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从十八岁经受你恶狠,到六十岁还要经受你狠,从前挨打我只是摸一摸,不敢吱声,如今六十岁还要做你的小媳妇,还要服侍你,偏不摔死这个老货。”
云秀说着嘻嘻笑了一声,接着又说道:“我这一世人,就是不得了的苦,伴风搭雨,寒耕热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得一世,苦了一辈子,事做全了,累也累伤了,气也受了,我至于今也是得一天算一天。最难看的还数她那张恶脸,一脸皱皮跌下来,变鬼脸给我看。”
“你偏去看她,依我性不看她就完了。”
“我哪里还看她,她那脸就木刻在那里,只等我不经意间瞥一眼就在我心里刺挠,而后真像见了鬼似的,让我发疯发癫,真是难受啊!”
本沫心知其意,她不由心想:在与张埠的生活里她深有同感,她常不肯看张埠阴森小脸,可他的脸像木刻在心里,冷眉冷眼,阴沉小嘴,脸皮一垂,如是阴森小鬼,看一眼,徒增多少苦闷,难受啊!
“横竖你不要置气。”本沫说。
“哈,我要是置气,早就横死在这个家几百回了,我是‘手拿麻绳去吊颈,自想自解自宽心’。”
挂了电话后,本沫心内仍想着,不知不觉她就觉得自己的命运与母亲那样相像,自己何尝不是,时常告诉自己坚韧,若是与张埠置气早已枉死了,如今自己是:手拿笔杆去描绘,自描自画,自写自解。
自赵书记患病后,唯一的儿子赵荣芝也摒弃了先前诸事不管的性子,接屎接尿也照做,凡事尽心尽力耐心服侍,赵书记一日比一日虚弱。
这日赵书记三女儿赵敏慧与丈夫张德佑来看望他,赵荣芝见了妹夫犹如得了助力,张德佑不但有耐性,竟是连屎尿裤也洗净,这耐性却是难得了。有了张德佑,赵荣芝故借工程繁忙事多与他调节,一人服侍一天,他也答应了。
原来张德佑早已闲在家,总想法设法谋取利益,服侍赵书记是真,想借机谋钱也是真。今日在医院心生一计,向赵书记大女儿赵颖慧借钱。因写道:
“大姐,你好!张德佑在医院尽心竭力服侍。现在只有赵敏慧困难,欠房贷二十余万,想请大姐借点钱还房贷,这个事大姐你可以大胆与老二赵明慧、老四赵志慧、赵荣芝、赵本华、赵本红、赵本逵多沟通,能否达成共识,望予以支持为盼!”
张德佑原先用的是传单,现在是群发,基本意义相同,荣芝收到气愤不已,若不是此时赵书记身体日益严重,医院需要他服侍,只把这事蒙混下去先不提,还是照旧在他面前打哈哈。
赵书记在医院躺了第十天,数十日水米不曾沾牙,身体已经枯干了,一天吐血便血数次,医生交代赵荣芝办理出院,众人已经明白赵书记大限已到。
赵书记回到家,已是腊月二十三日下午,刚到家,屋里、院前、院外已站满人,合族亲友及埠村的人早已聚集等待,深敬他的情、惦记他的恩,无不垂手而立。
赵荣芝等十几个兄弟早已围着商议后事,众兄弟纷纷嚷道:“到了这等样子,还不送回来。”
到了晚上,所有人沉浸在悲伤中,尤其是凌老太,眼泪不离眶总零零落落。自从她四个女儿们出嫁后,几十年又重聚在一起,今天她不止为赵书记病在旦夕而悲,还为子女的和聚为之颤动。
她是极容易的激动的人,为即将发生的大事而蠢蠢欲动。她惦着脚正扶梯上楼,四个女儿同住一屋,她要去楼上看看她们。当云秀从她身旁路过时,凌老太显示自己威风,她正为这一切暗暗得意,作态给云秀看。
云秀瞪了她一眼,看她上楼,才轻声说道:“哼!这人还没死,上一窝,下一窝竟商量后事。”
凌老太踮着不出声的脚移到房门口,听见里面有争吵声,便止步稍后,听听女儿们说什么,只听大女儿赵颖慧说道:
