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很难过?”
“或许没有人必须理解另一个人的苦难吧,哪怕是父母。我顺着她说,‘是啊,那些录像不是真的,是我伪造的’……半真半假的语气,让她也怔住了。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就好像他们一直‘装傻’,那我也一起‘装傻’似的――短暂的激烈反抗后恢复稀里糊涂的相处之道,似乎这样就能维持和平……再虚假也是和平。一直到我出门,我妈都在那发呆。可能……大人不想面对残忍的真相和他们失职的事实吧……也可能,他们已经在心里惩罚和折磨着自己,只是不想让我看到……诶,我都没发现,你怎么买了那么多小笼子?你把它们分开做什么?”
看严冬转移了话题,荀阳也没再多问。
“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严冬的兔子们这些天被荀阳照顾得很好。他说,之前严冬专门买的那些快要病死的兔子,其实都是小毛病,只是卖家不愿意花钱治疗,索性低价卖给了严冬。如今,眼看着那些兔子在荀阳的手中,变得眼睛明亮,毛发光滑,越来越活泼。
荀阳开车带着严冬和小兔子们来到公园,将那些小笼子一个个从车上拿下来,里面的兔子很快吸引了许多人上前。
“这兔子怎么卖啊。”两个中学生问道。
“只送不卖,条件是……要夸一夸我旁边的女生,给她说点好听的,就可以领走一只兔子,前提是要带回去好好养。”
“真的吗?那就祝姐姐永远快快乐乐。”
严冬笑着,递给那学生一笼兔子。
紧接着,跑来几个小朋友,抱着严冬的腿,嚷嚷着要兔子。
“漂亮姐姐,我也要大白兔!”
严冬蹲下,也抱了抱他们。她侧过头,笑着看向荀阳。
“祝姐姐好人一生平安!”
“祝美女无忧无虑,梦想成真,一切顺遂!”
“小姑娘看着就有福气,阿姨祝你事事如意!”
“愿你柳暗花明,万事胜意。”
……
很快,兔子就在陌生人甜美的祝福中送光了。
她放掉那些兔子,就像放下过去的自己。
“谢谢你,荀阳。”
只见荀阳笑了笑,从身后递出一个小玩意儿,是一个兔子样式的彩绘木制品,可是那个兔子的样子和她以往见过的都不太一样。
“这是?”
“兔爷。”
“兔爷?好特别的兔子。”
兔子的形象原本是可爱的,可这兔爷却是位全身戎装的武将,两只长耳指向空中,满身铠甲,侧坐于虎背,威风凛凛的装扮和兔的柔弱极不相称,可眉眼之间又十分和蔼可亲。
“嗯,之前一个外地的游客给我的,是个兔神,玉兔的化身,说一到中秋,他们那儿的人就会买兔爷摆在家里,消灾避难保平安的。马上中秋了,送你。”
严冬看着手里那笑得和蔼可亲的兔爷,感受到荀阳的心意――女孩子不是软弱的兔子,是可以驾驭灵兽的将军,是可以保护自己、也有力量保护他人的神灵。
严冬握着手中的兔爷,若有所思。
“回永宁之前,陪我去个地方吧。”
“哪里?”
“「寻阳游泳馆」。”
到了地方,严冬看着那个盛满蓝桉壳的透明玻璃瓶说,“可以给我吗?”
荀阳困惑,但点了点头。
生日宴前一天的深夜,严爱人在东方路占卜的时候,严冬和荀阳来到了市殡仪馆。在二豪的帮助下,荀阳陪着严冬将严安合的尸体火化――为了爷爷安息,也为了保护家人和荀阳,毕竟爷爷先前是以骨灰的形式下葬的。
二豪告诉严冬,他见过肝癌晚期患者的尸体,极其消瘦;由于肝功能受损严重,身体会出现黄疸的症状,全身黄染;因为肝腹水导致腹胀严重……这些症状严安合都有。
而他一直瞒着家人,强忍着病痛,假装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原来如此……严冬哭得泣不成声,荀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所以你爷爷的死……很大原因是来自病痛的折磨……你不要再那么自责……”
回永宁的路上,严冬抱着严安合和荀德光的骨灰盒,看向开车的荀阳。
“你打算把你父亲埋到哪里。”
“他本就是外乡人,故乡只有个忘恩负义的弟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我妈喜欢永宁,我们一家最快乐的日子也在永宁,我想着,只要把他葬在永宁就好。我爸的事翻案后,当年收回我们家房子的卖主因为愧疚,给了我一块可以埋人的地,好像离你爷爷下葬的地方不远。”
严冬和荀阳专门等风声过后,前来永宁安葬爷爷和父亲。
严冬把兔爷也放入了爷爷的墓中。
就好像曾经爷爷保护严冬,现在严冬陪着爷爷。
她又将那些蓝桉壳撒在了荀德光骨灰盒的周围,让它们随着荀阳对父亲的执念一起被掩埋。
荀阳瞬间懂了她的用意。
原来她还记得。
初见时,他说过,自己收集蓝桉那些剥落的小壳子,是因为努力顶开新的命运后,他依然忘不掉过去的壳。
那一个个小小的壳子汇聚在巨大的玻璃瓶里,像他的阴影,日益壮大。
现在,随着为父亲翻案,她陪他一起放下那些沉重的壳。
