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答,在他张开手指从指缝里一探究竟之前,对方伸出手贴着他的鼻梁往上滑,两指一挑,掀开了他原本盖在眼上的手掌。
秦郁棠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他眼里尚未干涸的一点泪水。
季茗心右肢那明显的痛苦在这一瞬间退潮般隐去,只剩下不痛不痒的麻,与此同时,他呼吸开始有点不畅。
“咳咳――”他偏过头对着空气边咳嗽边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吧?”秦郁棠侧身在床边坐下来,低头看着他的右手,说话时带上了令人遐想的鼻音:“疼吗?”
“还好。”季茗心反应过来,刚在站在门外说话的人就是她,肯定是听见了自己的呻吟,因此连忙改口说:“有点儿疼。”
秦郁棠手掌放在床沿,指尖一点点向他僵硬的右手指尖靠近,季茗心盯着她不断靠近的指尖,心跳越来越快,好像节奏爆发前蓄力的密集鼓点。
啪嗒!指尖和指尖贴在了一起,秦郁棠把视线从指尖转到他脸上,面无表情地说:“分享痛苦,痛苦会减半。”
季茗心噗地笑了,紧绷的心放松下来,也许这个动作真有奇效,总之他的确没那么疼了。
秦郁棠眼尾朝下一压,接着生硬道:“你还能笑出来?”
“啊……”季茗心闭上嘴,咽下去一口空气――嗯,好的,那么现在的规则是不允许发笑,其实有点儿困难,他长了双看见秦郁棠就忍不住要上扬的嘴角。
秦郁棠轻柔地蹭着他的指尖,静静到:“我本来打算进来骂你一顿的,你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害我跟着担心了很多天,我想骂你一顿出出气,不过分吧?”
季茗心紧闭双唇,乖乖摇头。
秦郁棠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接着垂下视线说:“但是我一看到你眼睛里的眼泪,我又觉得――”
说到这里,她咬住了下唇,缓了片刻,才强忍哽咽接着道:“你肯定特别、特别的疼,我要是能让你不那么疼就好了。”
她的最后两个字带上了哭腔,眼泪再次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她撇过脸去,窗外的一点夕阳落在她肩上,抬手掌抹眼泪的动作落在季茗心眼里,像一幅定格剪影。
季茗心伸出左手,努力够着她的小臂,轻碰了碰,安慰小孩似的:“你已经成功啦,我现在真的好多了。”
秦郁棠用力深呼吸,逼自己镇定下来,转回头看着他,一口气说:“季茗心,我们不打球了好不好?”
季茗心先是一愣,而后笑了下,搬出一套熟悉的说辞:“干我们这行的伤病是常事――”
“你会残废的。”秦郁棠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季茗心再次短促地笑了笑:“只是有可能。”
“有可能还不够吗?”秦郁棠看着他问:“如果我下半生都要和一个有可能残废的人一起生活,你认为有可能三个字不可怕吗?”
下半生、一起生活――季茗心从她认真的质问里准确提取出这么7个字,大脑直接短路了,懵懵地眨了下眼,又过了几秒才问:“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这个傻子。
秦郁棠罕见地包容了他的超长反射弧,耐心解释说:“我喜欢你。”
季茗心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怀疑从刚才睁眼的那一瞬间起,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更夸张些,让时光倒流再倒流,一直回到去年的冬天,他和金津第一次交手,表现非常出色,贡献了一场至今还被反复提及的比赛,他春风得意,前途可期,半夜里秦郁棠约他去逛公园,俩人在徐徐细雪里散步,他问秦郁棠还看出了什么,秦郁棠扭开脸去神秘一笑,说“很多”。
如果时间回到那一秒,秦郁棠接下去说的是“我也喜欢你”,那才是他想象中的剧本。
而不是在中间穿插大半年的起起落落,困顿难行――偏偏这才是真实,难怪总有人想要逃避真实世界。
“给点儿反应呢?”秦郁棠拍了拍他平坦的肚子。
季茗心回过神来,一时间尴尬得四肢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双耳红透了,视线要躲进被子里,被自个儿拽出来,强行对准了秦郁棠的眼睛。
“你……你考虑好了吗?”丫的,舌头和牙齿打架,季茗心好像第一天学习讲中文。
“我已经考虑得够久了。”秦郁棠也挺难为情,但没有躲开对视,有几句话她藏在心里太久了,对着想象中的季茗心演练过无数次,今天终于有机会亲口说出来:“我想我再也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关心、了解别的人了,因为你――。”
她指着自己心脏的地方说:“你长在这里了。”
季茗心的存在好像一个无解的bug,因为他数十年来始终占据着秦郁棠心里的一块位置,不知不觉间便郁郁葱葱,亭亭如盖,衬得其他打歪主意的男性npc都成了过眼云烟,根本没可能引起秦郁棠的半分兴趣。
季茗心看着她,结巴了一下:“好、好吧。”
秦郁棠轻笑一声:“看来做我男朋友,你挺勉强啊?”
