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给旅客烧烤的地方又是一个空旷的大院坝。集合清点人数后,学生们兴冲冲按着已经分好的小组去找各自的烧烤架。他们从大巴上搬下来前一晚买的食材,又纷纷开始切菜腌肉。我在一旁看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四处转着叮嘱他们不要受伤。
张嘉楠自然是和李澜一组的,只是她也没什么事情干,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弄着。隔壁班的班主任又牵着她的小孩过来了,因为她小孩看见了张嘉楠旁边的泡泡机,指手画脚地要。张嘉楠把泡泡机递给小孩,结果小孩吹了一会泡泡之后,把泡泡水全倒在地上了。
“哎呀你怎么能这样呢!”那老师一边收缴了泡泡机,一边朝张嘉楠道歉,“对不起啊同学,小孩子不懂事。”
“没事的。”张嘉楠接过了已经没泡泡水的机子,放在一旁。
“宋老师,今天你替张老师来春游啊?”那老师牵着小孩朝我这边走过来。
“啊是,张老师出去学习了。”我笑着应和着。
“天气好,学生出来玩,老师也可以出来走走。”她拉了拉小孩,“我去我看看我班上学生搞烧烤,先过去啦。”
“好。”我回答的瞬间,听见后面有人在喊我。
“宋老师,我们的肉烤好了,你要不要过来尝?”李澜挥着手,是在招呼我过去。那烤肉看上去还可以,闻者也香。李澜热情地拿出塑料碗来夹了一块给我,又拿其他的碗给其他同学夹。有其他组的看见这里已经可以吃了,纷纷过来凑热闹,有人说着:“你们组好哇!有班长,你们剩下的人只管吃就可以了。”,有人拿过来一包零食说:“我拿一片薯片能不能换你们一块肉啊?”。
张嘉楠坐在一边,一直在低头玩手机。我也不想去吵她,另外找了个阴凉安静、但是又能看得见学生的地方坐着。打开包的时候,才看见里面还有两瓶柠檬茶。
第十八章 冰封
留给学生烧烤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两个小时,今天出来这一趟,大半时间都花在了车程。司机急吼吼地喊着让学生赶快收拾完垃圾上车,学生却不急不忙地分拣着还可能能留下的食物。我们带已经吃饱的肚子上车,心却比刚刚来这里的时候空了好多。我站在车门前数人数,车门关上后我又数了一遍人数,确认没有人被丢下后,车又悠悠地踏上了回程。现在车上的学生就安静多了,不再唱也不再闹了,低头打游戏或者睡觉的人更多了,好像又回到了我大学每个星期都要乘坐的地铁,除了小孩没人再有力气吵闹的列车。
我继续在全是空位的第一排坐下,打开手机所有的应用程序都翻了翻也没什么好看的。头靠在窗户上准备眯一会,却被汽车减速带震醒了。
睁开眼睛才发现旁边已经坐了个人。
张嘉楠静静地坐在旁边,好像是在看着汽车前进的方向。看见我在看她,才把头偏过来:“我坐在后面有点晕车,可以坐这里吗?”
我点点头。她好像也没有继续要说些什么的意思,继续看着前面发呆。汽车前面玻璃里只有重复的高速公路,而为了防止被太阳晒,车内车窗的深蓝色窗帘都是拉上的。我想把饮料拿给张嘉楠,两瓶都给她,但是我的困意上来了。
我靠着座椅便睡过去了。路途中间有好几次波折,我只感觉迷迷糊糊顺着车左摇右晃。我再醒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张嘉楠还是坐在旁边,低头看着手机。她的耳朵上挂着无线耳机。
我打开包,盯着饮料发愣,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递给她。我又把包关上了,继续在怀里抱着,准备等下车解散的时候再给好了。
后面又开始响起吉他的声音。这时候车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吉他声,缓慢地拨弦,听不出是什么歌。我拉开窗帘,外面的天有点红又有点黑。车辆驶出高速,四周开始出现了平房、商店和人烟。
吴明义轻轻哼着,人声好像只是为这段吉他的伴奏。
“你呢。”
“你会怎么形容我呢。”
“我不辩解。”
“你尽情发挥。”
“你说说。”
“快啊。”
睡醒感觉整个人都是晕的。有学生走到前面来,问我可不可以直接在安置区下车。我满脑子都是吴明义的声音,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他要问的问题。我摇摇头,说统一去学校清点完人数再走。
那学生不高兴地走了。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张老师在这里,他会不会同意这个要求,而这个学生又会不会给他甩脸色看。手机响了一下,我去看,是张嘉楠把照片发过来了。我站在树下面,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眼睛是肿的,脸也是肿的,总之不怎么好看。我是讨厌拍照的,实习结束的时候有学生说要和我拍照我都拒绝了,果然拍了也没什么好结果了。
“老师,你拍照都不笑。”张嘉楠把耳机取下了。
“我不笑眼睛就小,我笑起来眼睛更小,更不好看。”我合上手机。
“很好看啊。谁说过不好看?”张嘉楠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要是有老师长得这么好看――我不可能有老师这么漂亮的。”
可是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透过车窗看见了张嘉楠,就记住她了。
我从包里拿出饮料:“早就想给你了,我欠你的饮料。”
张嘉楠笑起来:“谢谢老师。”
