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了一眼张沫,他坐在矮墙上,垂着头,目光看向别处。待拍完照,他才缓缓走来,从她身边经过时,张沫轻问:“那枇杷树现在结果了吗?”
“那棵枇杷树就是我!”本沫用颤抖的嗓音说,说完即匆匆往屋里跑去。
此刻她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群人,有那么一刻,她认为这样也好,张沫通透的了解她,知道她的一切,反过来就更容易看清他。
她径直跑入花园,见三姑父一个人在烤火房,她也躲进了黝黑里。
三姑父见本沫来,便说道:“你是读过书的人,我和你说了就明白。我听说你大姑唆使赵本唯打电话质问你爸爸,连大姑的女儿时不时挑衅你爸爸,说‘你要再跟我妈妈这样说话,我当不认你这个舅舅。’”
“是有这个事。”
“依我意见,大姑及她女儿这般实为不妥,趁两老还在,不仅上门赔礼道歉,还要写份认罪书,并签字画押立为据证。”
本沫心下想,果真是三姑父的手段。她尴尬地笑了笑,扭头见张沫也跟了来,因此她的心又回到张沫身上,用深沉的目光看去。
只见张沫看她的眼神像儿时一样,依旧是平静温和,此刻又显得深沉了,此时此景便是慰藉。儿时情景像是重影了一遍,此刻她明白他刚刚不与众人奚落羞耻她,现在又弃众人来寻她,可见他的心待她与别个姊妹不同,便是深重之情了。
见他已进来,她极力控制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三姑父与本沫左右两边,他偏进来挨着本沫坐最里面,这使她浑身乱颤,愈加慌乱起来。
三姑父见他儿子进来,话也止了,张沫说:“你在这里起劲道什么,各人的思想环境不同,你总不能指示摆布别人,别个也不听你的。”
“哪个国家大事没有协议流程的。”三姑父说。
“你认识哪个国家?”张沫说话声音洪大,烈且刚坚,三两句把三姑父激得从凳上站起来,而后哄了出去。
本沫在他身上连拍了数下,细声说:“他是父亲,应当尊重些。”
“现实就是如此,他扯的都是没有用的。人在这个环境里,只有钱才是硬道理,你看整个屋外的人哪个不是这么想的,钱才能解决问题。”
本沫与张沫独处时,他说什么已不大听,满心满眼都是幻想:与他在烤火房独处时,当他起身,她故意帮他拍打身上的灰,而从后背抱住他,如若他也转身抱她,正如梦里一样缠绵。啊,这么想着,心里又隐隐作笑。
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呀!你们两个就好,在这烤火!”
两人被声音唬了开,本沫手中的火钳哐哐的两声掉在地上,她起身扭头看去,是三姐本君,身后跟着三姑。
本沫见三姑这样似雷嗔电怒走来,便又想到儿时游戏时被她捉个正着,此时她像是被捉个正着一般,面红耳赤,忙慌张起身让座,说道:“我去泡茶。”走出时又看见父亲进去了。
本沫再次回到烤火房,呈扇形的火池旁从左围到右围赵敏慧、本君,张沫,荣芝,唯张沫和荣芝之间空出一位,她一人递一杯茶,然后挨着张沫坐下,听众人说话。
这些年,连从前性格严肃的本君也变得灵动,饶有风趣,而她越发的拘谨沉默,比儿时又加了几分清冷,她心里藏着许多事,拘泥着放不开,闷闷的不说笑,别人问她只闷的回一句,似乎像儿时一样她是卑微的,一个没资格说话的人。
张沫拿眼睛瞧她,她不敢看(与实际想的一样,他的大眼睛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看,近处突凸的使人接不住光,再者他性情与本逵有些类似意粗性躁。)
只轻轻瞥一眼张沫,眼睛不自觉又抬起头看向三姑,原来三姑的眼睛正直盯盯看着他们俩,在她眼里,一个佯羞诈愧,一个深情满怀,她那眼睛铜铃似的,隔着篝火,眼里也有火似的,顿时又想起她从前那一句:“不知廉耻!惹得别人一身骚!”顿时本沫缩身缩腿,不由又低下头不看张沫了。
三姑侧脸看向本君:“君君有个好工作呀!”
