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得好吗?”他问。
“还可以。”她站在他左侧,抬头望着阴沉的天,冰冻的雨丝落在脸上。
“我们先吃早饭,然后出发。”
随意找了家甜茶馆,他问她是否习惯这里的食物。她表示自己并不挑剔食物,能补充身体能量就行。
他看得出来她因为经常旅行而锻炼出来对环境的强悍的适应力。
***
早上高峰期车辆拥堵,整条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在半路下车,各自扫了一辆电动车。穿过大桥,细雨蒙蒙,路面结了冰,他们骑的很慢。寒风中,她的脸吹的发疼,眼睛里蓄满雨水,幸好戴了线帽。
抵达登山入口,停好车。山下是一个公园,种满榆树与杨树,一个面积很小的人工湖,沿着泊油路步行。空气寒冷,此时还没有游客,山路寂静。
“小时候我就喜欢在田间山野游荡,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他转过脸继续说,“几年前那里被开发成景区,每年夏天成千上万的游客来到那里避暑。我家里的房子也装修成了民宿。我在新闻里看到了曾经的家。”父亲年老,带着第二任妻子回到了家乡,斥资建造了好几栋楼房开设民宿。他曾与父亲通话,父亲希望他回家,管理民宿。他拒绝了。
“即便回去,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身之处是否可靠。”她说。在城市里,大多数人倾尽一生,只为得到一个用水泥混泥土砌成的盒子,把它当作自己此生的“家”。
“是这样。所以我一直待在这里。后来我花了一些时间学习油画,去大城市开了个人画展。卖出的画足够维持生活。”
她听出他言语里的谦虚,大学辍学,参与人体实验,独自来到遥远城市谋生,到学习油画。过程的艰辛自不必言说。
登山的过程,她表现出强韧的耐力。心跳加速,呼吸因为高反不顺畅,他拉着她的手,一声不吭。
半路上,他们坐在台阶上休憩,一条大河穿过城市,车辆人流不息。布达拉宫矗立在高处。城市里的高楼没有一栋超过宫殿的高度。河流两边密密麻麻的白色房屋。
继续往上,她摘下帽子塞进口袋里,长发在风中飘起来。
山上堆满用石头堆积起来的玛尼堆,白色布条缠裹在石堆上。他解释说:“这是玛尼堆,藏语称‘朵帮’,意为‘垒起来的石头’。朵帮分为两种,分别是‘阻秽禳灾’与‘镇邪朵帮’。在藏地各处的江畔、湖边、路口以及山间随处可见。”
“这些石头上刻的是什么?”她问。
“大多刻着慧言、六字真言或神像造像以及吉祥图案。”
“等到夏天,山上会长出绿草,景色会比现在美很多。”他对这个城市似乎了如指掌。
“那一定很美。”
他们坐在潮湿的石头上,天空乌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露出湛蓝的色彩,雨水已停。一束束光柱从乌云中落下来,落在宫殿与房屋上,静谧强壮。她从口袋里拿出香烟与火机,分享给他一根。
灰蓝色烟雾很快被风吹散,吹进眼睛里不得不半眯着。他们之间无需过多的言语,一切尽在共处的当下。
当天空完全显露出它最常见的面貌,清澈高远,没有一丝杂质或瑕疵。春浮定定仰望着天空,一股奇异的能量在心脏周边流转,感到额头与腹部有暖意。忽然了悟到某种类似于“空性”感受。
眼里不知何时有眼泪,她擦掉眼泪,仅仅只是这一刻,她原谅了自己,接纳了未曾见面过的父母的存在。
山下游客聚集,日光剧烈,坑洼里雨水蒸发,城市重新恢复勃勃生机。在这个城市的感受,超过以往所停留的地方。它暴烈、粗糙、隔绝,同时温柔、沉默、容纳。
结束登山之行后,她在客栈休息了好几天。每日除了吃饭基本足不出户。没有计划去更远的古格遗址,布达拉宫留着离开前再考虑参观。