大巴开始减速,拐进了某个岔道。我开过这条路的,我知道再开几分钟就到学校了。我喊着让学生做好下车的准备,说我们在校内清单完人数就可以解散休息了。
可能是因为今天晒了很多太阳,我回去没多久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也很清爽,一路去上班的时候我看见草坪里长出来的花啊草啊都很高兴。我就着之前的工作进度修改着ppt,课余时间也都在看一些名师的公开课课件,这么一日日过着,到了公开课的日子。
我本来是不想选15班来上公开课的,但是15班不用找其他老师调课,上语文课的时候直接带着去上就是了。公开课全部都在录播教室里上,那是把一个房间用透明玻璃拆成的两个房间。前面是教室,后面是评课室。我和学生都成了玻璃房里的动物,任由后面的人观赏评判。这种明显与平日课不同的作秀让我感觉不太好,尽管无论在大学还是单位,那些权威人士都已经反复在告诉着我,公开课讲课评课是老师必须的成长路径。
我学着那个视频里的样子,发了预习单,在黑板上设计繁复的板书,找一条线索把整堂课都穿起来。我已经与原来的文本脱离太远了。选择什么职业,就是把自己活生生挤进这个职业规定的模具里,早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形状,变成了这个套子里苟活的、做给他人看的、为了让别人满意的工作。也许让大学、甚至高中时的我来讲这个文章,我都能讲得更设身处地,因为我是用着我被这个文本打动的感情来解释它的。
可是为什么我要反抗这套模具。我对文学没有恨意,最多只是悲哀,我对教语文也没有恨意,最多只是失去了信心。我竟是这样迟钝地、在公开课讲台上才发现我固执反对一切将要改变我的东西。但是我已经被改变了啊,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爱情,我付出了代价,我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一个正常的生活秩序里去,难道我寄希望于这些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
还是说,如果没有公开课来提醒我,告诉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我就可以日日厮混下去。
“那么现在我们来总结,文章三、四段回忆了夫妻哪几件事?这样写又有什么作用呢?小组讨论2分钟,我请同学起来发言。”
我看见张嘉楠好像快睡着了。她眼睛已经闭上了,但是又不能像平时的课那样直接趴在桌子上睡,只能一下又一下地点着脑袋。我走到他们小组的旁边,手直接搭上张嘉楠的肩膀,想把她叫清醒:“你们小组讨论得怎么样啦?”
我能明显感觉到张嘉楠抖了一下。这一组的组员开始告诉我他们的想法。这一点点的小插曲不会影响整节课的进度。
总之公开课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完了。后面的评课我也只是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他们在讨论评价的东西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断点头,重复道歉,反反复复说着我会下去继续学习。上次骂我那个组长也在,她是最后一个发言的,第一句话就把我整节课的思路给否了,第二句话又说我和学生没有互动、没有给学生学习的自主性。
就这样吧。我终于把这学期的第一节公开课熬完了,但这又仅仅只是个开始。这只是份工作,占据了我每天大部分时间的工作。
我在办公室昏昏沉沉睡了一个中午,数着下午只有一节课,熬完这节课我就要回去一睡不醒。
我是被一声毫不客气地开门声吵醒的。
“那你也不能影响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吧。你在门口和班级门口又喊又闹,学生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了。”陈组长的声音也没收敛,一副要人干起来的架势,“今天中午语文组没人,我们就在这里聊。”
一个头发已经掉光的、近60岁的男人坐在办公室谈话惯用的沙发上。他的衣服很旧了,但是又是正式的灰色工装,胸口那里还有字,好像是某某公司。他的脸色很不好,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眼睛也血红血红的。
那男人说话了:“你是领导,你自己说这个事情对不对。”
陈组长叹了口气,声音收了一些:“无论怎么样也不能扰乱教学秩序啊。”
我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还以为是又有家长过来找麻烦。直到我听见了下一句。
“我觉得不结婚不生子就不配做人民教师!这个规定应该写进你们教师的法律!老师都不做带头作用,这个国家以后还怎么办。”
我反应了一会才理解我听到了什么。
我的喉咙里好像卡了东西,无论我怎么试图忽视它,但是它就是不舒服。我感觉我的身体是空的,心脏很不舒服,它每跳一下就要花费我好大的力气。我想吐,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我想起好久以前,我也是因为不舒服没有去课间操,结果碰上了班主任来班上检查。我只能躲在最后一排的桌椅底下,祈祷着她不会仔细过来查看这里有没有漏网之鱼。