“我是老大,理应当讲,第一,父母钱不能乱分,更不能是人就给,是人都分。第二,古董砚台要交待出来。”
“大姐,钱数你最宽,你挑这些事说有何目的,我们三个妹妹从没想过,唯一的一个老弟,父母几十年吃穿用度全是靠他,父母即使给他我们无议。”另一个说。
“不谈钱,谈什么,你们知道凌老太做过多少令我寒心的事,她就是要钱不要人的老角色,儿子可以给,断不能便宜了毫无血缘的人。”
“她一向见钱眼开,来一次只看钱,哪里有母女情义,她有多少钱我们都不清楚,这几十年我们一无知情二无参与,谈也莫谈!”一人又说。
“这时你们偏就不谈钱,背着我你们一个个都向我谈钱。合该你们合齐伙来敲诈我,你们一起联名与张德佑一起索我钱财。”
“大姐,天地良心,我们并不知情,这里知情的只有赵敏慧,张德佑是她的丈夫。”
大伙儿齐指向赵敏慧大骂,赵敏慧气得满脸紫胀,又难以分辨,正要往外走时,凌老太在门外轻跺了两下,故作刚上楼敲门,沉声喊:
“我上来和你们说一句,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啊,明天是年二十四,你爹死与不死你们都回家去,横竖等过了年再讨论。”凌老太说完回身便走,四个女儿也搀着她下楼来。
原本凌老太心想和女儿们说几句热肠话,没想到得这几句无情绝话,所以痛心绝气。凌老太一生火暴脾气,但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极力忍着,加上楼上楼下全是亲戚,她屏住气,唯不能让世人看她笑话,到死也要维护着自己脸面。
凌老太颤悠悠已走到楼下,面色与赵书记形同,古铜色再加上白癜风的黑,紫白色嘴唇,口中喘着粗气,一世的痛苦像是全叠在此刻,死的要死了,仇的要仇了,与她这一世所唯愿的家庭团圆、和和气气的愿景相背离。
她仿佛也要死了,鸡胸龟背,胸口如针刺,背上如针锋,前不能抱被,后不能挨床,眯着眼干坐着喘气,接着一声长叹后竟没了气,昏死过去。
众人都知道凌老太素日性情:无故鬼符冷脸,长悲苦叹,她的女儿们、孙女们看到眼里,亦看不出来她是哀是悲还是气,一个个迫不得离她远些,都背着她单围着赵书记。
偏这时云秀进来给凌老太换汤婆子,当她进门时,看见凌老太冷清独自倚着的形影不是正应验了从前赵姥姥说‘闭眼想,这一世看不到她的好,她最后得不到好报。’
想到这一句她在心里不禁冷讽道:“哼!这一世这么恶毒,现在就是你的下场,死了就好!”
云秀越走近越感到不对劲,凌老太全身似乎木刻一般一动不动,她耷拉的眼皮,单看那只垂沿的手,云秀便知凌老太绝非装样,云秀上前喊:“咩。”
接着手指掰开她紧咬的舌头,舌头也僵硬了,云秀哀叹道:“哎呀,死了。”
云秀抱着凌老太狠地朝她人中刺去,接着听到凌老太叹出一口长气,这时众人又围拢看凌老太,整个房里哭的哭,喊的喊,荣芝也颤心,左一眼瞧赵书记只剩倒气,右一眼看凌老太在呼号,一发脚软,跪倒在地上。
到了深夜,赵书记已恹恹弱息,脑袋之下全无知觉,身已下沉。他挣扎将头露出被面,抬头竟看见烈阳,正要去意时,说时迟那时快,本沫、本唯哭入房内,两人双膝下跪,扶着赵书记一遍遍呼喊,赵书记似乎听见了,手拍魂,脚打鬼,正在挣命,将跌入阴司的身体拖了回来,喉间咕噜咕噜的响声,像是说什么。
本唯先喊道:“爷爷,我现在是共产党员了。”
赵书记听见孙女回来,那样强烈的呼喊他,比见了自己亲身女儿反应还要大,竟睁开了眼睛,听见‘共产党’又如接到党的命令一般,开始说话:“共产党员―好啊!做真人,说真话,做真事,不欺骗任何人,说得到做得到,这是我一生为人的道理。”
