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还是没能开口,说这些没用,那些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又有几个不是心有不甘的?
浪漫主义的倾覆会使人转头去向现实主义屈膝,无奈的是,季茗心发现现实世界里,失去羽毛球运动员这个身份带给他的损失,还远不是从“飞”到“跑”这么简单,他看似只中断了事业,实际上,一个人失去事业,也就意味着他将要失去爱情。
省队因为疫情正处于一锅粥的混乱中,暂时没人接管残兵败将,因此他得以多在京城赖了一阵子。
彼时,即将两手空空的季茗心一边困惑自己何去何从,一边挤出时间安抚看似平静的秦郁棠,他们是两湖看似平静的池水,却各自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第四十九章
季茗心本以为自己要和金津一起过第二个年,结果人家大年夜前夕飞走了,说是去见女友。
他听着一激灵,记忆还停留在对方打秦郁棠主意的版本,火急火燎地追问什么女友。
金津解释说是采访认识的一位出版社编辑,温柔知性,美丽大方。
季茗心先是松了口气,等他去了机场才越想越觉得忿忿不平――秦郁棠难道不如那个编辑有魅力吗?怎么他信誓旦旦的爱情保质期才12个月,说移情别恋就能移情别恋?
君子慎独,季茗心不是君子,他独处一个春节,思想也跟着剑走偏锋,偏执地认为是金津对不起秦郁棠。
节后金津归队,无比自律的他放下行李休整了俩小时就奔赴训练场,正在训练场捡球的季茗心瞥见他身影,停住了动作大喊一声:“金津!”
“什么事?”金津春风得意,在场边放下球包换鞋。
季茗心弯腰用球拍捞起一颗球,顺势一挑。
“唰!”球的飞行路径又高又远,正好落在了金津脚尖前。
“来比一局。”季茗心常常挑衅他,基本都是闹着玩,但今天他脸上没有笑,说话的尾音也没有上扬,金津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自己真有敌意,尽管还没搞清楚这敌意从何而来,身体却先站了起来应战。
“行啊,半场还是全场?”金津边热身边问。
“全场。”
这场临时的、非正式的队内PK吸引了不少正在训练的运动员观看,没有直播机位,没有裁判,也没有场边指导,比赛的精彩程度却不输任何网络上收藏过万的精彩对局。
季茗心一改往日急躁的打法,变得极其有耐心,预判的准确性简直不可思议,金津的勾球打到他对角,这个刚刚还在左半场扑球的人,眨眼间就已经在右边线前等着球过网了。
他靠提前跑动尽可能地降低了手上动作的幅度和频率,而金津,八成是刚甜蜜回来手生,防守时失误连连,季茗心抓住机会连下3分,以9比4领先。
接着,金津展现出了他对于赛场的绝对统治力,开始一分分往回追,季茗心同样打得很顽强,比赛陷入了分分必争的鏖战,围观群众跟着提心吊胆,硬是把一场普通的训练赛看出了奥运决赛的氛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季茗心打到赛点时,试图抓住机会起跳杀球,却在半空中转动手腕的一瞬间察觉到了尖锐的疼痛,球拍跟球一起飞了出去。
他半边身体都是麻的,还没来得及看那个球的落点,便砰地一声,砸回了地面上,眼前是迅速合拢的黑。
秦郁棠午睡时从梦里惊醒,背后冷汗涔涔,她睁眼的刹那就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是个噩梦,和季茗心有关。
打给季茗心,对方暂时无法接通,她更担心了,在牢笼一般的房间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地上头发很多,乍一看像是密密麻麻的网。
这是她被反锁的第13天,外面关于秦利民身后事的讨论已经进入了新阶段,遗产如何划分,摆上明面来,秦郁棠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关起门低声争论。
秦郁棠趁着上厕所的机会溜去看过一次秦利民的遗像,遗像前有几柱高矮不一的香,估摸着是他的宝贝孙子插进香灰缸的。
什么才是家人呢?秦郁棠站在遗像面前无声地问秦利民――你全心全意偏爱的孙子只顾着伤心吃不上新鲜猪肉,你费尽心血供养长大的儿女们,看重你的价值胜过你本身。这样你算不算得到了你想要的家庭?
而我,这个被你放到了排序链尾端的人,却在这个无雪的冬天里拼命回忆童年你堆的雪人。
情感交融才是家,互相依偎才是人。秦郁棠在黑白照面前红了眼眶,想起自己拥有过的家人,都如同语文课本上令人悲伤的雪娃娃一样,会融化,会永不再来。
还好有季茗心,在不知什么时候填补了家人的感情缺位,成了她生活里唯一坚固的堡垒。
现在这座堡垒也要失联了,秦郁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多想,多想无益。
她等到晚上睡觉前,又给季茗心打了个电话,依旧没人接。
俩人的联系时间挺固定的,一般都是晚上10点半左右,除非有什么紧急情况,否则这个点很难被占用。
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秦郁棠一碰到这个危险的念头,便下意识地退避三舍。
开什么玩笑?她一个毒圈里跑出来被家人软监禁的精神病边缘人士都没出意外,季茗心能出什么意外?
