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昀不愿意在中医院多停留,容易勾起内心深处的痛苦回忆。
哥哥林向晖重伤不治苦苦支撑了两天,等到林向昀千里迢迢赶回来,见完最后一面,才闭上眼落了气。林向昀花了很多年自我治愈,试过各种办法,最后发现,伤口并不会彻底愈合。他唯一的能做的,是学会正视它的存在,兴平气和与它相处。
出了中医院大门,一辆摩托车急停在他面前。
“遇到麻烦了?”
窦小宝两脚没落地,先着急忙慌喊向昀哥,“不得了!漂亮姐姐遭抢!钱都遭光!姐姐走投无路!急到起要当结婚戒指!”
挺大个人咋咋呼呼,林向昀听得想踹他,沉声道:“下来站到,话说清楚。”
“要得,要得。”窦小宝跳下车,把和关妍的电话复述一遍。
港台电影碟片没少租,最后添油加醋自行演绎,“结婚戒指啷个阔能有假哦,肯定是麻(骗)我嘞,我估到姐姐阔能有苦衷。完,姐姐阔能不是遭抢,是遭坏人威胁!坏人绑架她家里人,找她要赎金!也阔能是抓住姐姐哪样把柄,要封口费!”
越讲越离谱,林向昀跨上摩托车,直截了当道:“上来,切当铺。”
小地方消息传得快,林向昀知道关妍还在苍莱。
得知省道封闭,巴不得“蛇蝎美人”赶紧走的曹征,特意打电话询问交警队的兄弟。听说确实拦下个开宝马的美女,曹征又马不停蹄打给林向昀,警告他不要心存侥幸,今天没走成迟早也会走。还像老子管教儿子一样,逼他发誓,绝不主动联系关妍。
林向昀一笑了之,他没想过主动联系关妍,除非……
在典当铺不起眼的门脸前,他拦下了正往里进的她。
他关切问。
关妍没答话,先将矛头对准告密的窦小宝,“可以啊窦眼镜,我前脚让你保密,你后脚就把我出卖了。你向昀哥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吃里扒外?”
“我,我……”窦小宝缩着脑袋躲林向昀背后,小声为自己辩护,“你是喊我保密,我没说同意得嘛。事情楞个严重,我未成年人,我不敢乱做主。”
“瞧你那点出息,当个戒指能有多严重。”关妍满不在乎,说着用眼神示意林向昀别挡道。
“缺钱我可以借给你。”林向昀一动不动。
“行啊。”关妍拔下左手无名指的戒指,痛痛快快递给他,“借我五千,利息随你算,这个做抵押。”
林向昀没接,“我不收利息,也不需要抵押。”
关妍挑眉,“借条呢?也不用我打吗?”
“不用。”
“我赖账怎么办?”
“你不会。”
“我会。”
见过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的,没见过上赶着把钱往外送的,窦小宝看看左看看右,举手发言:“向昀哥,姐姐,相请不如偶遇,先切我家吃晚饭要得不?”
仿佛神来一笔,僵持中的关妍和林向昀不约而同看向他。
窦小宝身子一歪,小狗似的拱拱鼻子,“闻到没得?我爸煮嘞酸汤鱼香得很,保证你吃了一碗想二碗。”
1两个成年人不约而同地又笑了。
开麻将馆的窦妈妈热情好客,平时请也请不来的班主任今天主动登门,她招呼前招呼后,笑得合不拢嘴。同行的女娃娃瞧着面生,窦妈妈偷拉过儿子打听,是不是班主任的女朋友。窦小宝坚决摇头,却不知该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
灵机一动,他提高音量告诉妈妈,他们是表兄妹。
“表兄妹”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
开饭前两人进厨房洗手,林向昀说:“我没想到你会同意。”
手伸进盆里,立刻被冰水激得缩回,关妍问:“同意什么?”
