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秦郁棠陷入了沉默,可知道离做到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事儿屡屡尝试都毫无进展,甚至她能察觉到,季茗心都被她给说烦了,每次提到这件事他都主动换话题,实在糊弄不过去的时候,他就那么几句话来回挡――“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会自己注意的”、“我又不是个小孩了”……
潜台词是“我比你懂的多,你就别提门外汉意见了”。
俩人昨晚聊天还不欢而散,今天正好趁着陶颖在,她抓住时机抒发了一下心中困惑:“你说真的会有人宁可手断在赛场上,也不愿意换个方向努力吗?”
“当然了。”陶颖认真地看着她说:“永远不要低估一颗冠军的心。”
秦郁棠默然了,她并非是那种只讲生命长度,不讲生命厚度的完全实用主义者,她坚持要季茗心退役,只是不想他余生后悔。
如果他心甘情愿呢?自己这样强势,似乎真有点儿讨人厌了。
陶颖仍好奇,询问:“况且他已经这么接近山顶了,你让他换方向,能换到哪里去?”
秦郁棠刮了她一眼,嘴角上扬,半开玩笑道:“我可以养他一辈子。”
陶颖大骇,眨眼间把其他事都忘了,上来抱住秦郁棠胳膊道:“你还缺女朋友吗?”
“你女朋友这周还来看你吗?”队友冲季茗心八卦地挑眉。
季茗心躺在球场的地板上,累到虚脱,闭目养神也只能算是缓慢回血。
对方提到秦郁棠,他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笑:“不来。”
“怎么不来呢?”
“她上学很忙的,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成绩烂到英语考27分。”
队友无端被攻击,白眼道:“行行行,我等着看你女朋友考状元好吧!”
“也不是没可能啊。”季茗心笑着,左手手肘一撑地,坐了起来,两指捏着球拍杆旋转,看一旁的队友把打废的球从训练球里挑出来,眯了眯眼睛道:“你知道我下一场打谁吗?”
“金津啊。”队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样,你害怕吗?大半年没赢过他了。”
“怕死咯~”季茗心语气里可听不出来半点儿胆怯,边起身边自嘲道:“老金头,横空出世的紫薇星,大器晚成,多牛逼啊……”
客观上来讲,季茗心现在的状态打金津,即便金津让他一小局,他也未必能赢,但主观上而言,队友又希望他真能拿下这一局,好让从前那个目中无人,有点傲有点冷的少年天才回来。
人心还是偏的,尽管几乎无法实现,队友还是问季茗心:“要是真赢了怎么办?”
“就一直赢下去,赢到明年夏天,把金牌拿回来送给她当毕业礼物。”
“看不出来你还挺浪漫的。”听起来就很美好的计划,可惜实现机会渺茫,队友提前为它的破灭感到了悲伤。
“然后听她的,休息,养养我这只手。”
“哎。”队友低下头继续捡球。
太完美的设想了,让他忍不住觉得――也不是没有万一嘛!
本来这世间的事就是同时遵从大数定律和墨菲定理的,谁能料定一切呢?
季茗心和金津的比赛马上开打,而就在开赛的当天,秦郁棠收到了关于几例传染性肺炎的转发新闻,更加验证了生活的无常。
第四十七章
那天秦郁棠刚从医院回来――她还真听了陶颖的话去看医生,只不过挂的是精神科,自述记忆力下降,神经衰弱。
拎着医生开的药回来,群里便多了这么几条消息。
闫知非提醒各位囤点口罩,现在超市货架上的口罩已经抢购一空。秦郁棠虽说听进去了,但也没太当回事。
超市没有,药店总归是会有的,药店暂时没有,那过个两三天也会有的。
她的注意力被季茗心和金津的再度交手吸引,这一场比赛受到了空前关注,还没开打,词条就上了热搜,季茗心状态回暖,金津手感正热,俩人的交锋不管从观赏性和技术性来说都是顶尖的,这场直播的在线观看人数也创下历史新高。
遗憾的是――季茗心还是输了。
但比分差距并不大,可以说是虽败犹荣。赛后针对他的表现,各路媒体都给出了难得的包容,就连粉丝也很满意,纷纷宣言季茗心回来了,下一次他肯定能赢。
秦郁棠知道他输了球不痛快,特意挑了几条热门的积极言论,截图发过去,没想到季茗心反而拿起乔来,问她: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本来就不如金津?
这么能作八成是天生的,秦郁棠哄了两句没效果,也懒得再哄,决定先冷他几天,他自己就会巴巴凑过来承认错误的。
可就在这几天里,关于不明传染性病毒的小小阴影陡然以指数形式增长,从无人在意进化到了庞然大物,用一种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打乱了秦郁棠的生活。
先是外面关于这个传染病的风声越来越大,学校连下好几道通知,要求全体师生避免外出就餐,公共场合佩戴口罩,班主任每天都来教室提醒,哪些地方属于高危地区,不要前往更不能逗留。
紧接着,学校里某个其他班级的学生好几天没来上课,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说那位学生被传染了,人在医院,流言是自己长脚的――顷刻之间,校园里人人自危,许多人干脆就请假不来了,学习很重要,高考很重要,但命更重要不是?
