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昀紧跟两步,迅速带上门。猛想起还没向关妍道谢,掏手机给她发信息。低着头一路从走廊道电梯,删删改改,最后只发送出“谢谢”两个字。出了酒店她仍没回复,他自嘲笑笑,揣回手机。
曹征已经气到彻底失语,站酒店旋转门外脸朝天大口吐纳冷空气。
林向昀默默等在旁边,他没好气地瞥了眼,真想撸袖子开干,打到他迷途知返。
站了好一会,曹征忽然又问:“她真嘞救了你唛?”
“对。”踩着积雪将手揣进衣兜,摸到折叠刀,林向昀含笑扬声,“哥,再帮个忙阔以不?”
*
维也纳大酒店标间挂牌价168,远高于小城平均消费水平。酒店自营的KTV也是全苍莱最高档的娱乐场所。今晚化肥厂包场,庆祝年产值创新高,前坪停车场停满了化肥厂公车。最好的,也不过是辆现代御翔。
粤字牌照的白色宝马七系最打眼,和车主人一样。曹征背着手特意绕豪车一圈,才走去违章停在路边的半旧老伙计。
他取下车顶警笛,招呼林向昀坐副驾。
座位上堆着高高一摞牛皮档案盒,林向昀抱起来,发现后排座位也满满当当。
私人物品居多,他不禁笑着调侃:“曹哥,你住车头了唛?”
“这两天搬新宿舍,东西没地方摆。”曹征发动车子,引擎鬼吼鬼叫。
“是不是该给我找个嫂子?档案盒抱在怀里,林向昀仍是玩笑口吻。
“老子喜欢打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近光灯烧了一个,曹征开得慢,逮住话头点他两句,“老子不像你,书读多满脑子都是爱情故事。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屋里头就剩到起你一根独苗,不说让你找个贤妻良母,最少唛,也要肯陪你踏实过生活。”
档案盒放置大腿,林向昀手扶两侧,听得专心,“我晓得。”
“晓得晓得,你娃只会说晓得!”曹征最恨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点了和没点一样,开会车平复一下,转移话锋,“找我帮哪样忙?”
“你说过她不简单。”
早想讲等到现在,林向昀没绕话开门见山,“能不能派个人去酒店盯到,我担心关妍受牵连。”
“不得行!”曹征气不打一处来,油门踩得重了些,车尾又一阵轰轰乱响。
感觉车子快报废了,他甩方向盘刹停路边,面向林家小老二,苦口婆心:“你娃想报恩,人家得不得领情嘛?我晓得她啷个救你嘞,也不想晓得,她说跟你两个扯平,你个读书人听不懂唛?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安安心心教你嘞书,找个合适嘞女娃娃结婚,一起照顾好屋头老辈子,很难唛?”
林向昀垂眸听着,强迫症一样将档案盒边角严丝合缝对齐。
听完他微微一笑,“我――”
“我晓得。”曹征硬邦邦截断,“我晓得你娃又要说你晓得,你晓得个――”
“哥。”林向昀用与之相反的温和面貌打断他,“年终总结写完没得?我阔以帮你润润色。”
曹征挑眉,“撒子意思,跟我谈条件,用你嘞笔杆子换我派人保护关妍?”
林向昀笑笑,“你也阔以这样理解。”
“你娃!”曹征喉头一哽,算看明白了林家小老二。
平时和和气气很好说话,真遇到他固执坚持的事,随你劝,他照单全收。看似虚心接受,实则寸步不让。心里稳得很,四两就能拨你千斤重。
曹征当兵早读书不多,也知道一句名人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好的权利”。用在林家小老二身上正合适,他没话说了,看着他直叹气。
摇下车窗点根烟,曹征表情逐渐松动,“帮你阔以,你先告诉我,你对关妍到底哪样想法?”
“没想法。” 林向昀敬重曹征,他几乎没做思考,用质朴言语坦诚道出心声,“我希望她好。在广州定居,我希望她生活顺遂幸福。回来苍莱,不管待好久,我希望她一切平安。”
“搞不懂,搞不懂,搞逑不懂。”曹征听得直摇头,重重抽两口烟,“希望她好,她好不好管你啷个事。你看她穿嘞衣服裤儿,看她戴嘞大钻戒,看她开嘞车,住嘞酒店,日子不晓得好安逸!她好得很,用不着你操心。”
“哥你说得对。”林向昀低头。
“那你就听哈嘛。”曹征用手背拍拍他肩胛,“我好生问哈你,你上观音菩萨转世投胎唛,心胸开阔,以德报怨。”
“哥,我也问哈你。”林向昀抬眸直视他的眼睛,“你能保证她个人在酒店绝对安全?如果能,你当我啷个都没说。”
“我……”曹征语塞,咬紧后槽牙,“好!老子再信你一回!”