赵家的孩子们此时明白,赵家真正的根基是赵书记,他才是真正一家之主。从小教导孩子们为人根本,孩子们全都跪在地上,听他教导。
众人劝赵书记休息,本沫凑前与赵书记说话,赵书记靠过来要枕着她的手臂上,半久说:“难已经受啊,枕着你的手上舒服些。”
突然赵书记开始发出痛苦呻吟,并伴着浑身颤抖。本沫感到害怕,大叫哥哥赵本逵,赵本逵上前抱着他,突然他的眼珠子睁开,把一辈子没睁开过眼睛洞开来,脑袋向后倒去。
休养半刻,突然他又醒来,喉间咕噜咕噜的说想吃东西,众人只当是生前最后一餐,因此应着他的意愿,要吃什么给什么。赵荣芝蹲在他床前,持勺亲喂,荣芝胆大却心软,心细却手笨,勺子踉跄,手也踉跄,数勺仍滴水未进。
赵本逵急喊:“勺子踉跄,手也踉跄,这怎能喂进去,你靠边,让我来!”只见赵本逵两步跨上床,将赵书记扶起来,跪在其身后,让其倚在怀中,然后像喂婴孩一样喂他。赵本逵神情自然,动作轻柔淳厚,目光专注的看着碗里。
这一举动让凌老太的心里热血沸腾,回望四十年前,当她把赵本逵接回家,她也是这般一勺一勺喂养他,如今倒转回来,凌老太为他的反哺之情感动涕泪。
她为赵本逵这颗良心、孝心,同时她也为自己这颗好心,善心,这一世就为等这一刻的到来,尤其在众人面前,见证着她得以回报,不枉她做这一世好人。她看着众围,所有人对他无不感怀的,都用热烈的眼睛看着赵本逵。
凌老太“呜呜”哭了两声,她是极其动情的人,尤其是赵本逵为她做的事得到肯定时,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继而又大哭了起来。这时凌老太的女儿们都望向她,此刻凌老太也显得格外慈蔼,纷纷也去劝慰她。
赵本逵原本心平气和,自从他像一个男人守着这个家时,他就负担着赡养二老的责任,从不虚张声势。此时凌老太渲染的哭声,以及众亲友热烈的眼睛底下,显得他厚重了,他内心也为之一振,从前所有人小瞧他、或说冷漠的,或说狼心狗肺的,各有其说。
今日在众人的监督下,人心如镜,从前、现在、今后全在他们眼睛里,也算了了他一世的愁结。仿佛他在做着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越发用劲全心全意!
赵本逵一举一动的真诚里,先前小时觉得他既凶且霸强,如今为人本分,大义宽厚,围着的人无一不撼动着,赵书记即是死了也是死而无憾了,现在只等他死了。
每个人饱满着情绪和必要的精神振奋,垂手而立,沉吟不语等着这令人激动的时刻到来,现在只等他死了。
赵书记吃了东西依然昏睡着,一直到凌晨众人才散去,只留赵荣芝、赵本逵守着。
17.2
整个晚上,楼上楼下没有等来盼着的消息。已至清晨,本沫头一个来看赵书记,她站在门口头往里面探,只见他竟坐起来了,早有父亲和姑姑们在一旁服侍着。原来赵书记经过孙女一晚的呼喊还了魂,吃了东西,连枯干的皮也润了。
本沫觉得赵书记与从前不同了,只见他面带暗金色,斑斑黑痣显出,鼻子扭曲着,嘴角下垂,唇口紫黑色,嘴里像獠牙似得露出斑驳的牙齿,唇口上露深齿痕,下巴倾斜不正。
他瞪着昏花的双目也瞧着她,像是在看,又像没看,两眼漆黑,眼睛半睁半闭,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这般凶神恶煞,样子吓人!
她的心陡然冷了起来,她感到害怕不敢上前,反后退了两步,而后轻轻的把门合上。
本沫一路小跑进厨房,凑到母亲耳边喊:“咩,爷爷身体好转了。”
云秀的脸上似乎灰心散意,冷冷回道:“知道!”