在一个深夜醒来,她打开手机翻看拍摄的照片。心里有了个想法。她要做一本摄影集。以黑白风格,人文纪实为主题。
她预定一家在八廓街附近的酒店。
第二日早上春浮拖着行李箱下楼办理退房。路边拦到出租车。酒店房间在五楼阳面,浴室热水齐全,干净整洁。整面落地窗映出街道与远山。道路两旁种着银杏树,光秃枝桠零星挂着残存的金黄叶片。
连续一个星期她出现在八廓街里,观察不同时刻的光线与路人脸上的神情。有时她睡着,裹着披肩,阳光从她身上移动。
经常在八廓街晒太阳的老人已经认得她。语言不通,老妇人握着她的手微笑,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什么。她微笑,眼眸仿佛被冰雪洗得透亮洁净。春浮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偶尔会出现在她身边,沉默不语,时时凝视她的脸庞,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待着。有时他带来美味的酸奶,撒上各种坚果,用勺子搅拌混合。浓郁软糯的酸奶在嘴里化开。他看见她对着太阳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情。有时他带来一束鲜花。她接过,取下身上的明黄披肩给他裹上,感谢对方对她的照顾与温柔相待。披肩颜色衬着他黝黑粗糙的皮肤,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憨气,他们相视笑出来,直到眼睛里噙着泪花。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恣意,如同天真烂漫的孩童,幽默风趣。
她开始拿起相机。调好黑白风格。透过取景器,镜头直指陌生人的眼睛。这是大胆的行为,大多数人被镜头对准,眼睛会不自觉地移开,面部呈现僵硬,神情扭捏不自然。
她要做的就是抓拍。数码相机对焦并不准确,有时不得不错过许多精彩难忘的时刻。她拍下街道里拥挤的人群,柏枝燃烧白烟缭绕,一名老人手中抓起一把干枯的树枝投进炉中,老人抬起头,透过浮动的浓烟望向镜头,身上灰白的旧藏服沾着污渍,眼神浑浊而警惕。
年轻的女孩画着裆下时兴的网红妆容,颧骨涂抹上红色腮红,再点上雀斑,模仿高原晒伤斑,假睫毛长而卷曲,脸上抹上厚重的粉底,穿着写真店里被无数人穿过的藏服。年轻女孩顶着烈日,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姿势。她站在后面,女孩的视线刚好落到镜头里。她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她拍下常在固定地点晒太阳的老妇人,她已经非常老,脸上总是有笑容,老妇人见到她,总是要握一下她的手。她用相机留下老妇人宁静而平和的面容。老妇人塞给她一只日晒苹果,示意她放进外衣口袋里。
朝圣的人。行乞的人。售卖各种石头珠串的人。宰杀牦牛的人。摊贩。幼童。年轻男女。穿西装骑电动的人。拥堵路段朝外面吐痰的司机。沉默行走的人。黑暗中喝醉的人。深夜结束工作神情麻木的人。骑摩托车在空旷街道肆意飙车的青年人。推着小吃车售卖炸串的妇女。……种种世间百态都呈现在黑暗与日光之下。
八廓街过了八点后人潮退去,昏暗路灯光线照在石板地面上,商铺陆续关门,属于白日的沸腾冷却。她游走在空旷街道,拍下夕阳里寺庙与街巷。路灯下,她看见穿藏红花色僧袍的喇嘛坐在地面,双腿盘起,袒露右膀。光线昏暗,她透过取景器看见他面上慈悲的神情。
月亮清辉照在喇嘛身上。
