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毒」?!”闻听是毒,魏才人慌了神。
太医连忙叩头道,“娘娘莫慌,所谓「蛊毒」,是苗疆蛊虫因无人供养饿死之后,日久年深虫体风干成灰,变成了一种毒力轻微的药,苗疆人常用来毒杀蚊虫,故称之为「蛊毒」。人接触后皮肤会红肿发疹,洗净辅以驱邪凉血的汤药后,三五日便可疹退。”
不就是小孩子淘气摸了不该摸的药面儿,有什么不敢说的?
问题在于,这蛊虫从何而来?
蛊虫之事,陛下略知一二。当年先祖南下收服苗疆时,曾被苗人用蛊虫暗算,一夜之间,先锋营的士卒和战马周身长满了红疹,高热不退泣血而亡。
蛊虫虽小,会钻入皮肤吸附于血管之上,且繁殖速度极快,宿主一旦被叮上,不日便发热发胀被啃噬成一个血葫芦空皮囊…
成年蛊虫破坏力虽强,但幼虫极为娇贵难养,须用兽类新鲜温热的血液饲养方才能成活,纯自然环境下存活率极低,野生根本成不了气候,作乱的多是人工养殖。
先祖拿下苗疆后,第一要务便是全大塘境内禁养蛊虫,违令者斩,故蛊虫已在大塘销声匿迹数十年,为何卷土重来?难不成是有人偷养?还是在与皇宫近在咫尺的地方?
陛下眉头锁得愈发得紧,秦靖偷眼见这一身赭黄袍的老大人越发得不高兴,战战兢兢磕头央求「恕罪」,言语间带出了哭腔。
看着这个和岭儿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陛下言语慈爱道,“好孩子,有话慢慢说,莫哭,莫怕。”
靖儿定了定神,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个玻璃净瓶,小心翼翼道,“回陛下,下了晚课后,老四不着急回宫,我们便一同在院子里挖坑种白萝卜,想着秋天好炖羊肉吃,结果挖出了这么个小瓶儿。这瓶儿虽然里头有点灰,但玲珑剔透着实好看,我想自己留着,可老四说见者有份,我俩争抢之间,瓶塞子开了,撒出来点儿黑色的沫沫,老四捏在手里摸了摸,他就这样了…”
秦靖口齿伶俐一通竹筒倒豆子,一旁的安邦侯夫人岑氏听得心惊肉跳,心说大闺女这姐弟两个当真都有几两虎胆,堂堂皇子到他们面前成「老四」了。
皇帝和才人娘娘倒不恼,只是觉得孩子们的相处着实有趣,可当陛下定睛看到了那个瓶子,笑容瞬间凝固,再笑不出来了。
这个瓶子李鍪印象极深,是早先西域进贡来的珍稀物件。瓶体仅两寸来高,一寸来宽,颈细肚大,通体线条极为流畅,阳光之下熠熠发光,精美绝伦,对小孩子的吸引力无限大。
十多年前,有两个孩子也曾这般争抢过,只不过他们的抢法是对诗,要斯文的多。
那便是少时的皇长子李和二皇子。彼时二皇子年仅七岁,却力压大他好几岁的大哥哥赢了对诗比赛,然后在陛下将玻璃净瓶赏赐给他之后,又拱手相送给了太子哥哥。
回忆排山倒海,皇帝难以置信地接过了这个瓶子,双眼紧闭,许久,方才睁开,但见那玻璃净瓶的木塞子上,赫然而清晰地刻着一个「」字。
真的是这一只。
当年老二将宝瓶献于兄长,李愿赌服输不肯要,二皇子便将他的名字刻在了瓶塞上,美其名曰「物归其主」,然后两兄弟便蹦蹦跳跳一起玩去了…
逝水流年何其美好,只是这本该装满美好回忆的净瓶里怎会有化成了灰的蛊虫?二皇子当年到底是不是死于「时疫」…
第99章
人在极端失望的时候往往不会语无伦次,也不会急于争辩或否认事实,而是无话可说。
陛下思潮涌动,半晌抬起头看向陆坦,双目如电。陆坦丝毫不避讳皇帝的直视,四目相对,片刻之后,皇帝颓然垂下了眼帘。
看来他的猜想全部属实,无半分侥幸。
再度开口,他的声音瞬间变得沙哑苍老,“岭儿随朕回宫,陆坦护驾。”
回宫的路并不远,李鍪却觉得这条走过千万遍的青石板路格外漫长。他望着身边惊魂未定的温婉女子,艰涩道,“是陆坦要你帮忙?他威胁你?”
