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郎中钟情于大空元君,从年轻到年老,从她是凡尘娘子到她遁入空门。可他却并不是她的心上人,从前她心上是师兄,后来她心上是一片明镜净无尘。
单恋到忘我,「喜欢」这件事便成了私事,和她共享一方天地,共饮一脉山泉,这就够了。从开始时的「不指望她回应」,到后来的「不希望她回应」,就想这样淡然相处下去,因为你知道任何积极的回应,都并非出自她真心。
神医和仙师用距离保持着各自独立的身份,这段距离刚刚好能做到不尴尬不伤害,而小陆郎君则反其道而行――他看似与大小姐各奔前程,却给前路找了同样的目的地与目标。
陆坦这是在赌,赌他与秦遇安并非陌路。
任谁看来,这二人也必是同心同路人,前脚拉拉扯扯,后脚又并肩坐在树下晒着太阳窃窃私语。秦遇安也是无可奈何,不答应与他共商回京事宜,他便箍着她不撒手。陆君子居然会如此耍赖,她也是大开眼界。
只恨方才瞥见他黯然转身她忽然有些心酸,真是幼稚,也不想想陆大公子岂是那等吃亏之人。
也罢,活在当下固然美妙,可若想快活地活在当下,那就少不了未雨绸缪。
回京之后日子注定不会太平,想见到秦宁活着回去的人本就寥寥无几。秦遇安拧着眉头开始复盘,“秋日时节你返京途中遭人暗算,定西王不止一次说下毒之事与他无关,那「棺材童子」十有八九是太子那边的人。”
加上叛军此行的目标是直取胡屠,那「造反」基本就能确定是太子一党的手笔。陆坦三番两次搅了太子的局,秦遇安是帮凶,回京后孙皇后和东宫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想到此处,秦宁想起来一事,“冬葵上山疗伤的事他们应该早就得了信,为何非要掐那最后的时间点?”
小陆郎君唇角扯出了一丝冷笑,“太子殿下行事向来讲究「杀人诛心」,就是要人尝到「咫尺之间失之交臂」的痛惜感,方才称心…”
想来也是后怕,那棺材童子虽然身量与小羊毛儿形似,但心机分明就是个不惑之年的汉子。亏了羊毛睡觉警觉,大公子送她的那支短弩时刻不离手,在被人掐断了气之前扣动扳机正中歹人的右眼,方才捡回了一条命。
想到此,秦宁对那变态说不出的厌恶,“你还非要将那恶人的尸首运回京都,所谓何故?弃尸荒野喂秃鹰都不为过。”
“太子其人,你还是不够了解,在哪儿吃了亏,他便要在哪儿找补回来,事后加倍奉还。棺材童子此番折戟,他的人焉能白死一个。”
“他还想怎样?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难不成他还敢捅到陛下面前?!”
“大小姐,”陆坦捏了捏她的肩劝她息怒,“他在塞北早就造下了声势,说是玉安公主「不仁不义」,众口铄金,到时候陛下信谁还真不一定…”
一头是自己嫡亲的儿子,一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干闺女,孰轻孰重自然不必言说。
秦遇安没了脾气,顺着陆坦给的线索往下捋,自言自语道,
“按现在的情势,不可能再搞沿途刺杀那一套,毕竟崔大都护那么大张旗鼓地送我那车队出城,在大塘自己的地界再出纰漏难免让天下人笑话…你这几件差事办得深得圣心,回京皇恩浩荡无可撼动…我这过了气的和亲公主再无状也罪不致死,参我有何用处?就为了当着陛下的面骂我一通泄愤?…费那个力气岂不是蠢…「杀人诛心」,我还剩什么可诛?难不成…还是我的大广苑?!”