我轻轻推开椅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缓慢地找着可以让我钻到桌子下面去的空隙。我缩在下面,背靠着桌子的下部分,并不知道可以看哪里。我感觉冷,起鸡皮疙瘩都感觉从小腿一直蔓延到大腿根。我想打开手机去看时间,按了好几下按键都按不开,手一直抖。
第十九章 恶心
“快三十岁了,还不结婚。我给她介绍,她也是敷衍了事。个人家庭问题不解决好,怎么能安心工作?”男人说话气粗,每个字都像是钢钉那样落在地上。
“现在年轻人的观念和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而且学校也在和一些市里面的单位提供平台给年轻人交流交往。但是无论怎么着急,也不能直接去她任教的班里面大喊大闹啊。我们学校每个人没有成家的年轻人父母都来这样闹的话,那课都不用上了。”陈组长又叹了口气。
“因为我今天是真的很着急啊!上次喊她去相亲,对面男方看中她了,觉得她很好,想再见见面。结果她就死活不去,对面男方的父母都提着东西来看我了,男方家里是政府工作的,好得很啊。我说我上来跟她好生谈谈,结果她也不理我说工作忙。”男人话说到后天,竟然有些哽咽,“我和她妈拉扯这个姑娘长大不容易啊,眼看着找到工作了日子好过了,结果在成家上又出问题了。”
办公室安静了一会,我只能听见接水的声音。饮水机里的水噼里啪啦落在塑料杯子里。
“这样,你们父母的心情我也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成家确实对一个人来说是大事。我给小许批一个星期的假,你和她去好好谈谈、好好聊聊,把这些事情都弄清楚再回学校来工作。当然,我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下次还有这种因为个人原因扰乱学校工作秩序的事情,我会考虑处分记过、甚至是辞退。”陈组长说完之后,那个男人马上就接话了。
“好的好的!谢谢领导的理解和支持。”
尽管我的手机已经调了静音,但是当它开始亮屏响闹铃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啪嗒一下落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来,但是这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确实太刺耳了些。我不安地扣着手皮,就像做错了事情的学生一样想找到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一些上班的老师进来了。他们一开始是在聊天的,只是进来看见沙发上的陈组长也都默默收了声响。有老师打着招呼问陈组长好,只是没有听见回应。
“那今天我们就先聊到这里,下午你就可以带小许出去。”陈组长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我猜是他们出去了。我趁着我周围的老师都还没有来,又悄悄从桌子下边钻出来,假装没事人一样重启电脑,好像手里有活。
实则我又打开了辞职信件的文档,反反复复看着那几行从网上复制过来的辞呈模板,好像要盯出洞来。
我第一节课上完以后再回办公室,许老师的事情便已经传开了。而我本来是上完课就要直接回去的,但是我就是坐在那儿挪不动位置。
“那个时候我就在隔壁班上课,我看见了她爸爸来找她的全过程。”文子站在那里,像表演节目一样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她爸爸一开始一直在走廊上站着,后来下课铃一响就冲进教室抓着许老师就要走,那些学生都懵了,不知道这个男的是在干嘛。然后许老师不肯跟着他走,两人就一直在走廊上拉扯,最后她爸爸打了许老师一巴掌,我隔着班都听见了响声。”
一旁另一个戴眼镜的老教师说话了:“其实我们语文组的对许老师不是很熟悉,但是我去年和她搭过班。她是部署师范毕业的高材生,学数学的,还拿过不少奖,是我们学校人才引进招来的。她平时性格也比较内敛,头发短短的,穿衣服也像男孩子,我第一次看见她还以为她是体育老师。她教的班成绩还行,但是学校把高二数学竞赛这一块都是给她带,还是很重视她的。”
我听见“学数学”的时候,好像引起了某种应激反应,手上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有老师接话:“我觉得为了劝婚,闹到学校来,确实太过了。这一点面子都不留,以后要怎么和学生相处。”
文子点点头:“所以还是陈主任出面解决的,真的是大家长啊。不仅要管学生,还要管理老师。”
那个老教师笑了笑:“人家教完服务年限就准备走啦。我听我老公说过,他们办公室人人桌子上都是烟啊、电脑啊之类的东西,只有许老师桌子上放了好多考博才需要看的书,肯定是准备把这几年教完了就考走的。我猜啊,她家里肯定不想让她继续去读书了,反正读了也还得出来找工作,近几年也有博士来我们学校的啊,还不如现在有编制稳定的好,所以才这么急催她结婚。人成了家就有牵挂了,就踏实了。”
“说起这个,下个星期学校工会和市里单位又要组织联谊,你们单身的都可以去,是在草坪上搞烧烤。”负责工会活动的老师趁机宣传着活动。
“市里单位可以的,天天能碰面。不像我和老贾,嫁了个军人,天天分居,和一个人过也没什么区别。”欧阳老师好像一讲话总是笑着的,也不知道她上课是不是还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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