像秦郁棠这种本来就在学校寄宿的,想跑也跑不了,每天去教室上课,都能看见座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空,幸运的是,她暂时感觉无碍。
学校的领导们苦捱到上级指示下来,终于在事态爆发前将学生们全都送出了校园。
秦郁棠带着口罩挤上回家的动车时,还在想着线上授课的考试问题。
她拿着手机核对车票,走到自己座位边时猛地想起来,这是她曾经和季茗心轮流坐过的位置,一模一样的车次、车厢和座位号。
时间才过去短短一年,去年今日却好像远在天边了。
隔壁座位的人没戴口罩,捂着嘴咳嗽两声,秦郁棠从晃神中惊醒,连忙压紧了鼻梁两侧的金属条。
她对咳嗽的陌生人防备,自然也有人防备她――回到家,迎接她的就是三双警惕戒备的眼睛。
母亲反复确认她是否有去过那个传闻中的海鲜市场,得到的答案都是否。
秦郁棠对此疲惫不堪,她从没有一刻像这时一样,那么想要快点长大,有能力建筑起自己的小家,而不是活在亲人的质疑里,别无选择。
饭桌上,母亲聊起超市里的抢购潮,直言现在买菜都困难,父亲的生意也因为疫情陷入停摆,正好秦利民一天三四个电话打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过年,这一家人便被形势推着赶着,提前回去了阔别已久的老家。
路上,秦郁棠在车里戴着耳机上网课,弟弟正是对一切电子屏幕感兴趣的阶段,不放过任何偷瞄她屏幕的机会。
她一着不慎,点开了自己和季茗心的聊天记录,反应过来有人在边上监视自己,秦郁棠恼羞成怒,反手推开他:“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看?”
她这一推力道不小,直接把人推翻在了车后座上,副驾驶的母亲恰好看见,勃然大怒道:“秦郁棠你有病是吧?你晓不晓得轻重?”
秦郁棠习惯性地采用唯一好用的借口:“他这样打扰我上课你看不出来吗?”
“我又没讲话,又没碰你,怎么打扰你上课了!”弟弟不服,有人撑腰更是壮了胆,上手要挠她。
秦郁棠见招拆招,顺手一挡,没想到这孩子狗似的,抓住她手掌狠狠咬了下来。
“松口!”秦郁棠皱紧眉头警告。
十多岁的小男孩牙口咬合力不是开玩笑的,这孩子性格还死犟,秦郁棠和爸妈再三威胁也不管用。
那没办法了,秦郁棠抬起右胳膊啪――扇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把熊孩子打懵了,成功让他松了口,却也把她自己送入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在接下来这几个最需要和谐相处的艰难月份里,秦郁棠一步一步,几乎滑向了众叛亲离的深渊。
季茗心得知秦利民被救护车带走的消息时,正在队医那里做康复理疗,医生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唠叨说他现在的好转都是假象,不仅不像看起来那么乐观,反而是对健康的透支,以后要么不出事,要么就会出大事。
“我心里有数。”季茗心左手小拇指抠抠眉毛,问医生:“您听说过网上那个野生动物病毒吗?”
医生的唠叨被打断,翻了他一眼道:“我知道,怎么,你有家那边的亲戚朋友染上了?”
“算吧,被救护车拉走了。”季茗心对此的了解不多,只捡最关心的问:“这个病感染了会有什么后果?”
尽管秦郁棠没说,但这是可以推测的――她作为明面上唯一一个从爆发中心出来的密切接触者,秦利民病倒后果的严重与否将直接关系到她面临何等指控。
“这个因人而异吧,据我了解是年纪越大,基础疾病越多的患者被影响的越最厉害,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死亡,我在那边工作的同学和我说过,已经有例子了。”
队医一语成谶,秦利民真的没活着从医院回来,甚至因为事态的进一步混乱,他连葬礼都没能拥有,医院和家属两边拉扯着,对何时火化意见相悖。
秦家人齐齐上阵,甚至连出五服的远亲都被搜刮出来去撑场子,只因为人家是医疗系统里的一个小官。
但作为亲孙女,被秦利民一手带大的秦郁棠却没能出现,此时此刻,她正被家人锁在房间里,崩溃地在稿纸上写着演算式。
她试图靠学习麻痹自己的神经,然而做不到,能压死人的不只有权力,还有良心。
第四十八章
“没事,只是居家隔离。”秦郁棠食指在窗户上划出几条混乱的水痕,外面夜色如墨,玻璃因此能照出她脸上的表情。
奇异的平静舒展,比白天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要顺眼得多,像是两个人。
“还好啊,我不会无聊。”秦郁棠左手手指簇在一起,磨着指甲轻声说:“我只是隔离又不是放假,怎么会没事干……确实是个补电影的机会,你有什么推荐吗?”