男朋友这个称呼让季茗心脸颊发烫,他怀疑自己要靠体温把被子点着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体内一定有个超级不害臊的人格存在,因为他明明这么不好意思了,居然还能以调情的方式出声:“怎么会呢?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那我的话你听吗?”
季茗心遮遮掩掩地笑了一声,他听不了,他总是在秦郁棠面前装柔弱,但那又不意味着他真是个软弱的人。
第四十五章
世界有时候挺割裂的,比如几个小时前,季茗心还躺在床上倾听秦郁棠的深情告白,整个人吃多了菌子似的,幸福到逻辑混乱,飘飘欲仙。
现在,他就和秦郁棠挤在一辆有点儿闷臭的出租车后座里,相互较着劲儿。
主要是秦郁棠和他较劲,他嘛,还在反复回味被告白的那一瞬间,心被填得很满,身体却轻盈得想飞,大脑失去了多线程工作的能力,但幸好――还能坚守住不转行的底线。
秦郁棠这一趟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订了晚上7点的高铁回去,去车站的路上,她先是把头撇向自己那侧的窗外,等季茗心服软,过了10几分钟,发现没有这种预兆,她转而从包里掏出了一张数学试卷,打开了头顶的阅读灯,埋头在膝盖上做题。
季茗心偷瞥了一眼她试卷上的题目,更觉得这个世界割裂了,谢天谢地,秦郁棠只和他聊感情聊人生,不和他聊求导微分。
在进站口下车,秦郁棠推开了季茗心帮忙拎包的手,这让裹得严严实实的季茗心有点无奈:“我左手没事儿。”
秦郁棠不置可否,转身往刷脸闸机走,季茗心排在她身后,贴着她的双肩包,左手给她从底部托了起来。
秦郁棠顿觉肩上一轻,猛回头,额头差点撞上季茗心下巴,往后踉跄了半步,站稳道:“你干嘛?”
“不重。”季茗心掂掂她的包。
秦郁棠转身扒开他的手,黑脸道:“你又进不去,别烦我了。”
“我能进去,你等等我。”季茗心离开,去和旁边的工作人员讲了几句话,对方撕了一张纸质票据给他。
“这什么?”秦郁棠问回来的季茗心。
“站台票,送人的。”
“现在不是取消站台票了吗?”
“特殊情况可以申请。”
“你有什么特殊情况?”
季茗心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胡扯道:“我说我女朋友要和我分手呢,求她给个机会。”
“神经。”秦郁棠手肘往后怼了他一下,俩人通过闸机,离秦郁棠要坐的那趟车开始检票还有10多分钟。
“你想去厕所吗?”季茗心陪她坐在候车室,忽然看着电子大屏问。
“不想。”秦郁棠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想喝水吗?那儿有开水处。”季茗心换了个方式问。
“不想。”
“你想吃麦当劳吗?”季茗心问这句话的时候,多年前和秦郁棠一起去冒牌汉堡店喝大杯冰可乐的记忆涌上心头,他边问边笑了出来。
“你有话直说。”秦郁棠看着他缩在袖子里的右手,心里泛起离别前的阵阵委屈,这就是恋爱吗?她多愁善感地想,自己还没尝到恋爱的甜,就先品味了恋爱的苦。
季茗心伸长脖子抬起脑袋,目光滴溜溜转了一圈回来,低声说:“这里人好多。”
秦郁棠坦荡荡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皱了下眉,隐约猜到他什么意思。
见她不接话,季茗心只好自己接下一句:“我想亲你一下,可以吗?”
秦郁棠脸红得很快,这种问题――她也没有回答的经验啊。
但她在季茗心面前既然已经树立了全方位强大可依赖的形象,就不好在这种小事上跌份儿,只能强装镇定,咽了下不存在的口水,左右看看,回过头冲季茗心道:“就为这事儿?”
季茗心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可以吗?”
秦郁棠看了眼时间,离开始检票还剩下6分钟,没时间纠结了,犹豫只会错失良机,她噌地站起来,冲候车室外一抬下巴,果断道:“走吧。”
火车站里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旅人,但像他们俩这样撒开腿飞奔的,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对。
俩人冲进麦当劳,背着包就进了洗手间,秦郁棠深呼吸一次,仰头看他――大义凛然的眼神。
这和季茗心想象中不太一样,他本来打算亲一下脸颊的,现在这个面对面站位为想象中的动作增加了难度,他如果想亲脸,还得先把秦郁棠的下巴左右旋转90度。
但是时间紧迫,也没功夫在细节上犹豫,他低下头飞快地吻了一下秦郁棠额头。
秦郁棠眼睛都闭上了,没想到这个吻结束得这么快,蜻蜓点水似的,不到一秒钟,她又唰地睁开了眼,震惊地看着季茗心。
“怎么了?”季茗心脸已经和耳朵红成一个色号,看起来不是十分熟也有九分熟了。
“我额头好油!不油吗?”秦郁棠恨得要跺脚。
“还好吧,没感觉出来。”季茗心曲起手指擦了擦自己嘴唇,小声补充说:“你头发好香。”
“算了,赶紧走吧。”再不走,秦郁棠就要绝倒在这里了。
俩人从不停跳动的数字倒计时里偷来一个吻,虽然有点状况百出,但有总比没有好,这个吻还打破了俩人之间因为未来分歧而造成的僵局,在破破烂烂的废墟世界里架起一座流光溢彩的彩虹桥。
他们确认彼此相爱,那就先享受这一刻,其他的等等再说。
季茗心一直送她送到了列车座位上,他说:“抱一下吧?”