“大姐本华当老板,二姐本红国企高管,本唯钢铁公司科长,她们三个好些,我是一般,工作一份,娱业一份,养老单位名声好听,实际如养塘一样,水里鱼儿知深浅,浮沉自由,都是看塘鱼,养活水。呀,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
“呀,你看君姐,再干几年退休,你倒还没开始参加工作。”张沫打趣说道。
“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沫大叫,一席人皆笑了。
本沫也被惹笑了,假意生气用手拳打在他身上,连击数次,打了张沫,似乎又与他亲近了些。 一时又感到极为不妥,于是老老实实坐着。
“她也是刚离职,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她现在为难,孩子小,她一人一手带大,每个家实际情况不同,所以只有我不催不急她,但该说的还是说的。”本君说。
张沫把圈椅往前靠了靠,她侧坐他身后仿若傍着他,她像娇羞的小女孩似的躲在他身后,背着光,背着三姑。
她的腿合并着与他双膝碰触,她感到心犹如火苗汹涌着,烧得愈猛心愈热烈。有那么一会她想靠在他身上,凑上前去吻他的脸颊,抑或是他垂下的手,这么想着,她后背如裸在烈阳下汗炸炸,心里发跳,又是发梦了!
中午吃完饭后,赵明慧和四个女儿先走,家里有杂货店,麻将馆,姊妹也有跟着去的,也有家里麻将房打牌的。赵荣芝因下午有事忍着没打牌。云秀忙着备晚饭,三姑赵敏慧帮着打下手,忙完都坐在烤火房里闲聊着,仍是上午几个。
一时,赵本逵进来,向荣芝请示道:“爸爸,我们一家去罗家拜年。”荣芝应允了一声,他便走了。本沫朝屋外看一眼,只见朱倪脸上扬着高傲的神色,像是迫不及待地离开的样子。
荣芝听见他们摩托开远了,当着众人的面说道:“这看来,整个赵家族只有赵本逵是无用物,莽蠢!”
赵敏慧忙回怼:“你说不得他呀,怎个蠢,先是他那样照顾赵书记,便是人家心底有大孝心、大善心,换作别个能行,就说你这个亲儿子还有个忌讳、障碍心的。”
荣芝冷斥道:“你看他这些年做了什么事业,连建屋场若不是我,至于今还是门庭冷落。”话刚落,电话响起,他起身便往外走。
本沫独在大厅里弄茶水,她看见父亲走出来,张沫跟在后面,他们一前一后正走入大厅, 一看便知:下午赵家族的十四兄弟齐聚,由大伯赵危芝请春饭,在埠镇酒店宴客,这是他又磨着张沫开车送他。
他们笑嘻嘻迎面走来,本沫看着父亲好笑,看着张沫又止不住蜜笑,两笑叠在张沫身上,似笑说:“你看看我爸,化式足,从埠村到埠镇几步脚路,还要磨着你开车送他。”
张沫也望着她傻笑,似回:“被舅舅磨坏了,哪有不送的理。”张沫笑着走出门,回头仍望着她笑,本沫跟着送至门口,倚在门边仍痴望着笑,直至目送他上车还不忘从车里探出头来笑,两人一直四目相对,笑得忘形,唯有天空也要笑他们痴。
刚目送他们走,只见坡上走来一人,本沫看见四爷走上坡来,她忙去迎,凌老太也走出房说:“现如今他们六兄弟只剩你爷爷和四爷,四爷年老痴呆,耳聋眼花,不记人,不记事,不记路,脚却有劲常到处走,丢失了几次,合族人连翻寻过几次,今这又是走迷了?”
本沫忙将四爷请进家里坐,凌老太大声道:“老四,你知道这是哪里?”