“地下水是要刺骨些。”兑瓢热水进去,林向昀说,“没想到你会同意来吃饭。”
“兜里没钱,只能蹭饭吃呗。”拨弄着水花,关妍答得潇洒。
“出了什么事?”林向昀脱口而出,知道她不一定会说,但忍不住问。
果不其然,她丢下句“不用你管”,甩着湿漉漉的手走了。
家里贵客光临,窦爸爸临时多加了两道菜。天气冷菜容易凉,大家没上桌,共同围坐在回风炉边。
窦爸爸做的都是地道的家常菜,窦妈妈听关妍讲普通话,以为她是外地人,担心她吃不惯,一个劲问要不要再做几道清淡的。关妍摇头说不用,专夹面前的折耳根炒腊肉――她爱吃,但广州吃不到。
窦妈妈挺意外,“你吃得来折耳根?好难得,外地人一般都吃不来。”
“妈妈,姐姐不是外地人。”窦小宝抢在前面纠正,“姐姐是我学姐,也是民中毕业嘞。”
“阔以哟,你们学校还能出楞个漂亮嘞女娃娃。”窦妈妈表情夸张,又转向林向昀,“林老师也是民中毕业嘞。民中怕是专门出俊男美女,只有我儿是个例外。”
“对头。”窦爸爸附和。
“妈妈!爸爸!”窦小宝老大不高兴,“长得不好看我嘞问题唛?你们啷个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窦妈妈胸脯一挺,“我不丑哈,我年轻嘞时候也是苍莱数一数二嘞美铝。”
窦爸爸头一甩,“我又不丑哈,我是数三数四嘞帅锅。”
“你们都不丑,我丑。我是家丑,眼睛鼻子嘴巴一样没遗传到,我好造孽哦。”嘴里叫屈,不耽误窦小宝夹菜,还招呼客人,“姐姐,向昀哥,粗茶淡饭招呼不周,你们敞开整,莫客气哈。”
一句话又文又白,逗笑了回风炉边的大人们。
趁气氛热烈,窦妈妈掏出她的红皮本,又开始不遗余力地给林向昀介绍对象。这家女娃娃眼睛大像高圆圆,那家女娃娃开了家手机店能干得很……
窦小宝像是怕关妍看不懂,小声解释:“我妈妈天天守到麻将馆头,认得嘞菔迨逍┨多,经常找她帮忙说媒。她那个小红本本里头,有全苍莱嘞单身男青年女青年,向昀哥排第一个,俏势得很。”
瞥去不断摆手的林向昀和滔滔不绝的窦妈妈,关妍笑说:“他不着急,你妈还挺急。”
“每回开家长会,妈老者些都争到起给他介绍女朋友。我妈最积极,问过他黑(很)多次,他老说不捉急,再等两年。”手拢在嘴边,窦小宝悄没声道,“我妈估到,向昀哥心头有人。”
说这话时,关妍正睨向林向昀,恰巧他也转过眼睛。
短暂对视一瞬,她率先低头从兜里摸手机。阮东升发信息问到哪里了。她如实告知,道路封闭,一时半刻回不去。阮东升马上发来四个字――“我去接你”。关妍回复说,我都出不去,难道你能进的来?
一行字敲出来,她登时愣住。
如同历史重演,她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被困在漆黑的杂物间里。她出不去,也没有人会来救她。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她被强光刺得闭住眼睛、
可照进来的不是光明,而是又一次噩梦的开始……
“人命关天也不行?”
胃部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关妍迅速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吃,我出去抽支烟。”
下二楼,穿过几桌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关妍出了门,站定在路灯的微光里。
雪还在下,手有些抖,火机总也打不着。好不容点燃烟,刚抽一口,林向昀也出来了。
“你脸色不好,发烧了?”他轻声问。
关妍没回答,抖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抽吗?”
林向昀摇头,“我不抽烟。”
“没意思。”对着夜空吐出薄薄烟云,她径自又开了口,“我十五岁就会抽烟了。高二那年圣诞节,英语老师突发奇想搞什么交换礼物。班里一男生抽中半包红梅,英语老师气坏了,把秦自健喊来班里听她训话。要么主动承认,要么全班一起受罚。那男生比我先一步站起来,坚持说他抽中了自己准备的礼物。”
讲到这里她转过脸,饶有兴致地问林向昀:“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好学生从小做到大,他没有过类似经历,“你骂了他?”
“骂他什么?骂他烂好人,骂他多管闲事?”关妍看着他笑起来,“林老师,你是不是以为我对所有男人都一视同仁?”
林向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走下路肩,主动终止话题,“你还住原来的酒店吧,我送你回去。”
“喂。”关妍叫住他,站在原地大声说,“我和他耍朋友。”
林向昀惊讶回头,只见她伸出夹烟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爱心。
烟气拖曳出变形的轨迹,她轻轻一吹,雾消云散。
回酒店一路无话。
林向昀言出必行,从ATM取出两千现金,说明天去银行再取三千。关妍道声谢,爽快收下。经过昨晚遇险的地方,两人似有默契,同时加快脚步。林向昀不自觉神经紧绷,太过关注周围风吹草动,以至于被兜里震响的手机吓了一跳。连带吓到关妍,按着突突跳的心口瞪他。
电话里,曹征带来个好消息――两名嫌疑人已全部落网。
林向昀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感激的对他说谢谢。旁边关妍故意添乱一样,也冲着手机里喊,谢谢了哈,曹警官。旧手机通话质量一般,曹征没听真切,只听出是个女娃娃,敏感发问是不是关妍。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向昀想否认,不想先被关妍夺去手机。
她是明抢,快走出几步,用手势阻止林向昀靠近。
对着手机喊一声曹警官,她说:“我知道你宝贝林向昀,看在我昨晚救了他的份上,你帮我个忙可以吗?”
曹征牙痒痒想摔手机,忍耐着硬声回:“你先说来听哈。”
“破个例让我出城。”
“不阔能,我没得楞个大嘞权利。”
“撒子意思?你要死了唛?”
