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心的双重折磨下,严安合选择提前离开这个世界。
或许,也没提前多久。他死前这样想。
好在,他能死在老家,死在永宁。只可惜……活着的人,永无宁日。
小冬,爷爷对不起你。
严安合跳崖前在心里默念。
崖边长着酢浆草,开出黄色的小野花――苏花花墓碑前长的那种。据说,那是一种和幸运草长得极为相似的草,像是在告慰着那些和幸福失之交臂的人。
彼时,李谷的爸爸却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他握着闺女省吃俭用给自己买的手机,生气又心疼。生气闺女乱花钱,心疼闺女一定攒了很久。可在工友羡慕的声音里,那种心情很快化成欣慰。他知道,小谷孝顺他。
习惯了小灵通的声音,他常常不知道是自己的手机响了,要么就是怕丢了,把手机放宿舍,所以总是接不到闺女的电话。
有时看到小谷发来一些表达想念和祝福的短信,他不知道回些什么,那些酸了吧唧的话他说不出来,打电话过去又太晚了,怕打扰她休息。到周末的时候,好不容易通个电话,他又心疼闺女的电话费,匆匆说两句就挂了。可让他主动打给闺女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一个粗人,不善于表达,最怕沉默的间隙。况且,每一秒都是钱。
有时看着城里那些衣着光鲜的男人抱着孩子又是亲又是哄,他也会想,是不是小谷做自己的闺女,委屈她了。他常年不在家,老婆又身体不好,小峰一个人扛起所有,也跟自己似的不善言辞,不懂怎么关心妹妹,不知道两个娃有事的时候知不知道互相通气,互相帮忙。
但总体来说,自己的两个娃一个学习好,一个性格好,他是放心的。
他一个粗人,能有这样两个省心的好孩子,怎么能说不幸运呢!
不管怎么样,孩子不危害社会就好。他总跟他们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他不求孩子将来多有出息,只要做堂堂正正的人就好。
可是那个最懂事的小谷,怎么突然就……没了?她是想不开,还是意外?
接到儿子的电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支支吾吾地,只说自己回不去。丢下手头的活儿,孩子的学费怎么办?生活费怎么办?老婆的医药费怎么办?农村的老妈怎么办?
挂了电话,他蹲在原地,僵了很久。工友喊自己,他才恍恍惚惚地起身,跑去干活。
直到晚上,他才突然意识到,小谷真的没了。
他猛地坐起,拿着手机跑了出去,人字拖穿反了也没注意。来到空旷的地方,他翻出闺女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接……接啊……不要心疼电话费。”
无人接听,他又打了过去。
“接啊……小谷……你接啊!”
再打。
“接!”
再怎么打,依旧是一个结果。
看着闺女之前发来的一条条短信,他难以相信自己竟从未回复过一条。
他使劲捶打着自己。
“小谷……爸错了……”
他无力地倒在地上,这才哭了出来――握着崭新的手机。
远处,城市的屏幕光里闪烁着星座配对的广告,诉说着不可知的灵力有多么神奇。
家中,蒋晓美问妈妈,“占卜的威力真的有那么大吗?大到能‘操控’一个人的致命行动?”
妈妈笑着拿出一枚硬币给她,“你抛一下,如果落下来是正面,李峰就会回体校,如果是反面,李峰就会在平阳一中好好念书。”
她知道,女儿最近因为接二连三地“失去”朋友,有些失落。
“什么意思?”
“你抛不抛嘛。”
“我抛。”
当硬币扣在掌心,蒋晓美慢慢张开了手。看到硬币是反面,她释然地松了口气。
蒋晓美的妈妈笑笑,用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子。
“你看,你心里其实很愿意李峰回到重点高中,去按照他原本的轨迹好好念书,对不对?他可是中考全市第五,来体校本来也是有苦衷,现在,他只是回到他原本的地方去了。而且……你也希望他和白冰洁的友谊能修复,你别以为妈看不出来,你对‘误伤’那个小姑娘可过意不去了。”
“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被看穿的蒋晓美有些不好意思。
“一枚硬币抛出的瞬间,人会听见自己心里的答案。这答案早早地诞生在抛硬币之前,只是通过抛硬币的方式,增强内心深处对那个答案的肯定。严爱人的那一卦也是这样。推着她做出选择的,不是卡牌,是她潜意识里早就认定的事情。”
“是她心里的魔鬼!”