严冬看着那些细土落下,不敢想象从暗下决心复仇到现在看着一切尘埃落定,她经历了怎样的至暗时刻。起初面对“混战”,她以为谁是猎人谁是猎物,或许没有太大分别,选择在夜晚睁开眼睛,终究要献祭给黑暗……她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经历了险象环生,他们的血肉之躯尤在……虽然,这并不代表胜利和幸福。
和亲人“告别”后,他们回到城关小学。
荀阳的记忆被猛地拉回小学五年级的课堂,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节课,也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抹阳光驻留的时刻……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林海音的《冬阳童年骆驼队》……回家后,他在小小暗室的灯光下念着这篇课文,父亲在一旁说:
“‘冬阳’这个词儿好,阳阳,你看,冬天再冷也会有阳光,午夜再黑也可以有光亮。冬天的阳光可以消解冰雪,午夜的灯光可以赶走黑暗。”
“那灯坏了咋办。”
“那就……在心里开出一束光。心里的光不灭,前面的路就不黑。”
这是记忆里,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荀阳似乎又听到教室里传来念那篇课文的声音,苦笑着说:
“我爸总拿他的名字调侃,说‘寻得光’就是有光就行,烛光、火光……是光就行,所以荀德光活得糙;‘寻阳’就是一定得是太阳光,别的光都不行,所以‘荀阳’活得漂亮,比他有追求。可我好像……也没什么追求。走到现在,好像刚刚走出小时候的那间暗房。”
“其实,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已经是他最想看到的那束光了。”
听到严冬的话,荀阳停下脚步看着她,眼中含泪。
校区这些年经过了翻新和扩建,可荀阳依旧能找到曾经和母亲摆摊的位置。在那时的记忆里,严冬是他心里最阳光的小女孩。他至今仍记得,她白色的裙角在爷爷的红色摩托车后无忧无虑地飞舞着。
如今,他们终于像长大后初见时说的那样,“太阳一出来,冬天就暖了。”
番外:父母
2011年除夕,严爱人在厨房擀饺子皮,白海平在一旁包馅儿。
从客厅远远地瞅过去,郝梅莲喜滋滋的,抬起胳膊戳了戳严安合,“时间真快啊,我记得十年前他俩刚结婚,过年的时候就这样坐一起包饺子。这么多年过去,他俩还这么好……你看啊,咱们女儿女婿多般配,别说外人羡慕了,我都羡慕。”
严安合没理会她,接着看中央一台的《一年又一年》。
电视屏幕中,福利院的小孩躺在那里,开心地举着“新春走基层”的人们送来的玩具。严安合看着画面里的小女孩,又看了眼白海平,起身出门了。
“老头子,马上开饭了,你去哪儿啊。”
“院子里透透气。”
打开门,看着对面邻居撒着金粉的大红对联,再看看自家门前光秃秃的墙壁,严安合默默关上了门。这一年,白海平的母亲去世,严家春节也没贴对联。在严安合和郝梅莲心里,一直把白海平当半个儿子,十分尊重他的感受。
可是如今,严安合心里对白海平是失望的,所以刚刚任凭郝梅莲怎么说,他都没兴致搭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进行克制,克制自己摘掉女婿那副面具的冲动。
他自己也是男人,他知道能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十年如一日地殷切,很难。
除非他以此兑换了什么。
婚后没几年,严安合就看出来女儿对女婿总是压抑着一股厌恶。起初,他只是隐隐觉得白海平有问题,但这个女婿实在“孝顺”,没证据他不好多想。
直到有段时间,邻居老太太每天下午要去医院陪老伴儿,让严安合帮她照看一下孙女,他才意识到白海平的问题出在哪儿。
那段日子白海平总是没事跑来帮他照看小孩子。给她买零食,陪她做游戏,甚至扛着摄像机和她玩。
起初,严安合以为白海平表现出的热情,是因为他没能有自己真正的骨肉,所以才超乎寻常地喜欢小孩子。
没想到,白海平有他的目的,且这目的让严安合不寒而栗。
那天严安合要去超市,就让白海平帮自己看会儿邻居家的小女孩儿,他说他要带孩子午睡,就关上了卧室的门和窗帘。严安合刚走出小区,突然想起自己记错了搞活动的日子,现在去买东西没优惠,便立刻返回家中。
他发现自己刚刚出门时忘记锁门了,所以轻轻地关上门后来到卧室,想看看小姑娘睡着没。
严安合悄悄推开卧室的门,看到了此生难以忘记的画面。
他想制止,可是担心白海平难堪,只好回到玄关处,故意搞出很大的声音假装刚进门,又给了白海平半分钟时间,严安合假装忙完之后才重新来到卧室。
慌乱之中,白海平提着摄像机走了。一脸心虚。
他是一时好奇?还是有什么癖好?