春浮伫立在寒风中很久,说不清内心因何而动。
当她打开电脑,插上数据线,把相机里的照片传入电脑里。鼠标点开文件,那一张张真实而朴素的脸令她心生感动。她在他们的身影与面容里看见世间规律与运作。
人就像越过山顶的飞鸟所携带着的种子,鸟儿随处停歇,这些种子散落在山谷、河流、沼泽、荒漠、旷野、阴暗沟渠。只需要泥土、阳光以及雨水,种子就会开花结果。新的种子接替老死的根植继续维持生命运转。
第二十一章
春浮花了一些时间整理数量庞大的照片,一张张照片精心挑选,然后打印出来。整整三个月,她都在为这本摄影集忙碌。春浮后来把拍摄范围扩大到拉萨周边,拍摄寺庙与建筑。此时已经是六月,天气渐暖,依旧需要穿厚外套保暖。山顶积雪已融化,露出光秃峰顶,草木发芽,终于能看见一些绿意。
赵小年带着她去了扎叶巴寺。这是一座古老的寺庙。整个寺庙建造在悬崖边上。
他开一辆越野车。路过一个山口,停下来抽根烟。山顶风大,烟雾反扑到脸上睁不开眼睛。彩色经幡被吹得呼呼作响,绳索控制不住风的力道被拉扯出紧绷的半弧形状。缤纷色彩映着湛蓝天色缭乱视线。
远处山峦在剧烈的太阳底下呈一种蓝灰色,草木旺盛,野花盛开。正是夏季最好的时候。道路两旁堆满用石头垒成的玛尼堆。有藏族老人在石炉旁煨桑,抓起一把干燥的柏树枝投进炉子,白色浓烟滚滚。她站在浓烟中很安静的仰头凝望头顶经幡。
他们走到另一侧,田野和灌木树丛尽收眼底,鸽子停在石头上,并不怕人。
公路弯弯绕绕,拐进一条尚未修好的石子路,峰回路转,颠簸不堪,尘飞土扬。坐在车里如同过山车高低起伏,头晕目眩。山色优美,有黑色牦牛群悠哉地在山坡上吃草。蓝天白云,绿树成荫。
地势逐渐拔高,能看见远处的房屋与山峰变得渺小。车子在山谷间缓慢穿梭。此刻我们如同一粒微尘,被天地无限缩小。
山上有白色佛塔,金色塔顶闪闪发光。
买票,进入景区。
白墙红顶的寺庙在悬崖上看起来岌岌可危又坚不可摧。
他们站在石栏杆旁远眺绿色山谷和白色山路,蜿蜒无限绵长没有尽头。绿色高大灌木结满深红果实,口感苦涩。树枝挂着褪色破损的经文。有流浪狗在树底阴凉处酣睡。
游客很多,带着帐篷,食物,水,宠物狗,拖家带口来到山上度过周末。草地上有牛粪。
上山的一处路口有山泉圣水,许多藏民用大矿泉水瓶子接满。洗手,洗脸,用手心捧起泉水抹在额头,做祷告。我也尝试了,山泉水很寒冷,靠近时能感觉到微冷的气流。
打包凉面凉粉各一份,提上零食以及自热食品,袋子略有些沉。找到一处阴凉地方,用外套垫在草地上。絮絮叨叨一些闲话,抽烟,看湛蓝天空漂浮的白色云团。时间仿佛被忽略,对它的感受变得迟钝。幼童在草地上撒欢,黝黑脸上有明亮的笑容和眼睛,笑容真实,深深的高原红如同鲜花绽放。
这一刻,仿佛远离尘世。诸多烦恼没有空余时间去纠结。享受着当下的自在。
树很绿,风很轻,树叶闪闪发亮。
在草地坐了很久,收拾好东西,准备上山。她颤巍巍的靠在在一处角落看着远处,风声唰唰将我覆盖。有一些年纪大点僧人坐在狭窄的窗边椅榻上诵读经文。透过有彩绘装饰的木框,看见窗外的天空和山谷。
跟随当地转经祈祷的藏民,穿过狭窄昏暗通道,固定了铁板的木头楼梯盘旋而上,踩在上面感受到木头承受重量的轻微震动。黑黢黢的巨大的岩石仿佛被隐藏在寺庙深处,有些特定的地方涂满酥油,被摸得光滑发亮,信徒把额头抵在石壁上,角落里塞满供养的纸币,有些是一块,有些是一毛,五毛。
他用在路边被丢弃的大块酥油做供养。没有工具,就用手掰下一小块来放进燃烧酥油的容器里。随后围绕佛殿绕了一圈礼拜。昏暗的室内灯光煌煌摇曳,如同在没有形状的梦境里穿行。他的背影端正,进去寺庙前便取下帽子,姿态虔诚,在佛像面前放下嗔慢。出来后重新戴上帽子。