秦郁棠又打了几次,依旧无人接听。
等到第三天,她实在是坐不住了,一咬牙打给了金津。
得到的消息是季茗心正在接受手术治疗,按他的情况,手术还不止一次。
秦郁棠人都听傻了,手机从手里滑下来掉在床沿,又弹了一下掉在地上,她慢动作地捡起来,擦擦屏幕接着问:“他现在意识清醒吗?”
“清醒的。”
“那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这个……我不知道,可能他心情不太好吧,谁遇上这种事都会心情不好的。”
秦郁棠出离愤怒道:“放屁,这也能算理由?你把电话给他!”
过了会儿,电话那头还是金津的声音:“呃……他说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讲话。”
“什么?”秦郁棠冷静了几分,反问道:“不是说心情不好吗?不讲出来怎么办?死扛?”
“队里会有心理咨询师的,这个你放心。”
“咨询师不是人吗?”秦郁棠心底一凉,漏了块积年寒冰似的,接着问:“他是不想和我说吧?”
如果秦郁棠阅历再丰富一些,又或者,只要她此时头脑冷静一些,她就能明白,季茗心为什么最怕来自她的安慰。
但连日的精神高压让她脑子里的线路纷纷错乱,季茗心拒绝和她沟通――她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季茗心不愿意依赖自己。
这个结论几乎推翻了他们感情的根基,十多年前,季茗心就是因为一点依赖才开始靠近自己的,现在这种依赖荡然无存了,秦郁棠立马从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背叛。
翅膀硬了这种话,秦郁棠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用在季茗心身上。
愤怒放大了她的偏激,秦郁棠哗啦一声拉开玻璃窗,寒风凛冽,冲进她的屋子,她一手攥在了窗框上:“你告诉他,如果今天不和我说话,那就永远别说了。”
第五十章
她撑住窗台,纵身一跳,地面急速靠近,落地的瞬间脚踝因为冲击力过大而传来尖锐的刺痛――那感觉很明确地向她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再也站不起来了。她保持着蹲姿朝身侧一歪,身体被埋进了厚厚的积雪里,眼前是茫茫的白色,耳边是“嘟―嘟”的电话忙音。
窝在沙发椅里的秦郁棠右腿无意识一抽,身上掉了半截的薄毯终于随着她的动作彻底落在了地上。
她皱了皱眉头,手掌挡着光线张开眼,大脑缓慢开机,光是从阳台方向照进来的,从方向和角度判断,现在大约6点半。
她从屁股底下摸出手机,按亮看了眼时间,果然,6点37分。
阳台上传来滚筒洗衣机高速旋转的甩干噪音,接着是滴滴的提示。
秦郁棠压着扶手站起来,混沌的大脑被她人为地分成了两半,一半回到现实,思考凌晨才收尾的工作,计划着今日的时间表,一半流连那个梦境,努力回忆她当时的心境。
这是她从学校毕业后的第二年,去年夏天,她成功入职了北京的一家律所,在这个大多数毕业生找工作都费劲的时代,秦郁棠还能准时领到不菲的薪水,的确是卷赢了同赛道上99.99%的人。
但是秦律这个身份,折算成时薪,其实也没那么值钱,尤其她现在年资尚浅,优质案源基本落不到她手上,大多数时候,干的都是些耗时耗力又难以呈现在委托人眼前的碎活儿,付出与回报,仍旧是失衡。
昨天晚上,她为了整理材料熬到半夜四点多才睡,困得不愿意多走两步路回卧室,干脆就在沙发椅上凑合了几个小时。
没成想便梦到了那一天。
其实秦郁棠已经习惯了,这几年来,她梦见过这个场景不下一百回,早都产生了一定的免疫,乃至于梦里的她都会给这一幕编造出多种不同的后续走向。
最开始,梦境这位神秘的编剧还能基于基本事实改编,后来就彻底放开手脚,任凭脑洞瞎扩张,对事件还原性不管不顾了,譬如,那天晚上秦郁棠根本没往下跳。
秦郁棠单手叉腰站在阳台上,嘴里塞了把牙刷,懒得弯腰,她用脚趾抓住并拉开了洗衣机门,随后意识到,自己还是得弯腰把衣服拿出来。
于是她顿了一秒,转身先走了。
出门前再晾吧。
她腾空了自己用来工作的半边头脑,手掌撑在洗脸池边缘,抬脸注视着镜柜中的自己,拼命回忆,当时发生了什么来着?