秦郁棠于是在站都站不直的地方起身,飞快地抱了他一下,那力道不像是抱,反而像是勒,蓬松的羽绒服在她压缩下瘪成了薄薄两片布料,布料里是季茗心劲瘦的腰身,窄是挺窄的,但一点儿不像女孩的腰那么柔软,可能因为他得收紧核心才能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站稳,秦郁棠感觉他的腰很有力量――令人想入非非。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季茗心早从车上下去了,估摸着都上了回去的地铁,座下的列车刚刚启动,秦郁棠看着窗外后退的风景发呆,喜忧参半,绕来绕去,绕不开一个季茗心。
她掏出手机给季茗心发消息,刚分开的俩人又聊起天。
秦郁棠还是坚持他应该尽快转行,但策略有所转化,从攻坚转为怀柔,从威逼改为利诱。
季茗心其实还没着急回去,他去了麦当劳,买了杯冰可乐,喝了两口就打住,可乐杯壁在暖气下凝结出一层层水珠,汇聚成大颗往下淌,在桌面形成一小圈水迹。
“我能转什么行?”他想,秦郁棠自己还没出过校园,对于谋生的看法总是很天真。
“你什么也不用干,我养你。”秦郁棠大言不惭地说。
“你想让我当小白脸?”季茗心靠在椅背上直乐。
“你完全够格。”
季茗心高兴归高兴,不会当真,因此半天没回复。
秦郁棠看着再也没动静的聊天框,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涌上一点烦躁,揣好手机,又掏出刚才那张试卷,接着做她没做完的积分题。
第四十六章
秦郁棠从前是个心思很浅的人,这倒不是说她涉世不深,而是因为她不论对人对事都目标坚定,主次明晰,因此她向来是“决定了就去做”,“制定计划付出努力一直到达成目标为止”。
多余的话不用说,无关的事不必想――这注定了她做事极有效率,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最多的任务,失败在她这儿是位稀客。
但自从和季茗心牵扯在一起之后,她突然心思深沉了不少,往常她发呆的时刻是很罕见的,即便有,也可以看作是灵魂出窍的休息,现在则不一样,她发呆的频率和时长都显著提高,就连同学都能看出来。
“你不对劲。”陶颖搂着她的肩膀,沉痛地说:“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
“什么?”秦郁棠从胡思乱想中抽回神。
“你看,你又在跑神。”陶颖捏了捏她的肩头,“你最近总是神游,你没发现吗?想什么呢你?”
“季茗心――的手腕。”秦郁棠肩膀一松,叹了口气。
“啊,他不是在恢复了吗?我看他最近的比赛状态比上一场好多了。”陶颖没具体盘问过秦郁棠去那一趟都发生了些什么,她和闫知非达成了某种共识――人家是青梅竹马,感情有实无名,什么时候跨过那条线都不奇怪。
秦郁棠是清楚内情的――也许是心情好,也许是运气好,总是不会是奇迹般地康复了。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搓搓脸道:“没准儿是回光返照。”
“你怎么这么咒你――朋友呢?”陶颖卡了下壳,好险,差点儿说成“你男朋友”。
秦郁棠瞥她一眼,脸上写满了“你不懂”,目视前方缓缓下沉的夕阳说:“我说真的,他手腕情况挺糟糕的,我希望他能退赛休息一段时间。”
陶颖搭在她肩上的手立刻落了下来,惊讶道:“那怎么可能呢?他现在积分不够,接下来的所有比赛都很重要,每一场都得赢啊,现在休息,那不就相当于直接宣布推出奥运选拔了吗?”
秦郁棠点了下头:“所以这已经是我让步过的结果,我一开始和他提的是直接退役。”
“我艹……”即便陶颖是个全方位无理由的秦郁棠支持者,也觉得这种要求有些过分了,拿她自己来说,她连去哪里上大学,选哪所学校都不愿意被人干涉,何况是让一个运动员在坚持了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直角转弯。
陶颖的“我艹”拖了三公里的尾音,好不容易说完,她吸了吸鼻子,试探道:“棠姐,你是以什么身份提的这种要求吗?他没和你吵架吗?”
秦郁棠一脚踩碎了地上的枯叶,轻声说:“就是普通……情侣身份,他没和我吵,是我单方面在和他吵架。”
陶颖挠挠耳朵:“啊……那我说句实话,我觉得你有点儿过分了,职业道路这种事,别说是情侣,就算是亲妈也不能替他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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