四爷缓缓道:“我二哥家。”四爷虽痴呆,面目仍与从前一样慈和,说话板正。
凌老太笑道:“今却没痴。”话刚说完,只见四爷在家里走了一圈,转出屋角便要解裤小便,凌老太忙拉住,让赵维良带去厕所仍扶出来坐。
赵书记听见忙推着轮椅出来,说:“老四你来了,你来这就不会走失,来这就好,我不能陪你走,脚走不得。”赵书记说着摸了摸腿告诉他,一会又说:“我陪你坐一坐,你莫走了。”两人各自坐着,垂着光溜溜的头,一个眯着眼睛哼歌,一个嘟嘟囔囔嘴里念,两颗光溜溜的头在亮光下闪着金光。
至晚间,众人仍都回来,也留四爷吃晚饭,饭后,四爷家人便寻来接回家去,所有姊妹都回去了。
本沫先进了凌老太房里给二老送汤婆子,赵书记蜷曲着身子正睡,她把汤婆子夹在他的胸前,而后隔着被子紧紧抱了抱他,一并把他被子掖紧。一想到儿时他将她冰冷的双腿怀在胸前温暖她,她又激动得红了眼圈。
“你这好命,孙子孙女对你无微不至,这地方上哪个有的。”听到凌老太这话,她不由望向床另一头,被窝深处的凌老太仅仅露出半颗头,她那黑豆似的小眼睛露出渴求的神色,她心里知道凌老太也想让其掖紧被子或是待她如赵书记一样的好,可她不愿违心为凌老太做这些。
从前凌老太待她种种纷纷浮现出来,经过一场内心搏斗,本沫仍是冷淡的看着,继而不管不顾冷冷地走出房间,与母亲收拾后也早早休息了。
18.2
至次日下午,本沫穿过花园看到父亲独坐烤火房里,这是罕见的。本沫知道他往日闲游惯的,想是心里有事,自己也走进去。
自从本沫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身上有病后,无论真假,她总怀着深沉的眼睛看着父亲,得空她就围着父母身边,此时她心底真切,父母在她心中大过天。
荣芝心里正想着这些子女们,见本沫进来,又转变为笑嘻嘻的脸儿。五个女儿里,头两个有些像凌老太一样的凶悍毕露,热心时喊爸,恼怒时如骂孙一样。原最喜的小女儿也在他面前狂语,中间的两个,本君虽不像大的那般,到底有几分强敏,因此从不跟她们深谈。
他看着身边的本沫,神情谦卑,她善且坚,软弱不冷漠,待他从一而终的尊重,无时无刻为他细心,良心,发心的尊重,荣芝一生所求的是尊重,越觉得这个女儿亲近些。
而本沫了解父亲此刻的心思,猜他此刻正想着哥哥赵本逵:赵本逵一家去罗家仍未回来,这还是头一回,从前去半天就返转归来,这次竟待了两天两夜,可见野了心,不把赵家放在心上。
想着朱倪这厮肯定在罗家面前把先前的矛盾全盘托出,把荣芝不肯当面肯定他是儿子,把赵家全盘否定,把在赵家的点点滴滴,几代矛盾全归结在错付上,可恨啊!
想到她可能已经与罗家正盘算着如何将赵家捏于手掌,步步算计,把错付的光阴一一偿清。而这一切,凌老太、荣芝将蒙在鼓里,依然为他舍命忘身,想到这,她忽然后背一凉,冷得发颤!
突然,本沫似寒着心说道:“在罗家两天两夜,良心会使他不安吗?”
荣芝嘴角闪过一抹冷笑,说:“他们没有良知的了,现世看到的比你想的还要深,朱倪现在显出的样子既是如此绝狠,已经搅乱了这一切,她是毒物,唯是她吃住了赵本逵。她实际对我们已经是无情亦无心,赵本逵表面上待我们好些,实际上心里也没有我们,即使有,朱倪让他向左他不敢往右的,往后会顾我们么?”