严安合不禁担心起外孙女抱抱,毕竟……她和白海平可没血缘关系。
他很想问一问女儿,可是这种事怎么张得开嘴。
好在抱抱平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想白海平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那种程度,便不敢再多想。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严安合还是忍不住担心女儿的婚姻。突然,他想到那个摄像机,那个从白海平成为自己女婿前就扛着的摄像机――他会是第一次这样拍摄幼女吗?
不知为何,他想到记忆里白海平拍摄的第一个未成年对象――小冬。
不……他再怎么畜牲也不会对家里人下手。
他……他怎么可能对家里人下手?
这绝无可能。
对,不可能的。
可即便这样……他也不能肆无忌惮啊……
严安合找借口去女儿家里偷偷翻过一次,没有发现可疑的录像带――就连有关那个邻居小女孩的都没有,看起来那些录影就像白海平只拍给自己看似的,被他藏得严严实实。他试探地问过,白海平只说那小姑娘的画面不多,不小心抹掉了。果然,他把偷拍的带子藏起来了。
那些画面,每次想起,严安合都觉得污了眼睛。他不想让女儿伤心,又不知道怎么敲打女婿,在怀疑的种子不断地发芽和死亡之间,严安合对白海平越来越冷淡。
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家里,有个人和自己一样,不怎么搭理白海平。
平时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七嘴八舌,所以从来没人奇怪过小冬和姑父的关系――他们几乎不说话。毕竟,这在一个家里太“正常”了。小孩子见到大人,打过招呼就算“完成任务”,没人在意他们说了几句话。
但白海平和小夏的熟络,已经到了孤立小冬的程度――他平时也不是一碗水端不平的人啊,而且他不是很喜欢孩子吗?
再说,就算小冬只在自己面前话多,可她跟姑姑妹妹们都相处的很好啊,怎么唯独不跟姑父说话呢?她的神态、动作,已经到了避之不及的程度――聚餐的时候,她甚至不愿意从姑父面前经过,要绕好大一圈出门。姑父举杯讲话,她也不愿意抬眼一下,表情复杂极了。可这个姑父平时对她们俩姐妹很好啊,经常和姑姑一起带她们玩――等等,真的是这样吗?好像白海平眼里,永远只有小夏,怀里抱的、手里牵的,也从来不是小冬。
一个小姑娘,做了什么事情,能让一个八面玲珑的男人孤立她呢?
因为白海平做了什么让小冬害怕,所以他把手搭在她肩上,也会让她吓得使劲甩开那只大手、再慌张地跑掉……
是这样吗?
严安合突然自责起来,这个家里的人,对小冬的关心太少了,就连他自己,也是因为那样的极端事件才意识到不对劲。
一次全家去海边玩,平时总是充当游泳教练的女婿,依然和小夏游得特别开心,可小冬却连水都不敢下。严敬人为此发过很多次脾气,到后面都放弃了,说小冬放着那么好的教练不学,是她的损失。
严安合看到小冬眼里的恐惧和轻蔑,也看到白海平在小夏身上奇怪的抚摸。
究竟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他喊回了两个孙女,带她们买东西喝――暂时远离那个家伙。
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严安合的心里。
后来,严安合发现自己再怎么试探,小冬和白海平都不“接招”,他们就像两块相斥的磁铁,没法产生交集。
直到发现小冬害怕镜头,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白海平大概对小冬做过同样的事――自己出门又折返的那个下午,白海平对邻居小女孩做的那件事,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对家人说出口的那件事。
白海平藏起来的那些录像带里,说不定就有自己的孙女。
可是严安合没有证据。
女婿没有“大错”,他没法挑明什么去影响女儿的婚姻。他以为只需要像他后来的肝癌一样,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惜,一切随着小冬的退婚爆发了。
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激动,但严安合知道。
该死的是,孙女的事自己的女儿和女婿都有份,且那些新闻的伤害性可能不及童年时对准她的一个小红点。
他想说点什么,但好像什么也不能说,又什么都说不清楚。
他以为自己的肝癌可以悄无声息地挺一挺,就像那个他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一样,到死都不被人发现。可随着退婚的事,他知道小冬的“应激反应”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连爷爷的触碰都惊恐不已。
在永宁的最后一顿饭,伴随着小冬的尖叫声,严安合陷入极大的痛苦。
是自己为了女儿的婚姻牺牲了孙女的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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