第94章
送走秋月迎来春花,归来反倒一贫如洗了。秦遇安舍死忘生折腾一路就大广苑这点奔头,这下子被精准拿捏。
败在年轻,不识江湖险恶。陛下是将苑子许给了她,可人家可没说出使塞北就只安排了和亲这一件差事,给了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有没有那个本事接得住。
要带冬葵去疗伤时,秦宁曾忐忑,既然要在尺州逗留那许多日,用不用上书朝廷请示一下她那皇帝义父?陆坦轻描淡写一语带过说大可不必。现在回想不由得笑自己天真,她这一步棋已然走完,不能说是个弃子,也大可以束之高阁,陛下根本就不会在意她何去何从。
除非她还有用,除非她尚在局中。想到此处她心中一凛,转过身盯着陆坦的眸子,疑道,“小羊毛遭暗算之事,不会也有你的份吧?!”
知道驿馆里那位是假玉安者本就为数不多,自「小鬼游街」后,秦宁就将小羊毛护起来养着,能探听到她消息的更是凤毛麟角,全部知情且有利可图者,小陆郎君首当其冲。
艳阳之下,这郎君的眼眸闪耀如同淡金色的琥珀,他先是诧异,继而叹道,“秦遇安,就算再无计可施,我也不会打一个孩子的主意,更不会拉你下水,不顾你的安危。”
也是,他早就知道冬葵提前动身上了山,若真想卖了她们,又何苦等什么「三天大限」,多得是时间一网打尽。
陆坦蹙眉,他一度也认为秦遇可以功成身退了,可没想到李如此狠辣,借一个孩子之名做噱头,将北上所有腌H事一股脑都泼到了秦遇安身上。
不过也好,有失亦有得,借着平叛的由头,北疆都护府的设立比预想中迅速且顺利了许多。
秦宁看着一潭碧水漾出粼粼波光,幽幽道,“既然如此,那就顺势而为,我就不信我们家祖传的这块地皮它就回不到我手里…”
小陆郎君璨然一笑,果然能打动这小娘子的只有房子和黄金,亘古不变。
秦遇安正当兀自盘算着归去后的应对之策,但见陆坦那厮贼乎乎地靠近,扣住她的肩头将她圈了过去,“既然风雨同舟,那微臣势必得分享给殿下些许「绝密」…”
秦遇安抬头,立刻捕捉到了这郎君眼眸中狡黠的精光,心中警铃大作,忙不迭地推开他,“少来!我不想知道!”
但架不住陆大公子非要告诉她。
以外人看来,这两人青天白日拉拉扯扯嬉笑打闹着实有碍观瞻,冬葵远远地打坐调息吐纳,自顾自地气运丹田练内功,不急蹲在一旁看得一脸苦瓜相,拿剑柄捅了一下冬葵,“用不用去解救一下大小姐?”
冬葵眼皮都没抬一下,“这叫意趣,兄台你不懂…”
不急暗中撇嘴,你一介武痴好意思说我不懂…
这边厢,当秦遇安不得不听清楚了陆坦的耳语,她顿时面如土色,半晌方才噤若寒蝉道,“当真?你莫要编故事哄我!!”
陆大公子松开了手,眉间一片淡然,“这种事我敢胡编?杨先生也知晓…”
接下来一整天的脚程,秦宁走得心神不宁,前几日一马当先的她居然好几次得众人停下来等她。
陆坦透出的消息令秦遇安心惊肉跳,这是铁了心要拉她上贼船。
是夜,又抵达了一方石屋。看大小姐魂不守舍,秋葵一筹莫展,“可是大公子说了什么让小姐为难的话?”
那必然是。冬葵早就坐不住了,抄起佩剑一跃而起,“我去问问!”
“且慢。”秦遇安思虑良久,决然道,“我亲自去见他。”
秋葵冬葵面面相觑,愕然不敢多言,大小姐真是丝毫不避嫌了吗?
春暖花开,归途那几位郎君大多住在平昌镖局沿途搭建的树屋,顺便放哨,将石屋让给了娘子们居住。月朗星稀,树屋私会,莫非是大公子表明心迹,小姐欣然接受了?