拿手机打给队里小兄弟,让他现在赶去酒店盯守。小兄弟临时受命不敢拒绝,不怕死地小小讨价还价一下,问曹队有没有餐饮补贴。
“补贴早饭,一块以内。”曹征讲着电话看向副驾,对那边说,也对这边说,“我估到她明天中午离城,你跟到起环城路边边就算完成任务。悄咪咪嘞,不要让她发现。”
那边道要得,他挂断手机。
有些话原本不想告诉林向昀,打着电话他琢磨一番,决定照实讲:“关妍养母明天早上九点火化。火葬场安排插队要她两千,她忒都不打(毫不犹豫)就把钱付咯。说明哪样?说明她一分钟不想耽误,根本不得留恋苍莱,更不阔能留恋你!”
最后一句似撂狠话,大老爷们交心,曹征不会考虑林向昀的感受。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林向昀比他哥哥稳重内敛,这会瞧着,像怅然若失。曹征耍过两个女朋友,两个都把他甩了,他觉得,此刻用“失恋”形容林向昀似乎最合适。
失恋不算什么,他只心疼他还没谈过恋爱,怎么就先失恋了呢?!
发动桑塔纳重新上路,曹征的粗壮嗓门软了许多,“要我陪你喝两杯不?”
“不喝,明天要监考。”林向昀目视前方。
曹征想了想,假装很随意地打听:“租你家房子那个女娃娃,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曹哥,”林向昀侧首问,“天颐养老院虐待老人嘞案子调查得如何?”
“机密,无可奉告。”曹征觉得他在转移话题,公事公办回。
“关妍作为老人家属,你有了解过她在广州嘞现状吗?”林向昀不以为意,继续问。
“关妍关妍,又是关妍!”曹征光听她名字就来气,冲身边人发火没屁用,他耐着性子道,“她牙尖嘴利怪话多,但有句话没讲错,她不是我嫌疑人,我利用公职调查她私人信息,不合规。”
林向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脸转向车窗没再多言。
到底是刑警,曹征职业敏锐度高,“你是不是觉得她见到枪嘞反应很反常,拐弯抹角提醒我切查哈她?”
何止见到枪的反应,林向昀在心里想,回过脸对他说:“她太冷静。”
“你也很冷静。”
“我是军校生,新训摸过枪。”
“她也读大学,肯定也军训过,你啷个晓得她没摸过枪?”
“我是觉得她不简单,但她没得在苍莱犯事,我管不到她。”
听出曹征决意和关妍划清界限,林向昀敛平嘴角收了声。
剩下的一段路不长,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到民中门口,曹征赶着回局里审讯,提醒林向昀:“注意安全,这两天尽量待到学校头不要出来,我会尽快抓获嫌疑人。”于心不忍,又补充一句,“关妍那头你也放心,我阔以向你保证,明天肯定安全送她出城。”
“哥,谢谢。慢点开,改天请你喝酒。”林向昀下车,目送桑塔纳消失于茫茫夜幕。
深冬昼短夜长,九点多,天好像已经黑了很久很久。
民中大铁门挂着链条锁,门房里亮着灯,18寸小彩电正播放《大明王朝1566》。
门房孔老汉是前任校长老丈人,意外受伤断了左胳膊,被女婿安排进学校敲钟。民中没有上下课电铃,全靠孔老汉敲钟报时。
半口破钟挂在门房后面的歪脖树上,据说是建校时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老物件。经县文物局坚定,出自清末民初。老是老,实在太破不具研究价值。破是破,照样能听个响。
钟声悠远,透着几分残音沉韵的古意。
“休想”。
林向昀有个爱好,帮孔老汉敲钟。
九点半下晚自习,他坐门房陪着孔老汉聊天看电视,快到点了拿起小木槌去往屋后歪脖树。钟声回荡淹没了短信提示音,他走到宿舍楼下,才看到有两条未读信息。
一条来自嫂子卢佩兰,后天带孩子坐客车来苍莱,不用他专程跑一趟。
每次从家里来,卢佩兰总大包小包往林家带东西,林向昀打算去客运站接她娘俩,回信息问具体车次。
第二条是关妍,【大堂里坐着卷毛,是警察?】
曹征队里确实有一自然卷的年轻人,去年刚入职,林向昀记得,叫罗凯。
惊诧于关妍的洞察力,他站楼道里,给了她肯定回复,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
【上午在火葬场,和曹征在一起。】
紧接着第二条,【替我谢谢曹警官,也谢谢你林老师,虽然我并不认为我需要被保护。】
想象着关妍发信息时的轻蔑神态,林向昀不觉而笑,返身坐在台阶边。
活动活动冻僵的手指,【以防万一,我不希望你再遇到任何危险。】
短暂斟酌,在“我”后面补加个“们”字。
擎着手机静静坐了几分钟,没有回复。陆续有单身老师结伴回宿舍,人声渐近,他最后看一眼,将手机收回衣兜。
宿舍阴冷,洗漱完林向昀披着棉服靠坐床头,看闲书。课堂上从学生手里没收的武侠小说,作者金庸著。
冯硕陪心仪的英语老师散步,回来的比平时晚,兴奋劲还在,呼哧呼哧撑着拉力器来到林向昀床边。
“和大美女约会如何?”他问。
视线不离书中拙劣的比武情节,林向昀淡声道:“不是你想嘞那样。”
“不顺利唛?”五根弹簧嗖地缩回,冯硕想当然推断,“表白被拒绝了唛?”