本沫听着身体猛地一颤,细想平日赵本逵形景:见什么先笑笑,似有些憨痴,倒与从前他胞兄一样,心里藏着满腹委屈,再悲凄压抑,早已没有自主身,自由心。朱倪向他瞟一眼,他夹着尾上前摇摇;凌老太向他一声哀,他也躬身前去;荣芝向他吼一嗓,他也奉命走来;即便是云秀厉声喊他,他也照做。如此,他围绕着这个家,隐去自己,若让他为谁冲站出来,他是不能的。
“我始终看不清他,到底有几分真心。”本沫说。
“我看懂了,这几年慢慢显出来,表面上在我们面前应承,实际心里也是一套。”
“既如此,早知不该!那时若不领养便好了。”
“命中注定的事,你婆婆施压,每日斗闹,再者按当年的家境,即便不领养照旧有人送上门,我日夜担心,怕是晚上送来疙疙瘩瘩。”
“若是他日后不能像你赡养公公婆婆这般赡养你,岂不是得来一场空。”
“还日后,早已成了定局了,这就是一场空的事实。日后你看,不止我一场空,你娘一场空,凌老太也是一场空。”
此时本沫脑袋里一场空,云秀刚进来见她魔怔似的盯着地面发呆,大喊道:“嚓,这不知道想什么?快莫想了,合该你就是这样,想事情盯住地上发魔,你这样休怪身体不好,发心魔似的!”
她猛一抬头发现母亲正望着她。荣芝把刚刚的话说给云秀听,云秀叹道:“说到底,朱倪这么做就是向我们示威,似乎是说‘你们不认我们,我们自有后路走,失了你们我去罗家’你看,她现在就赌气摆脸色给我们看。”
“她们是已经打定主意出去买房的,凌老太这一世存的几十万也会让他们消磨殆尽,那时便是定数。”荣芝说道。
“凌老太还有钱?老人哪有那么多钱?”本沫问。
“啊,你可不知了,她视财如命,我先为两老奔买的社保。再一年各子孙后代的人情拢总有上万,我往外面折去,她只管收。再者她吃穿用度全靠我,不用一分。”
“原来她有钱,难怪朱倪待她有几分依赖。”本沫心里大为震惊。
“凌老太一年给他们不少钱,把我们的东西偷偷摸摸送给他们,让你爸爸作牛作马,卫一头损一头。”云秀说完,忿脚外出拿柴。
“这只是小钱,还有更厉害的。她早已经在外宣过,当着合族后辈说‘你赵荣芝要顾我到老养老送终,休想我顾你后全,将来我所有的遗留均是赵本逵的,没有你赵荣芝的份。’这是她的原话。”
“哪里有这个理,那你不是抱屈衔冤。”
“我早看开放下了,她这样就是当真绝我!想我这一世得不到好名声!在他们心眼里早已没有我这个儿子。说到底,我也是如此,现世不过是赡养责任,我凭良心伺候他们吃穿用度,送医用药,赡养到死,想死后风光,没有!请他们冷场到底!
他们两老百年之后,我连他们几个女儿也不请,即便她们出钱操办,也是不能的,日后又落个把柄‘说我赵荣芝连父母落葬需靠嫁出的女儿,把我这一世伺候他们的功劳撇干净’。”
本沫心里想:“无人不知凌老太非常在乎死后的体面和仪式,可见决心恨她。”
“我算八字,赵书记今春若不死,他还有五年活命,得活到九十八岁,凌老太九十六岁,这样一来,我可能还要死在他们前面,若我一死,他们苦日子就来。若你娘服侍不了一走了之,便将轮到她四个女儿来管,法律上既是如此。”
“咦”
“你不要不相信!话也是,理也是,她即便是要死先要拖死我。现世我还在这个家,凌老太才享着福,一旦我先走她一步,她的钱早为他们撒干净,到那时苦日子就有受了。
她要困在床上,身无分文且屎尿不分时,她的苦日子就来了,现如今他们是享着我的福,还当我仇恨,我心里早有一本册,描得精准。”
说话时荣芝忽听到门外极细微,如鼠作作索索,他警惕地凑到本沫耳边轻轻地说:“你去看看婆婆是不是在那偷听。”
本沫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之色,也细声说:“咦,怎么可能,屋外天寒地冻的。”说着轻轻站起身随即向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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