魏才人抱着孩子的手一顿,摇了摇头,缓缓道,“我只是害怕。德妃姐姐家有钱有势,背靠着胞兄,尚不能保住二皇子,我们母子无依无靠,在这深宫大院内该如何生存…”
她的夫君是皇帝,而她只是皇帝的一个妾室,唯愿安安稳稳过完此生就是圆满,因而陆大人暗自找她相帮时,她断然拒绝,甚至直言宁可让岭儿不再蹭这个学上,也不想冒险趟这个浑水。
可当听说事关老二之死,她便动摇了。陆公子也未再相劝,而是直截了当爆出了二皇子的死因,“并非陆某危言耸听,此事不了,谁都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四殿下。”
李鍪沉吟半晌,勉强故作轻松道,“朕定会保你们母子俩平安无虞。”
“你怎么保?!”委屈加上恐惧了一晚上,魏氏终于爆发,不惜以下犯上,“你贵为天子,我问你后宫之事你怎么保?你是可以保,等你在前朝得了信儿,我和岭儿的尸身可能都凉了!”
“放肆!这种话焉能乱说?!”
龙辇在青石板上轧不出车辙印,宫人们敬而远之,只有车夫福似海默然赶着车舆。也就是在才人娘娘面前,陛下能做回寻常人夫。
可是陛下的话说得并无底气,大塘的江山若无孙皇后及各大宗族联手力撑,他这皇帝怎能坐得如此安稳。
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机到了可以适当加强集权削弱各方势力罢了。
宵禁的梆铃声声作响,魏才人带着四皇子回了听雨轩,陛下则改道直奔东宫。
子时已过,太子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陛下不容人通禀破门而入,正在为太子殿下出谋划策的几位谋士来不及回避,几乎是仓皇出逃。
福公公喝退左右之后悄然退下,陛下一言不发,亲手将那玻璃净瓶放在了太子的桌案上。
不轻不重,没透露分毫的情绪。李微怔,拿起来端详片刻,第一句话竟然是对着陆坦说得,“阔然你明知我并非有意!”
不愧是太子,有的放矢,一句话,陆坦就从陛下的随扈变成了疑似太子同谋。
只是太子殿下的这一面小陆郎君太熟悉了,只见他并未接李的话茬,而是面向陛下铿锵有力道,
“当年微臣不到七岁,日日跟在殿下身后同进同出,依稀记得太子殿下得了这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后爱不释手,随身携带视为珍宝,在里头养了几只淡蓝色的肉虫子。太子殿下每日都令宫人割手放血豢养,后来宫人身体不济,渐渐弱不禁风,太子殿下便换用猫血…”
皇帝不禁皱眉,这事他有印象,有阵子凤仪宫的狸奴时不时就养死了,皇后还自责了许久。
陆坦继续道,“彼时微臣年幼,日日见这些血腥,着实吓得不轻…再后来二皇子便发了疹,说实话臣曾经怀疑过是不是那几只虫子作祟,但从那以后玻璃净瓶凭空消失了,那几只虫子也踪迹全无,无从查证。直到半年前,微臣偶遇了当年的探花,太学大学士,杨宜简。”
杨宜简何许人也?是已故二皇子当时的老师,少年陆坦也跟着叫一声老师。
李心头一凛。陆坦是从哪个地方把这个杨宜简挖出来的?