林向昀看自己的书,没接话。
如果求婚算表白,他确实很失败。
冯硕一年到头翻不完一本书,伸手挑起封皮,“《神龙剑女》,好看不?”
“一般。”林向昀一目十行。仿金庸的三流小说,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
“一般你还看,单相思睡不着瞌睡唛?”冯硕挤眉弄眼开他玩笑,数着数继续扩胸运动,抽空又道,“耍朋友好正常嘛。晚自习你们班娃儿些都在议论,多有文采嘞,比喻你是千年铁树开花。”
林向昀草草翻了几页书,“你没管哈?”
“不用我出马,你们班班长脸一抹(垮),眼睛一瞪,没得哪个再敢讲小话。”冯硕啧啧叹道,“小女娃娃阔以嘛,镇你班头男娃娃像镇小鬼,深得你真传。”
梁欣读书晚,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稳重踏实,也是林向昀的得利助手。
“成绩好自然有威信。”他笑了笑合上书,棉服挂床头,掀起被子翻身侧卧,面朝墙壁。
冯硕谈兴正浓,“睡唛?”
“嗯。”林向昀闭眼。
闲聊就此结束,冯硕悻悻,卖力玩了会拉力器,钻进卫生间。
大大咧咧从不关门,冷水刺骨刷牙洗脸一阵呲哇乱叫,抖抖索索出来,林向昀又起了,坐床边穿衣服。
“几点,你搞哪样?”冯硕纳罕。
林向昀抓起棉服,“睡不着,出切走哈。”
*
定的七点半闹钟,关妍还是起晚了。
酒店楼层不隔音,楼下KTV通宵达旦,吵得人不能安宁。
她匆匆推着行李箱出门,前台退房没遇到苏映香。也好,省得浪费口水道别。
等楼层保洁查房,她闲闲回头,自然卷罗凯歪在沙发里正打瞌睡。
昨晚下楼还万能充,关妍一眼认出他。主动找他聊了几句,也听出他是之前给她打电话了解养老院情况的警察。聊着聊着扯到林向昀。
罗凯告诉关妍,林向昀是曹队老战友的弟弟,曹队待他视如己出。据他听说,以前有社会青年到民中闹事,林向昀为维护学生和他们起了正面冲突,对方扬言要断他手脚。曹队得知后也不含糊,放出话去,谁敢动林向昀一根寒毛,他曹征一定让他牢底坐穿。
“民中现在还那么乱吗?”关妍好奇。
罗凯说:“一直在严打,这些年好多。现在嘞小娃娃些都向往大城市,读书好嘞努力考大学,读书撇嘞早早跑出切打工。”
关妍轻笑,“你看着年纪也不大,为什么愿意待在苍莱?”
“想当警察得嘛。”罗凯难为情挠挠头,“成绩太撇没考起警校,读个大专。国考没过,省考考两年。还好考过,我想嘞是,只要能当警察,在哪点不重要。”
“当警察有什么好。”关妍蔑然撇唇,“除了看上去威风。”
“话不能楞个讲哦。”以身穿戎装头戴警徽为荣的罗凯很是不满,“人民警察为人民。我要为维护社会公平正义,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
“那就谢谢你牺牲休息时间保护我。”关妍笑说,从旁边杂志架里抽出本《知音》递给他。
退房手续办完罗凯仍呼呼大睡,关妍捡起掉在地上的《知音》,直接扔他怀里,“卷毛毛,我请你吃早餐。”
罗凯猛然惊醒,人还迷迷糊糊,先蹦起来,“吃早餐?吃哪样早餐?为哪样要吃早餐?”
关妍被逗乐,看时间应该来得及,朝他招手,带他去二楼餐厅。
吃完饭,她开车去火葬场,罗凯尽忠职守,骑着辆不知几手的旧力帆跟在后面。天气阴暗像随时会下雪,摩托车肉包铁他没戴头盔,冻得双耳通红,直吸鼻涕。
火葬场照旧人来人往,焚化烟囱高耸入云,一大清早就浓烟翻滚,延绵不绝。
关妍现场交纳余款,火化流程一概不问,直接把剩下的事全权交由工作人员完成。花钱不仅能插队,也能买个清静省事。站在外面和罗凯闲聊,关妍摸出烟散给他。罗凯摆手,说自己烟酒不沾。关妍笑言,不抽烟不喝酒人生乐趣少一半。
罗凯好心,“姐,你也少抽点,吸烟有害健康。”
关妍不以为然,照点不误,该抽抽。
约莫一小时后,工作人员出来通知她收捡骨灰。
老式的火化炉,劣质的柴油,焚烧台上,骨比灰多。工作人员递给关妍一把小榔头。周围其他逝者家属皆哭哭啼啼,迟迟不舍落槌。唯有关妍面无表情,一下下地,果然又利落。
“姐,你养母生前跟你关系很撇唛?”一直跟着她的罗凯忍不住问。
“你说对,撇得很。”手起锤落,关妍声音冰冷。
罗凯立刻绷紧神经,套话似的,“所以你把她送进天颐养老院不管,她被虐待你也不闻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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