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头。”曹征重重点头,见他张口欲言,他抬手打断他,“我不喜欢颠来倒切讲些多余嘞话,你既然晓得我担心撒子,肯定心头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挺挺腰杆,他抛开杂念,
“哥,谢谢。”林向昀也将复杂心绪暂时搁置,直切主题,“刘承义儿子刘英杰和关妍熟不熟?”
“都是一条该(街)上嘞邻居,应该是互相晓得。他和关妍熟不熟,我就不清楚。”因为怀疑刘承义的死因,曹征当年做过调查,他回忆道,“刘英杰比你大点。两三岁,他妈和老者(爸)就分开。刘承义留在苍莱开诊所,他妈切遵义。
“刘英杰小学三年级转切遵义,后来读嘞是遵义卫生学校,基本只有寒暑假有时间回来看他老者。刘承义死后,他继承他老者衣钵,回来接手仁心堂。”
“照这样说,他和关妍应该不熟,他离开苍莱嘞时候,关妍还很小。以关妍嘞性格,即便他寒暑假回来,两个人成为朋友嘞几率也不大。”林向昀循着他的思路道。
曹征表示同意,玩着打火机仔细回想,“说起来,当年刘承义自杀,我切贵阳找过刘英杰了解情况。他看起来好像没得好难过。毕竟三年级就分开,父子感情阔能没得好深,阔以理解。也阔能刚做手术,情绪不能太激动。但又有护士说,手术前两天,他们两父子在病房头大吵一架。”
“吵架原因你问没得?”林向昀问。
“问是问。”曹征严谨道,“据刘英杰自己说,刘承义喊他出院就回苍莱接手诊所,他不愿意,所以发生矛盾。”
“那他为哪样又改变主意回来?”林向昀继续追问。
曹征抖出根烟,“还是据他自己说,一是因为,凭他自己,要在遵义开家和仁心堂同等规模嘞诊所几乎不阔能。二是因为,刘承义死得太突然,仁心堂就这样倒,太阔惜。”
一步步深入到这里,似乎已经脱离了主题本身,也关妍没有太多关系。
林向昀到此结束不再提问。
曹征披上夹克与他换了位置,坐回办公桌前,胡乱扯张纸,重新写他磨人的年终总结报告。
旁边有台式电脑,林向昀问:“咋不用电脑?”
“麻烦,打不来汉语拼音。”曹征托着腮帮子没回头。
“改天让欢欢教你。”林向昀笑着提议。
曹征想起个事,这才回头,“长途客车暂停运营,她们俩母女怕是要留下来过年哦。”
外公仍视她们为一家人,可其实早已时过境迁,林向昀说:“佩兰姐想回切,那里毕竟才是她嘞家。”
“我收到消息,要么明天,要么后天,特定时间内允许私家车通行。等我得空,开车送她们回切。”曹征的心境同样是沧海桑田,总得迈过这道坎,于是主动提议。
林向昀笑容诚恳,“谢谢,哥。”
“客气撒子。”曹征摆手,“我答应过你哥,要好好照顾你。”
尽管已经过去十年之久,提起林向晖,两人仍难免伤怀。
各自沉默,各自缅想。
曹征埋头写起总结,笔声沙沙。
林向昀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天空又开始飘雪,纷纷扬扬,疏疏落落……
“难,我还挺想死的。”
梁欣的确是个勇敢坚毅的女孩。
询问过程中,她几乎没有情绪起伏,详实讲述了今晚可怕的遭遇。她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甚至描绘出了男人的形貌特征。比她高半头,体型偏瘦,留着小平头。穿着双劳保皮鞋,裤子没有系皮带。说话有酒气,不是苍莱本地口音,听着像来自周边郊县。
接触过此类案件的受害者,罗凯越发佩服她的冷静缜密,“换成一般嘞女娃娃,早嘿(吓)惨,你年纪轻轻,真嘞胆识过人啊!”
“其实我也害怕,但我更想活下来。”梁欣端正坐着,弯弯嘴角,“我平常喜欢看侦探小说,阔能有些帮助吧。我晓得绝对不能刺激他,不然很阔能连命都没得。”
“你做得对。”罗凯投去激赏目光。
笔录继续,他围绕案件又问了些相关问题,梁欣始终条理清晰,一一如实作答。
直到被问及,大晚上嘞,为哪样要切学校单身宿舍?
