一旦成了,郑德妃和吏部郑尚书一众会调转风向,继而与东宫离心离德。
看李沉吟,陆公子一笑春风,“殿下,陆某不过是这高墙内的一条忠犬,所言之事绝不敢擅自决断…”
太子挑眉,也对,就跟这次和亲似的,陆坦只是个传声筒,大主意屋里头的那位圣人早就拿定了。
将这一搓吵吵闹闹的老老少少打发走,皇帝李鍪的耳根终于清静了些。阔然这孩子果然最是可靠,功高,但不震主,返京之后唯一的要求还是回工部任职,真是省心。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非要把秦氏女再护送回京。若留在京外,他偷摸纳了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返京之后,秦氏顶着公主的名号,他若再想染指,那万万不可能。
至于他那个便宜闺女秦宁,忽然决定将她那块心头肉「割」出来晒晒,也是奇怪,难不成其中另有企图…
陛下正兀自思量,福似海忽然轻轻唤了声「圣上」。
李鍪蹙眉,他沉思之时最烦有人打扰,尤其是方才一番纷扰过后。他一枚眼刀飞过去,福公公肩头微微瑟缩,却仍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才人娘娘在外头求见,说是四皇子抱恙…”
皇帝登时站起了身,快步流星向外走去,福似海连忙赶过去掀开了门帘,但见殿前的那棵海棠树下,一团瑟缩的暗影匍匐在地。
不容皇帝再走近,魏才人颤声道,“陛下留步!方才岑老大人传信过来,岭儿今日下学后在岑府发起了疹子,臣妾担心将他病气带回宫里,托老夫子留岭儿原地诊治…可臣妾心里乱得很,实在是夜不能寐,求陛下开恩,准臣妾出宫去看看岭儿!”
第98章
魏才人服侍陛下十多年,从未来过前朝,从未涉足御书房半步,更是从未半夜三更来请过旨。李鍪立刻命福似海备马,“朕与你同去。”
“万万不可!”魏才人匍匐在地不肯起身,“臣妾担心岭儿发的疹子会传染…”
李鍪欺身上前扶起了地上的女子,“岭儿与你若有差池,为夫如何能踏实?”
福似海默默下去安排备车,再差人去宣太医。终究是在才人娘娘面前,陛下能做回寻常人夫。
龙辇刚刚悄然出宫,孙皇后在凤仪宫便得了消息。皇后心中一阵酸涩,贵为国母又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在他心尖上。
一旁的老嬷嬷巧言劝慰道,“陛下与娘娘相敬如宾,方是正妻根本。民间俗语云「生了疹与痘,方才解了阎王扣」,四皇子发了疹,陛下着急也是应该的。”
皇后的眉头舒展了些,也对,一旦出疹子生死难料,老二那会儿不就是这么没的,她叹了口气道,“今夜之事过于巧合,太子刚刚被陛下训诫,魏氏就将陛下带出了宫,本宫是担心其中有诈…”
那必然有诈,要不秦宁能白跪地上被你老子指着鼻子骂半天?
等陛下一行到了岑府厢房,暗暗松了口气,岭儿这病大概不太要紧,要不陆坦,秦宁,岑老大人,安邦侯夫人,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半大孩子,也不会把四皇子团团围在当间,盯着他喝药。
半夜三更,陛下居然亲自驾到,老夫子不由得上前奏道,“陛下宽心,大夫说四皇子只是摸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并无大碍,过几日疹子便消了。”
闻听此言,皇帝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陆坦和秦宁,这两个人不各自回府,一起跑到这里来做甚?莫非真的早已暗通款曲。
看出了陛下的疑惑,秦遇安连忙拽着胞弟秦靖倒身下拜,“靖儿拜在老夫子门下,和四殿下一同读书,今日看殿下身体不适,同窗之谊多有牵挂,故迟迟未走。”
秦宁把亲弟弟送到她后外公家里吃小灶开私塾,御弟出来蹭课,这事儿魏才人曾跟陛下讨过旨。反正岑太傅的府邸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陛下也就准了。至于陆坦,这位岑老夫子的得意门生,想必岭儿过来读书是他搭的桥。
缘来如此。
可待到这边厢太医请过脉,望闻问切和岑府上的郎中对视之后,深深蹙起了眉。看太医吞吞吐吐不敢高声语,陛下渐渐生出了怒意,岑老夫子轻轻摆手,两位先生低下了头。
太傅痰嗽了一声,不急不缓道,“陛下,莫怪两位郎中支支吾吾含糊其辞,他们疑心殿下是误触了「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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