也不对。首先她家小姐就不是那种为儿女私情所困的人,其次大公子这似是而非的表态也不是一两回了,何至于此…
正思量间,但见秦宁掏出了香囊里的一张小小的羊皮舆图,秋葵见状骇然道,“小姐!你这是要~”
“莫多要多问,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们。”
事到如今,秦宁算是了解了陆坦之前所谓的「多说无益」,有些事若并非你力所能及,那闭口不谈未尝不是一种间接的保护。
夜深,透过树屋屋顶错落的枝桠,是星光还是萤火,恍惚间难以分清,秦遇安仰头凝视着沟沟缝缝中透露出来的星星点点,不禁对陆坦感叹,“难怪你昏昏欲睡…”
树屋好似个鸟巢,小陆郎君个儿高腿长四仰八叉地躺着,再加上挤进来一个秦遇安,他甚至不能抬手伸个完整的懒腰。可正因为空间逼仄,整个人好似被枝条藤蔓层层裹住,身居野外却倍感安全。
枕两耳唧唧虫鸣,望一眼杳杳星河,拥满怀淡淡的桂花头油香,夜晚如此曼妙,就暂且忘却万物营营,大睡过去又怎样。
懒散之余,小陆郎君瞥了瞥那小娘子被东珠映得绿油油的鬼一般的脸,真是破坏气氛,“是何要紧事?”
秦遇安看着他随心所欲无半分形状,嗤笑道,“你就这么毫无戒备,也不怕有歹人…”
陆坦越发不以为意,“不急和冬葵能让我出事?”
呵,什么时候冬葵也成他陆大公子的侍卫了,秦宁无语,冲香囊里掏出那个羊皮卷,递给陆坦,大公子没着急接,而是狐疑道,“这是何物?”
秦遇安盘腿打坐在他身边,哂笑道,“一份舆图而已…”
陆坦当即将这羊皮卷子推了回去,翻身赏了她一个冷冰冰的后背,“没兴趣。”
听她满口胡柴,怎可能会是一张舆图那么简单,十有八九是安邦府或大广苑的什么秘辛,机密程度和他早间告诉她旧闻差不多,拉他下水,让他做垫背,这小娘子能安什么好心眼。
果不其然,秦遇安眯缝着水眸稍加思索,猛然扑上去抱住他的头,抖开那巴掌大小的山羊皮怼到他眼前,凶巴巴道,“我管你有没有兴趣!”
第95章
马夫家养出来的女儿颇有把子蛮力,陆坦被锁住了喉,气儿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难受。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双手拉到胸前,总算解了这口气闷,借着夜明珠幽幽的荧光和朗朗的月色瞥了一眼那张小羊皮,不屑道,“这不就是大广苑的那条分岔路么,我早就知道了…”
秦遇安怔住,不由得松开了手,“你早就知道!?”随即难以置信道,“不可能!不是往东的那条密道,是另一条向北的!”
“不就是路过溶洞的那条么?”小陆郎君说得云淡风轻,衬得秦宁的故作神秘实在没必要。
秦遇安仍不信,“连我都是搬到大广苑之后,从我爷爷埋在人参底下的陶罐子里才发现这张图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陆坦的语气越来越欠,“别忘了连你们安邦府那座宅子都是我爷爷帮忙修的,那么大的苑子老侯爷怎会不找我家老爷子出主意?”
说起来陆老爷子也算慎之又慎,将那一模一样的副本隐于书房的房梁上,陆家好几次修葺屋顶都没人发现,但架不住陆大少爷上房揭瓦活淘气。
少时初次看到不知所云,但爷爷费尽心思这么藏定是有他的道理,等和安邦府联姻之事被提及后,方才明白其中筋节。
秦遇安方才的气势汹汹荡然无存,两只手臂软绵绵的垂了下去,被陆坦顺势拴在了胸前。此刻他们之间的姿势引人遐思:她拥着他满头的乌丝,他则闲适地靠着两团软玉温香,何其曼妙缱绻~
此时的秦宁除了心惊,无暇顾及许多,陆坦说他早就知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从最开始,堪称安邦府和她秦遇安最大的把柄这郎君便一清二楚,可他居然丝毫不动声色。他要干嘛?