“嗯,不管别人算出什么,她都会走向自己的命运……”
电视机里,平阳电视台播报着一则新闻,在娱乐场所向女性饮品偷偷下药的罪犯被捕。画面里虽然对犯罪分子打了马赛克,可白冰洁依旧认出,那个戴着手铐上警车的人,是蔡耀民。
她举起手机对着电视拍了下来,随即将照片发给小冬姐姐。
戴上耳机,背上书包,白冰洁离开舅舅舅妈的家,去上周日的晚自习了。
天渐渐黑了,她走在满是落叶的街道,路过曾经的家,抬头看了眼,鼻子有些酸。
以前难过的时候,她就听孙燕姿的《我不难过》,那句“我并不懦弱”就像充电一般,烦恼的事情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但经历完那么多事情后她才明白,之前的苦恼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曾经母亲让她困扰,但她的爱不是假的,以后……她想要也没有了。
如今,耳机里传来的,变成了孙燕姿的《祝你开心》。里面的歌词欢快地表露着“祝你开心,十年”,就像她对母亲遥远的祝福――因为故意杀人罪,她被判了十年。
十年……白冰洁不敢想。她只能像曾经强行让自己“不难过”那样,听着音乐强行让自己“开心”,她希望母亲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这份执念。
她知道,母亲有错,但她依然想祝福她,在她生日这一天。
她知道,自己不能怪任何人,她只希望从今往后,身边的人都多一些开心,最好都不要再受这件事的影响。姥姥,舅舅舅妈,小冬姐,小夏姐,荀阳哥哥,李峰,晓美……
还有妈妈。
……
亲爱的 请别讶异
时空变换一样爱你
祝你开心 十年
亲爱的 请别哭泣
点燃回忆吹熄伤心
祝你开心 十年
还想和你再手牵手
重温开心 十年
现在 就让我抱你
许个愿
许个愿
……
后记:拔刺
一直在想我为什么有股一定要写这个题材的决心,因为我知道这会面临各种维度的困扰。
基于某种不得不写的内心驱使,还是在各种担忧声中坚持写下这个故事――这个萦绕在我心里长达二十年的噩梦。
直到看到戴锦华老师的采访,她说基于我们性别上的经验,理论上是平等的,我们的认知中也是平等的,但是事实上我们时时刻刻遭遇着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是如此的琐碎,如此的微不足道,我们都耻于谈论它,但又强烈地感觉到它。
我更加知道这个故事值得书写。
它不是什么“性侵噱头”,这本书也没有任何身体层面“插入式”的强暴,它的侵害就是人们认为的那些“微不足道”,却是不可否认的精神强奸和持续一生的“撕裂”。
它不是什么“祭女文学”,我也在想为什么包括我在内,大家对文学影视作品里有关女性肉体被迫害的话题,有些“麻了”,不断有一些声音在说,“没有别的苦难可以书写了吗”、“真的不想看悬疑片里连环杀人犯奸杀女人了”――虽然这本书没有,但也有一系列的“兔子”或多或少被“侵害”。
我想这种“麻了”有一方面是基于大家对艺术创作创新层面更高的期待(好,我尽力写好这个故事),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件事还没有被说透,女性的真正困境还不被完全承认。
这种不被承认或许更多是客观上的。想到有关“特权”的讨论中,一个黑人女性问白人女性,每天醒来照镜子时看到的是什么,白人女性说,她看到的是“一个女性”。黑人女性说,“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我看到的,是一个黑人女性”――拥有特权的人,是看不到特权的。
曾亲耳听到一位名校高学历男士表达生理层面的困扰,“我连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没有被满足,我要怎么安心学习,我要先找人把爱做透了,我才能腾空杂念去创造价值。”
四个“我”,每个短句都在表达“我”,多么有主体感,多么有配得感――仅仅是面对生理需求和非传统关系。而女性身心若遭遇“灌满一生的潮湿”,却连维护正当权益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要面临二次伤害,面临无尽审视。如果说“
Metoo”
运动仍旧没能让更多女性有“安全感”,那么更隐蔽更复杂的家内性侵,就是更难以被暴露在阳光下的苔藓。
一位受害者曾说,“如果我们想要反对家暴文化和性暴力,就必须开始谈论它,并意识到它对我们每个人的影响。这不是个人问题,也不是女性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
中国最高人民检察院数据显示,2022年,起诉强奸、猥亵儿童等性侵未成年人犯罪36957人,同比上升20.4%。2023年1至6月,全国检察机关共起诉性侵未成年人案件1.7万人,占起诉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总数的63.5%。