想当初老二暴毙,除了殉葬的,随从侍卫包括老师纷纷遣散。按理说杨先生不教二皇子,回太学当别的任课老师也行,可他居然毅然辞官了。
李买通了宫人,把摘月宫里里外外翻遍了,也没找到玻璃净瓶。他也曾猜想是不是杨先生拿走了,因为当日是他在摘月宫给老二上课。等李追出城去准备灭口,杨宜简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掘地三尺再也找不到了。
彼时杨探花「误入」了早已被关闭的大广苑,在跟熊罴搏斗的过程中,被隐居于此的农户救下,从此销声匿迹。
陆坦既然提到了杨宜简,那说明此人还活着,十几年过去,太子已然淡忘了他的模样。
人证在此,再辩无益,李跪得笔直如实相告,“儿臣年少,将那话儿放在瓶子里养着,日日看他如何长大,好奇而已,绝无害人之意!可谁知二弟心软,非要将那几只肉虫放生,我反复警告他不许乱动,日夜净瓶不离手,可他还是趁我不备打开了瓶塞子!儿臣与二弟血脉相连,若存心害二弟,天打雷劈!”
李说得是实情,后来的事的确是阴差阳错无心之失。可陆坦听到此处却双眼猩红,嗓音颤抖了起来,连君臣有别都顾不上了,
“我不恼你偷偷养蛊,二殿下也确实不该不知轻重,我恼得是你事发之后立刻给我灌了药送我出宫,十多天不让我说话!你明知道二皇子是被蛊虫所害,却故意放话说他得了风疹,太后为保后宫众人,只放了几个宫人看着他。当年的太医呢?已经死了吧?你让他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就那么孤独地死了,死前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你于心何忍!”
变成小哑巴那半个多月里,陆小书童彻底学乖了,之后便是对太子殿下长达数年的刻意逢迎。
若不是担心连续死孩子陛下生疑,恐怕陆坦活不到今天,也难怪他羽翼初成后便急不可待地逃离了京都。
陛下紧紧闭上了眼。
李不是不说,他是不能、也不敢说出实情。蛊虫灭绝已久,任谁看了发热出疹的孩子也不会首先想到它。李若是说了,那相当于变相自首,承认了弟弟是他间接害死的,他也会因为私养违禁物品被追责,他当然会选择缄默,甚至不惜混淆视听。
第100章
次日上朝,圣上二话不说颁下一道圣旨:太子「德行有亏,有悖圣心」,即日起幽闭半年,非诏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旨意一出,朝堂哗然。
太子殿下向来以厚德示人,禁足的理由居然是质疑他的德行,太子缺了什么大德了?难不成北疆坊间传来的那句「子坏李塘 儿败五常 齐家冤魂 难止心殇」云云确有其事?
幽闭半年,那岂不是要错过了「恭迎佛骨」这一外交盛事,届时各国使节、地方大员进京参拜时,太子被罚出不了门,殿下的颜面何在~
逝者已逝,其实陛下原本没打算罚这么狠,只是小陆郎君逮着机会往火上浇了一瓢油,“二殿下若未遭此劫,现在应该跟微臣一样大了吧…”
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玉树临风的郎君,再想到老二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七岁,圣上不禁悲从中来,加上后来李的一番言辞着实令人心惊,他振振有词地谏言:蛊虫虽恶,应用得当的话实属杀敌制胜之利器,不该被一味禁止…
皇帝愕然,勃然大怒,“从小朕便教导你,「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才是上策,我大塘要宾服万邦,靠得是昭明四海,绝不能是邪门巫术,为世人所不齿!”