关妍不答,手机递还林向昀,“坏人落网危险解除,你不用送了,我自己回酒店。”嫌他反应慢,手机直接扔过去,“两千够用了,银行卡号发给我,过几天还你。”
“我说了,不用你还。”林向昀坚持。
“两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你自己留着以后娶媳妇吧。”关妍转身挥手,“走啦,祝你也有好生活。”
今晚没有晚自习,林向昀心事重重步行回家。
关妍身上有太多疑问解不开,他一路走一路想。想她为什么要当结婚戒指?为什么说戒指是假的?为什么突然和他谈起高中时代的旧事?为什么对曹征说人命关天?
他想得投入但都没想通,错过了家门又折回去。
外公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熟悉的解说词。赵忠祥用他富有韵律感的独特嗓音,缓缓道出“春天来了”。年前苍莱下了第一场雪,显得今年冬天特别漫长,春天似乎仍遥遥无期。
林向昀搓着冻僵的手指,来到门边喊了声,外公。
年过七旬的外公是个电视迷,早起先开电视机,尤其钟爱《动物世界》和寒暑假比播的《还珠格格》。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白天看小燕子紫薇,晚上看非洲动物大迁徙。
年纪大了,眼睛花得厉害,21寸彩色电视机还是大外孙结婚时买的。小外孙提过几次换台大的液晶电视,老头发脾气死活不同意,说敢买回来他就敢砸。
听见小外孙的声音,他笑眯眯招手,“回来啦,过来陪我看电视。”
林向昀挨他坐下,顺手拿起张旧报纸折起来,“晚上吃嘞哪样?”
“小苏妈炖嘞猪蹄,耙得很,我啃两个!”外公骄傲竖起两根手指。
“阔以嘛,你们伙食开得好哦。”林向昀笑说。
外公却不满,“还不是因为你伙食费开得高。那婆娘回回说用不完,用不完也没见到她把多嘞钱还回来。”
气哼哼像个小孩,林向昀一笑了之没说什么,拿起剪刀。
外公拦他,“阔以咯,阔以咯,你剪楞个多,我怕是到死都用不完。”
林向昀不爱听,把话头转开,“明天佩兰姐带欢欢来看你,我中午切客车站接她们。”
“要得,要得。”曾外孙女要来,外公笑开了花,“欢欢得留下来过年不?”
“不晓得。”去年外公强留下欢欢过年,弄得佩兰姐不大高兴,林向昀吸取教训,教育孩子一样耳提面命,“留不留下来你不要切做主,也不要切问佩兰姐,让她为难。”
外公瘪嘴,“晓得,晓得。”
五年前卢佩兰再婚,跟随现任丈夫搬去隔壁县。尽管组建了新的家庭,逢年过节她总会提前带着林欢来苍莱,探望亡夫的外公和弟弟。一来便揽下所有家务事,把林家楼上楼下打扫得干干净净。
洒扫庭除之余,卢佩兰还会以长嫂身份,催林向昀早点结婚。秉持着传统妇女的朴素思想,她常常用同一句话劝林向昀――林欢即便不改姓,到底是个女娃娃,不能为林家传宗接代。
林向昀完全不认同,但他从不会争辩什么。如果能说通,卢佩兰也不会如此在意林家的香火。
外公倒从来不催。
先是女儿女婿早亡,再是大外孙因公牺牲,经历过两遭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家只希望唯一的小外孙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然后送他去见毛主席。九点不到,就关了电视,催小外孙上楼睡觉。
想起个要紧事把人喊回来,细细嘱咐:“明天记得切买苹果,记到买面嘞,欢欢喜欢吃面苹果。”
“谁?!”
第二天上午考英语,冯硕早早来到年级办公室。
用口头承诺的《长江七号》电影票收买林向昀,替他去监考。高一年级的英语老师他追求了小半年,刚刚有点起色,他得趁热打铁,多创造机会和她相处。趁办公室没别的老师在,冯硕摆出“抱得美人归”的成功者姿态,悉心提点林向昀。
“有机会要上,没得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耍朋友耍嘞就是个日久生情,吃饭轧马路看电影,一样都不能少。”冯硕头头是道,拍着梆硬的胸脯保证,“前两样你个人想办法,电影票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电影哪天上映?”林向昀问。
“30号。”冯硕赶着去考场,“不摆,你娃多努力,等你好消息。”
林向昀兴致不高,“等我好消息不如先等你嘞。”
“快,快。”冯硕胸有成竹,提前畅想起美好未来,“伴郎我就不请你当,容易抢我风头,大红包准备到起哈。”
春风得意马蹄急,吹响胜利的口哨,他兴高采烈离开办公室。
空出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林向昀出趟校门,去附近菜市场买苹果。
回来经过门房,他转进去为昨天孔老汉的出手相助道谢。两人闲聊,林向昀看时间准备去敲考试结束铃,孔老汉突然一拍脑门,主动提起关妍。
“你记得不,我以前跟你摆过,有个小你几届嘞女娃娃和你一样,喜欢帮忙敲钟。”昨天一见面孔老汉就觉得关妍面熟,当时没想起来,“你说敲钟,我一哈想起来,多巧嘞。她没啷个变,还是和读书嘞时候一样,瘦精精嘞。腰杆没得我大腿粗,每回敲完钟,我都喊她回家多吃两碗干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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