她颓然垂首,半边脸颊埋进了他的发丝。入夜,他又带着不急去嬉水了,身上逸出得淡淡温泉的清新味道令她心绪渐渐沉静了下来,她喃喃道,“你该知道,就凭这张舆图,你让我干嘛我就得干嘛…”
别说那一纸婚约,秦遇安所有的命门,什么采参斋,什么大广苑,全都被精准拿捏,只能乖乖就范,甚至安邦府也要跟着连坐。
他仍然那般懒散地高卧,手上却暗中发力握住了她想要默默抽回去的双臂,“北上这一趟旅程,你可中意?”
岂止是中意。
山水辽阔奔涌,风云翻滚多变,天地之大,人心之小,她大开眼界。位高权重者的铁血冷面,衔苦而来者的卑微凄惨,人人为己,人人又很难只为自己,说来说去,都有各自万般的不得已,不走出那深宅大院去,她又怎能得知呢。
星夜幽暗的微光下,他垂下眼帘遮住了晶亮的眼眸,“我要是百年,而并非一夕。”
天下是男人的天下。论过往,他有千百种法子、无数次机会将她困在身边,令她非他不能嫁,非嫁他不行,根本用不着这个羊皮卷。毕竟「君子」之名是别人给的,他才不稀罕要。
可若这小娘子没了生机勃勃的魂魄,光留一副死气沉沉的肉身在侧,余生又有何趣味呢?
想到此,他不由加大了力道捏住了她的掌心,“我曾问过你,是不是想悔婚,你说不是,那时你已及笈,是个大人了,说话就得算。至于后来,你只是不想嫁人,又不是对我生厌,要是相伴这一路,你确实烦我,那也就罢了…”
他那句忽然的「百年情深」她正不知如何应对,他却口风一换,莫名生出了些委屈的孩子气。秦遇安哑然失笑,“陆坦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早有预谋,故意于我同行?”
气吐如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他肩膀微微一颤,嗓音越发低沉,“你不许笑,再笑我就转身,转过了身我就胡作非为,回头这树屋受不住动静掉下去,被他们看笑话我可不管~”
微雨过,百花开。京都百姓近日津津乐道的是,年前奉旨出去和亲的玉安公主不日就要回来了。
一同归来的还有她那前未婚夫,前工部员外郎陆大人。坊间盛传这两人不但藕断丝连,还合伙「算计」了胡屠大汗,玉安公主成功地将夫君变皇兄…
实则此时的秦宁已然跪在了御书房的正中间。
上马离京时是旧年冬至,下马归来时已是次年谷雨,秦遇安衣服都来不及换,便接到陛下的密诏连夜进了宫。
宫墙内的路依旧静谧幽长,青石板吸饱了春雨,颜色更加玄秘。福似海在头前引路,面皮上看着波澜不惊,脚底下却早为秦宁挑好了不湿鞋的路。
踏上御书房的台阶转个身的空档,福公公道了声「公主小心」,接下来说得两个字几不可闻,「太子」…
「小心太子」。
没时间留给秦遇安多想,她便被带进了御书房。大大方方地扫了一眼,除了皇帝义父,太子哥哥,陆坦,还有个白胡子老丈,看着眼熟,一时又对不上号。
玉安公主规规矩矩地行礼,陛下定睛细细地端详了一番这个白捡来的大闺女。
塞北苦寒,黄沙漫漫,秦氏女却丝毫未受其摧残,甚至因为奔波户外,身姿愈发矫健。
但见她肌肤胜雪,黛眉横翠,眼含秋波湛湛,唇点樱桃艳艳。看罢,陛下点头,“听闻玉安在外身负重伤,朕甚是不忍,今日得见,方才略微放了心…”
不忍您倒是放我回去歇两天见见父母兄弟啊,急赤白脸地揪我进宫,哪有半分怜爱之意。腹诽归腹诽,秦宁答话依旧规规矩矩,“玉安不孝,让陛下忧心了,别处尚好,只是膝盖上留了个深坑。”
能干的不如能说的,能说的不如会做PPT的,官场职场从古至今一直如此。现如今你齿白唇红一脸滋润,空口白牙地说你一路上有多凶险辛苦有什么用,伤疤才是实实在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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