她在一旁看了很久,无话可说。她不是信徒,也不是追求信仰的狂热分子。她有很多困惑,也开始学习祈祷。面对庄严的佛殿与佛像,却无法做到双手合十闭目供养。她跟随在他身后瞻仰佛像,有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时间。仿佛在穿越迷宫。
危突的崖壁上草木扎实生长。有一簇旋覆草金黄的花朵开得正盛。鸟雀飞过灌木树丛,在其中自在穿梭,分毫不伤。
下山途中她鞋子不防滑,滑了一跤,幸而没有摔倒。再次遇见那对陌生男女,女子年纪略长。女子在寺庙石阶上拍照,摆各种快乐幸福的姿势和笑容。对着空气双手合十,十分虔诚。身旁经过的人并不在意,只是沉默的看着,走自己的路。
他们从台阶拍到偏殿阳台上,再拍到大殿外面,连阳光照射下来的墙壁和树都成为背景布。女子深红披肩在风中漂浮,太阳眼镜反映人群和云朵。
在更高的视角上,俯瞰山坡上的人群成为移动的点,无论是什么样的颜色,都成为构成整体的底色。
他们将捡来的纸壳垫在草地上,坐在树底吃自热米饭和面条,吃糖果,抽烟,聊天,各自翻看手机里的照片。有藏族老妇人过来摘树上的红色果子,边摘边吃边吐出渣子。他热情的起身抓起一把糖果塞进老妇的手里,帮忙摘果实。
他一直都是这样善良,热情,礼貌,哪怕是走在路边看见陌生人骑车东西太多掉在地上,都会立即上前帮忙。
天上的云朵聚拢又飘散,时间太快。
很快到了离开的时刻,磨磨蹭蹭并不想走。夕阳温暖的照亮山脊和人,明暗对半,如此分明,空气里有些凉意。车子在颠簸狭窄的道路上盘旋而下,视野逐渐回到地平线上。
杨树绿色叶子在光线和风中闪亮如同波浪,起伏动荡,声浪如同深夜的雨水。我在漫漫尘土中感觉身体疲倦,肉身和意识重新被安放在现实的位置里。
她回到闹市车流不息,人群哄闹不止的幻觉里。人间烟火燎燎,日夜没有分明的界限。
春浮拍下寺庙、草地、牦牛、佛塔、转经的人群,阴暗佛殿里金光闪闪的佛像,悬崖上俯瞰的山峦与山谷。
这是离开拉萨前,他们最后一次相伴而行。
他对春浮说,
追索生命的诚意与真实,比什么都重要,因为生命短暂。不要恐惧经历过的事物,它最终会变成你的养分。要像反复被锤炼的金子般,去除杂质,提炼纯度与密度。
她问,我可否全身心地爱一个人?
他说,你能够做到的。春浮,你要相信自己。
离开拉萨的前三天,她待在酒店整理完所有照片,把这些照片以邮件的形式发送给出版社。做完这些事情,她开始着手房子的事情,在往上查阅大量资料,最后她选择了离寂城不远的一个古城。气候同样适宜,风景优美。
她在网上预订客栈,决定暂时住在那里,慢慢地找一个房子,建造一个自己的家。她的预算足够买下一栋房子。
离开前,他来看她。他们没有说什么话,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足够。他们见证彼此的成长与变化。
春浮感知到他眼中的悲伤,时间太快,他们也许不会再见面。
***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清晨推开窗户,绿色山脉充满静谧的蓝色光线。空气仍有凉意。春浮换上一件圆领薄长袖衫,披散着长发。趴在窗户上晒太阳。多好的早晨。
离开京市到拉萨,再到理城,这段日子已经过去五个月。这些时日她已经很少想起云箴。不知为何,来到理城的第一晚,她梦见了云箴。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只是很少想起。梦中他的每一寸皮肤质地如同真实,潮水般的思念一旦露出一丝空隙,便冲破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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