季茗心在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惹得她失笑,回击到:“你赢的那些比赛我都看过了好吧!输太惨的确实没看过,是想让我看那几场吗?”
“那还是算了。”季茗心忙把说出口的话叼回来,改口道:“你这几天睡得怎么样,吃得好吗?”
秦郁棠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想了想说:“还是说说你吧,你最近手怎么样?下场比赛在哪里?”
“我挺好的。”季茗心飞快跳过了她的问题,接着揪住她不放:“你别太伤心了,这事也许和你没关系,就算有关系,也不是你的责任。”
秦郁棠叹口气,侧了侧身,后背贴在玻璃上,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只是她现在伤心的来源太过复杂,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在为什么伤心。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抬头望见正前方的房门,上着锁,她忽然想起早上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那副怨气沉沉的表情,一转眼又扫见地上几根被她摔坏的笔。
这一霎那她醍醐灌顶地想通了――主导她情绪的并非伤心,而是愤怒。
她做了好几天看全世界不爽的愤青,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是面对命运的波折束手无策,只好生起了闷气。
秦郁棠目光放空,心里抽丝剥茧地问自己,一个人年轻时的愤怒,是否都来自于自我的无能?而一个人之所以无能,是否皆因为她丢失了勇气?
青春期的世界常常动荡不安,她却能比别人多拥有一份沉稳和坚定,无外乎“自由而光明的未来”在支撑着她,这一年多以来,支撑她永远强大的梁柱又多了一根:季茗心。
秦郁棠偶尔会躺在床上思考,究竟是季茗心需要依赖她,还是她需要被季茗心依赖。
挂掉电话,她开窗通了会儿风,蹲在地上把摔得七零八碎的笔捡起来,一丝不苟地拼回去,末了从书柜底层翻出一盒过期很久的墨水和快秃的毛笔,铺开宣纸随手给自己写了几个字:太阳照样升起。
几百公里之外,北京的夜要冷得多,室外滴水成冰,寒星点点,高悬夜空。
季茗心挂掉电话,从兜里摸出半包烟,倒出一根叼在嘴边,拢着手点燃,第一口就被呛住了,他的咳嗽被风声送到不远处等公交的俩个女孩子耳朵里,对方赶忙站远了几步。
这是出来前指导教练给的半包烟,烟是好烟,季茗心腆着脸要来的,可惜不会抽,恐怕得浪费了。
季茗心微微侧头扫了那俩陌生人一眼,快过年了,还在深夜等公交,会是什么人,来旅游的吗?或者是刚下班?
他摁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里,苦笑一声,心想自己学不会的事情有点多。
小时候,他学不会融入人群,长大了,他学不会做季然的好孩子,现在,他学不会看清形势急流勇退,最终还是等到了有人亲自来和自己谈离队。
教练的原话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你能在这个赛场上发过光,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了,多少人一辈子都没得到你这样的机会,人要学会知足。”
季茗心右手搭在大腿上发抖,抬起左手抹了把脸,自嘲一哂,看着教练说:“您骗我别把自己骗了,我刚来队里的时候,您还和我说不满是向上的车轮呢。”
教练被他噎了下,只好强调:“那不是我说的,那是鲁迅说的。”
“合着都是别人说的,反正引用名人名言您不用负责。”季茗心摇了摇头,苦笑道:“教练,您自己没想法吗?”
教练也沉默了,转过身侧对着他,训练场的墙上挂着鲜艳的横幅,上书“刻苦训练,为国争光”。
“这是上级的意思。”半晌,他叹了口气说。
“有……争取的余地吗?”季茗心这辈子还没和人讨价还价过,这一张嘴,马上便共情了囊中羞涩的穷人。
谁不想活得优雅体面呢?只是脸面和自尊心在马斯洛需求层次那里,不属于必需品。
“希望不大。”教练低头搓搓手掌,声音也哑了几分,劝解这个自己亲手选回来的亲徒弟:“你还年轻,这一辈子不只有打球、比赛,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没什么比得上健康。”
这话尽管没明说,却也差不多暗示了季茗心未来的人生走向,退回省队,一颗被挤压变形的废弃螺丝钉,几乎不会再有一丁点儿可能出头,只能熬着熬着,熬到退役那一天。
季茗心几次张嘴,想告诉教练:他这辈子真的不能没有羽毛球,真的不能离开赛场,尽管他最初被家人送去学球时动机不纯,训练诸多不易,但手中的球拍是他此生最大的贵人。
它陪他度过了那些难熬的、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最郁闷最愤慨的情绪有处可去,帮他从内到外地强壮起来,渐渐在亲妈后爸那里找回些许地位,然后,他因为手中挥舞的球拍而和秦郁棠重逢。
他右手握拍,左手牵着秦郁棠,潇洒奔向自由,现在自由还没攥在手里,人先要中途坠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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