说白了就是你得要脸。
到底是亲爹,虽愤怒但务实,根本不扯什么「水可载舟」那一套,全是帝王之术。
陆坦在一旁默默聆听,不动声色。从上位者的角度而言,李杀伐决断颇有些王霸之气,若辅以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大塘版图不可限量。
只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铁蹄之下,必定民不聊生。
出了东宫,陛下那肯定是相当不高兴,小陆郎君虽是功臣,此时看着也没多顺眼。皇帝睨着东方泛出的鱼肚白,不咸不淡道,“阔然果然足智多谋,半载之内,朕的两位皇子先后被罚,想必自此之后,百官该当过目相看了~”
若论推卸责任,皇帝若是第二那无人敢称第一,陆坦忙活了半天,就落下了一句「都怪你」。
不过人家说得也是事实,此役过后,陆大人在朝堂之上必然炙手可热如日中天。
陛下的弦外之音小陆郎君心知肚明,但见他正色答道,“陛下英明通慧,是看着阔然长大的,理应知道微臣素怀淡泊,不以万乘为贵。身为臣子,阔然向来群而不党,唯一的信条便是忠君。此番返京,看在臣办差有功,肯请陛下恩准臣回工部任职,臣,仅此一愿。”
这算是在陛下面前立帖为证:我可以当近臣,但我无意专权,我就想接茬当个无忧无虑的泥腿子…
五日之后,玉安公主的车队浩浩荡荡进京,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自率队在北城门迎接,声势浩大鼓乐喧天。
其实孙皇后现在见到秦遇安是要多烦就有多烦,无奈迫于舆论压力,有情绪她也得忍,否则「太子幽闭概因北伐时抗旨不遵滥杀无辜有关」等流言就坐实了。
秦宁在十里长亭处才偷偷摸摸上得马车,与她同行的,除了冬葵,还有顶替了秋葵的刀娘。
前文书说过,京都顶尖高定成衣铺裁云坊的掌柜刀娘,乃采参斋大东家秦宁之友。论起来此番秦宁北上,刀娘也立下了功劳一件,就是在池州金砂矿之案时。
只不过官府的好处不是那么好得的,给了刀娘也不敢随便要,可要是秦宁给得那可就不同了。
从上了马车,刀娘就开始集中发力给玉安公主倒饬,精致到每一根发丝,手上没停嘴里还在碎碎念,“我的大小姐,等会儿您抛头露面的时候,定不要拘着什么公主姿态,日常些,随性些啊~”
有头号绣娘刀掌柜操刀,玉安公主返京「首秀」尤为惊艳。不单是因她云髻峨峨,仪态万千,更吸睛的是她的这一身行头。
她身上穿得不是长袍大袖的官服,也非圆领小袖的常服,剪裁样式前所未见:一袭绛紫色翻领小袖齐膝外衣,对襟上用金色丝线点缀的宝相花纹,与里头淡紫缎面交领短袄上的落花流水纹样遥相呼应,腰间束了条羊脂玉扣带,下身淡青色密织金线罗裙较寻常裙装短了三寸,而这短了的三寸又刚好露出了足下的彩锦六合靴…
这一身装束是刀娘赴塞北采风归来后潜心设计出来的新品,主打胡汉一家风格通融,既保留了大塘传统的衣着习惯,加入了游牧民族的衣着活动方便功能性强的优点。今日她瞅准了时机,借玉安公主这个衣服架子,在达官显贵云集之时隆重推出。
此后秦遇安又身着这一系列的其他新款去宫里参加了接风宴,再之后是回安邦府探亲,再再之后是回她的大广苑时的招摇过市…
一圈儿显摆下来,裁云坊的新品被抢购一空,一时间风光无两洛阳纸贵。
等小陆郎君再度摸黑儿来到了大广苑前院的东暖阁,刀娘正捧着账本儿拨着算盘珠子跟秦宁三七分账。陆大公子施施然一屁股坐定,好奇道,“萝卜干儿生意不做了?”
“什么叫萝卜干儿…”秦宁撇嘴道,“我家那是正经山参好不好?”
如假包换。
“不是说回来要开分号,怎么看着要跟裁云坊合伙了,改行当了?”陆坦大剌剌地靠在了罗汉榻上,他这旁若无人的劲头惹得刀娘好生不自在,拽着秋葵喏喏而退。
“谁知道你陆大人所谋之事有没有谱儿,万一折戟,这苑子也得跟着打水漂,不如先留个后手…”
手握着一沓子账本儿,秦宁披散着那乌黑柔亮的三千烦恼丝秉烛对账,说得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却未见有多烦恼。
陆坦眉梢微动,却也没反驳,直奔他今日夜访的主题,“后日二公主生辰,你抽空进一趟宫吧。”
李淇过生日,秦宁进宫?是觉得二公主生辰之日见到了从小跟她不对付到大的假公主才会更快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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