《“女童保护”2023年性侵儿童案例统计分析报告》显示,2023年全年媒体公开报道的性侵儿童(18岁以下)案例当中,施害人多次作案占比59.41%,包括对同一受害儿童多次性侵,也包括多次对多名儿童实施性侵;施害人一人性侵多人的有54起,占比26.73%。
其中熟人作案情形突出,占比超八成,涵盖师生、亲属、邻里等熟人身份;这类施害人往往利用身份便利多次作案,持续作案时间较长。其中利用网络施害占比达到了85%,作案跨度最长的达到了6年。
常见的施害者包括父亲、继父、养父、祖父等亲属。这类案件通常涉及到家庭内部的问题,受害者往往因家庭纽带的束缚、经济依赖、情感依赖或社会舆论的压力而难以揭露真相,因此往往会受到多次侵害。
以上,只是公开报道的数据。
冰山下潜伏的,是更加难以想象的数字。
她们出现在新闻里,只是一段可能会被认为“猎奇”的文字、和“正常生活”有距离的“故事”。但只要随便在社交软件检索关键词,看一看评论区那些隐匿在美好世界的、看起来“正常”“快乐”的女孩子们“轻松口吻”说出的经历,就知道她们内化了多少痛苦,就知道那些电影都拍不出来的真实“故事”多到令人发指。
连载《夜以继日》期间,曝出了诺奖作家爱丽丝门罗的新闻。她的女儿公开在媒体发文,称其曾遭继父性侵,并在多年后写信告知过母亲。但母亲最终选择沉默,仍与她的继父维持婚姻关系。
我想,这件事令大众咋舌的点或许在于,一个拥有财富和地位的智慧女性,为何依然“无法”看见女儿的伤痕、“不愿”保护女儿的权益、还能“若无其事”地以此当作素材书写。
毕竟,我们以往看到的是《玫瑰的故事》里苏更生那需要依靠继父的母亲、《雏妓》里何玉玲那恶毒愚昧的母亲、《洛丽塔》里洛丽塔那早早死去的母亲、《漫长的季节》里沈墨那没有话语权的伯母……
我想,这也是冥冥之中我没有把《夜以继日》里严冬的母亲杜俊芳作为“声讨对象”的原因。
因为无论这些母亲强大还是弱小,她们某种程度也都是“受害者”。
这是系统性问题,不单单是母亲的问题。
这里包括千百年来谈性色变的“羞耻”烙印。
包括我们文化中的“回避”、“忍耐”、“中庸”、“道德”、“孝顺”、“得体”、“家族荣耀”。
包括上一辈对这种创伤严重程度的认知――他们的“雷达”可能不够敏锐。
包括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信任与尊重。
包括他们对处理类似事件的恐惧和耻感。
做鸵鸟便成了父母最常态的选择――“事情或许没有小孩子说的那么严重,即便真的有,少接触就好了,都是一家人/熟人,能怎么办?也没有证据,摸一下不会少一块肉,不声张可能也是保护。”
而母亲作为最先被孩子求助的对象,也没有通过抗争获得解脱的历史经验,曾经也没有人为她们站出来过,她们没有真实需求被看见被满足的熟悉体验。在《夜以继日》里杜俊芳作为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在外敢打敢拼,给全家带来不错的物质生活。她理解严爱人的梦想,甚至为她牵线,但涉及代表自己形象和切身“利益”的亲生女儿,她是无法欣赏、无法信任、无法鼓励的,她的子女必须“正确”,不能冒进(比如女儿想要学的专业不被允许)。她比上述问题又多了一层家庭关系的“套子”,加上她身上拥有着被亲情塑造后的“钝感”(父母曾经不同意她离婚,那个年代大学生和大学生结婚就应该被羡慕,闹离婚就是笑话,就是不懂事),她的“沉默”便有了和门罗同样可循的原因。
门罗女儿书写的心路历程,像极了严冬成年后鼓起勇气告诉母亲一点点实情的段落(且严冬敢说出来的最大驱动力还是为了母亲、不是为了自己,她希望母亲不要因为羡慕姑姑姑父的优秀而贬低自己)。
她不敢让家人知道,这种不敢甚至不是怕家人难过,而是怕他们难堪――因自己而难堪。不敢的另一端是什么?是她不敢拿家人对自己稀薄的爱去赌。是她不敢丢掉维系家庭体面的义务。是她不敢面对被拒绝和孤立的可能。是她不敢二次伤害自己。
为了不“出卖”妹妹,她只说了网站的事。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会是出卖,就好像做错事的是她们。母亲听完她的话沉默了。但也只有沉默。严冬想象过无数次,母亲听完她的话,会愤怒姑父的行径,还是会责怪自己的软弱……可她万万没想到,在母亲给的伤害面前,自己的想象力如此匮乏……天真的她怎么会想到,把自己默默扛了十年的痛苦掀开,等来的是取笑和沉默――竟连“你为什么不反抗”的受害者有罪论都没有。
严冬瞬间觉得自己愚蠢,她竟想要听到一句迟来的、自己被爱的证据。她竟然……妄想母亲可以像自己爱她那样去爱自己。
――《夜以继日》28章 长夜(三)
严敬人被严冬的话击中,从门口走到餐桌旁,站在了严冬的正对面。“你这阵势,是要审判谁呢?今天你奶奶过寿,你要我死在这是吗?”
果然,和她曾经遭受的痛苦相比,他更在意自己此刻受到的“背叛”。是啊,她不愿再给这个家做贡献了,她不愿再供养那个体面的套子了。她曾经“牺牲”自己,献祭给这个家,也没能换来他们的爱。又何况现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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