“你去看了他吗?”本沫身体还在发抖。
“哎呀……呀,那一脸的凶煞、恶相,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看着吓人!”
本沫听了母亲这话,恰切她此刻的思想,抓着母亲的胳膊,连连点头道:“咩,我害怕,真像你说的梦死得生,他活过来了。”
“昨天不该喊他,喊他做什么,何不让他死去,早盼着他死了,现在好了,死不了了!”云秀嘴里的话连自己也觉得过了,说完又露出愧疚的笑容。
本沫并不责备母亲的口无择言,反觉出她话里的厚重。赵书记如今九十二岁,已是长寿,伺候到这时日,哪有不死的理,所有人不是正盼着么,倘若他长长久久的活着,岂不是父母亲活受罪孽。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副京腔调的歌声“才―饮―长―沙―水”!
云秀叠声喊道:“哎呀,唱歌去了,更死不了了!”本沫心里做慌,赶忙走了过去,这一句也从凌老太的嘴里说出来。
只见赵书记坐在轮椅上被推出了房,在客厅对着大门唱京调,一字一气,抑扬顿挫,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又唱:“又―食―武―昌―”声音又顿时跌落,说:“哎呀,唱不上来了,没有气了。”见本沫来,他运着气将“鱼”字脱出,高亢激昂。
凌老太在房里骂道:“刚好些你偏要出来唱,不藏着命,生怕那小鬼忘记,把你捉去倒好。”
所有人看着赵书记,赵书记没死,病后却一脸煞气,如此更像是他一世慈怀面目逝去了,连同所有人如同他死了一遭,病时已把他这一世的长情忆往悉数用尽,待他反平常心。
一旁三个女儿劝道:“你随他唱!能吃就吃,能唱就唱!”本沫看着三个姑姑你一言我一句,看赵书记唱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赵书记唱完笑着看周围,因问:“三妹赵敏慧哪里去了?”
“她一大早看了你一眼,有事回家去了。”凌老太说。
这时赵颖慧走到凌老太旁边,挽着她的胳膊说道:“咩,今日年二十四,我今日回家去。”
院外车子正在启动,赵志慧见她火急火燎的收拾东西要走,心里也着了慌,连坐也坐不住了,也喊:“大姐,我坐你的车,我也是要走的。”
本沫知道小姑从外市回到埠村,在赵书记身边照顾数十天,已实属难能可贵了。这几十年来,她和大姑一样,十几年二十年回来一次,这话有些讽刺,但转念一想,这一整年里她的丈夫和家公相继去世、家里一应事全扰在她的肩上,看着赵书记缓过来,着急回家的心都是能理解的。
这边二姑送走大姑、小姑,也向凌老太辞别:“咩!我先下去了,家里过年前还要收拾。你有什么要的,打电话给我,我几步路就上来了。”
凌老太看所有人纷纷离开赵家,离开赵书记,如同烫手山芋一般,脸色顿时变得黑沉,皱着眉说道:“难道我们是木魅山鬼,由你们一个个见了全走光了。”
赵明慧见凌老太生气,赔笑道:“嘿!不是!我们有自己的家,年底了,有各种各样的事要办。”
赵荣芝横了凌老太一眼,说道:“二姐,你走,我都能理解,这里我会担好责任,你别听信娘,她是存心难为你。”一面说一面推着她往外走。
本沫看着二姑的背影,只觉那悠长的黑辫子在风中飘起来,她的脚步也飞起来了。
凌老太拿眼紧盯着荣芝,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睛愣直的看半天,像赵书记那般凶煞,仿佛看着的是一个千古罪人,她一边往房走一边还对荣芝狠眼,门哐啷一声,把自己关进了黑洞里。
这一声巨响,把路过的云秀吓得踉跄,骂道:“啊呀……将门哐得做鬼叫。”云秀怒盯着那木门看了半久,久久不能回转神来,她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到了将死的暮年,不改恶从善,哪来的烈性较量,因而走一步啐一步,无穷无尽的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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