季茗心还是没和她说话,他们把电话挂了,秦郁棠内心扭曲成了一团被捏皱的迷宫,行为却很平静,她在书桌前坐下来,撕掉自己珍贵的复习笔记,在背面写了个粗略的越狱计划,随后,她就抓住机会逃跑了。
如果是平时,她毫无疑问能逃离那里,可惜她赶上了疫情时代,还没逃出多远,就被巡逻的民警抓住,扭送进局里,疫情防控,正是发挥集体主义精神而不是只顾自己情感需求的时期,秦郁棠不幸成了个“不负责任”的典型。
正儿八经的处罚倒不至于,但是她被迫在老家干部的监督下上了好几天的学习班,学习如何做一个讲原则识轻重的人。
有些荒谬,秦郁棠想到这里笑了出来,一点白色的牙膏沫飞溅到镜柜上,她顺手抹了,笑容也很快消失不见。
那段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秦郁棠一会儿觉得自己要完,一会儿觉得这个世界要完,季茗心不接她电话,她就通过所有能找到他的方式威胁分手。
这种威胁还是奏效,季茗心发来短信道歉。
秦郁棠嫌他道歉说得太迟,更不满他只道歉,对于“分手”两个字没有半点别的态度,甚至连气都不知道假装生一下。
于是她决定不原谅,季茗心坚持道歉,但道歉的间隔越来越长,态度也越来越敷衍,伴随而来的,是秦郁棠一次比一次冷淡的回应。
秦郁棠从他的短信里阅读出了难以掩盖的疲倦,他想放弃了。
那好吧,那就放弃。
不就是十几年的感情?她和她妈还认识快二十年呢?最后不还是走到母女离心的地步?地球少了谁都一样转。
某一天,她第n次宣告分手,迟迟没有收到季茗心的道歉短信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俩是真的完了。
相隔千里,靠着电磁波相连的两个人,只要动一动大拇指,把一串数字从通讯录里删去,再将那人拖进黑名单,就能彻底断了联系。
但实际上,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分手不是一瞬间的删除拉黑,而是蚂蚁搬家,一点一点将对方清除出自己的世界。
对秦郁棠来说,这个过程要更漫长一些,季茗心在她世界里出现得太早了。她要忘掉这段感情,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愚公移山。
她曾经无数次的后悔过――怎么就把这个人给弄丢了呢?曾经暗下决心要相守一生的感情,怎么就走到了虎头蛇尾的地步?
尤其是上大学后的某一天,新科世界冠军金津来他们学校参加活动,结束后金津约她喝咖啡,俩人坐在咖啡厅里,无可避免地聊到季茗心。
金津替季茗心说话:“我想那时候他应该还是很爱你的,但是一个人能给出正常情感反馈的前提是这个人能做到自我认同,那时候对他来说,离开赛场,就失去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手术失败,就意味着连做一个普通的平凡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秦郁棠杯里的咖啡晃出一圈圈涟漪,看着金津问:“他的手术失败了?”
“第二次手术确实出了问题。”金津好想要故意刺激她的良心似的,无端问:“你们就是那之后彻底分手的吧?”
“我忘了。”秦郁棠放下杯子,反应并不如金津预想中那样强烈,至少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愧疚。
秦郁棠:“现在他的手怎么样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说后来是去国外治疗了。”
看吧,他没有自己在身边,照样能过得很好。
尽管秦郁棠在判定“过得很好”这个状态时,有几分心虚,但这不耽误她撇开往事,继续向前走,至少……不能输给季茗心吧?金津这种三讲四美的高素质人才不会懂――律师通常都是没什么良心的。
秦郁棠洗漱完没化妆,换上衣服一大早去了健身房,等电梯时,她捏着鼻子从应用商店里下了个短视频软件。
现代人都浮躁,就爱在这种奶头乐上消磨光阴,秦郁棠对此嗤之以鼻,她的时间太值钱了,哪儿敢浪费在这种信息密度的洼地里。
但是没办法,这次要接的案子涉及到这个领域,案件双方都是在直播平台卖货的,她必须得有些了解。
高傲的秦律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可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五十一章
秦郁棠手上这个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还真是牵涉颇广。
掰开来讲,事情是这样的:徐文,男,35岁,自由职业,早些年从事体育新闻工作,后来赶上电子竞技飞速发展的时代火车,转行干起了自媒体,手里攥着几个流量不小的营销号,分别针对抖音、贴吧、微博等平台用户看人下菜。
他日常工作的核心内容就是煽动观众情绪,挑起各种对立,以此吸粉,再等着广告商找上门。靠着引导粉丝不理智消费这一招,他已经成功脱离了苦逼的打工阶级,迎娶童年女神,一只脚迈进了财富自由的大门。
有这么惊人的成就,徐文很难不认为自己是“玩转了互联网”,互联网没有形状,在这张网上行走的人却能被他分出三六九等。
第一等是像他这样,利用工具赚钱,提升自我的人。
第二等是捂紧钱包,不赚钱但也不花钱的人。
第三等是浑然不觉,被忽悠着花钱的人。
很不幸,他最近痛心疾首地发现,他那愚蠢却实在美丽的妻子,就属于妥妥的第三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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