梁欣第一次沉默了。
下午偶然偷听到林向昀和关妍的对话,十八岁的女孩觉得自己失恋了。隐秘又懵懂的爱情粉身碎骨,她难过地大哭了一场,偷偷溜出家门,想去找林向昀。脑子里一团乱,她不知道自己傻乎乎地在干什么,发现他家漆黑一片,又掉头往学校跑,以为他会在单身宿舍。
实话包含太多少女情事不能讲,尤其关妍在场,梁欣更加不愿透露心底秘密。
沉默了好一阵,她才开口:“放假学校没得人,我约我喜欢嘞男生在宿舍楼下见面,他没有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水雾鞯乜醋怕蘅,她恳请道,“哥哥,求你帮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我刚和他们吵完架,不想他们又以为我早恋。”
“要得嘛。”罗凯也是从情窦初开的年纪走过的,能体谅女孩的难处,“这个问题我就不做记录。”
关妍一直坐在梁欣侧后方默默聆听。
因为梁欣的长久沉默和求全似的回答,很轻易推断出她去学校的真正目的。笔录结束,随便编了个“再陪女孩坐坐”的理由,关妍把她单独留了下来。
送罗凯离开,关上笔录室的门,关妍坐回原位,并不急于开口,百无聊赖地更换起手机铃声。
号称内置三百种铃声的手机,换来换去都大同小异,刺耳又单调。关妍却似乎格外有闲心,一种接一种点开来听,玩的不亦乐乎。
梁欣坐不住了,转身问:“你想干什么?”
关妍没看她,继续拨弄着手机,好像突发奇想,“如果让林向昀知道你去学校的真正目的,你猜会发生什么?”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梁欣惊得眼睛溜圆,越发困惑,“昨天你明明才说过,不能让林老师知道我的秘密,为什么现在又做这样的假设?”
“因为今天的你和昨天不一样了呀。”手机揣回衣兜,关妍后倾靠向椅背,气定神闲道,“你的林老师身上有诸多美好品质,我猜他会因为你出意外而心怀愧疚,因此做出些超出他原则的妥协和让步。”
梁欣怔忪两秒,用力摇头,“我听不懂。”
“你听得懂。”关妍脸上挂笑,语气笃定,“你是个聪明过人的女孩,不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机会来了,为什么不牢牢抓住它?”
“你想让我利用自己的遭遇控制林老师?为什么?你和林老师有仇吗?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梁欣确实听懂了,只是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动机。
“‘控制’这个词用得太严重了吧。”
关妍起身踱步到她近前,施施然坐进刚才罗凯的位置,循循善诱一般,“你的遭遇是真的吧?事情因他而起,让他知道原委不为过吧?他出于内疚对你多一些额外的关爱,合情合理吧?如果这份照拂延续到你毕业,只要你不放弃,渐渐发生质的变化,也不是没可能,你说对吧?”
环环相接的问题接踵而至,答案昭然若揭,像谜底就在谜面上。
关妍如同一只叼着红苹果的美女蛇,无需任何奇技淫巧,仅凭一张嘴就能轻易蛊惑人心。
梁欣不寒而栗,失语地,呆呆地看着她。
叩叩叩――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女孩一跳,人像应激似的整个弹了起来,带倒椅子发出巨响。
笔录室的门立时被推开,女孩父母率先冲进来,无不担忧紧张地围着她问东问西。
梁欣只摇头不说话,抬眼看见紧跟着进来的林向昀,心尖一酸,脸颊开始发烫。
此时看见面带关切的林向昀,就仿佛看见了不久的将来,可能实现的甜蜜憧憬。
红苹果美丽诱人,仿佛唾手可得,女孩动摇了。
含笑的眼光流转于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关妍功成身退一般,悄无声独自离开笔录室。在门口撞见曹征,他照旧保持着对她的质疑和警惕,张口就问有没有当孩子面乱讲话。
关妍也照旧有问必答:“鼓励她勇敢做自己,应该不算乱讲话吧。”
“你这两天做嘞好事有点多哟。”曹征挖苦道。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眼风掠过开着门的笔录室,曹征压低声音,“白天你自己讲过嘞话,不要搞忘。”
关妍从善如流,“放心吧曹警官,我不会忘的。”
“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很快就阔以出城。”他伸手带上门,厌弃的表情像送瘟神,“你不是有钱唛,我建议你尽快搞辆私家车。有了车搞快走,快过年,没得哪个想触霉头。”
“请你说话客气点。”关妍向来不是省油的灯,不甘示弱道,“没准我一不高兴故意跟你对着干,偏要留下来过年。”挑衅还不够,又掐着他软肋补刀,“在林向昀家。”
“你!”
严重缺觉的曹征差点当场翻脸,像是知道情况不妙,笔录室的门由内而外适时地被拉开。林向昀见状自不必问,已经形成膝跳反应一样的条件反射,斜插进争锋相对的两人中间。
假装一无所知,“哥,太晚咯,我和关妍先回酒店,麻烦你送梁欣和她父母回家。”
曹征收敛暴躁凶相,“应该嘞。”
*
凌晨两点,维也纳大酒店的大堂已回归宁静。
大理石砖上铺面花色各异的棉褥,肉身横陈首尾相接,像睡大通铺。变着花样的呼噜声此起彼落,有人被吵醒,诈尸一样坐起来。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嘟囔句脏话,立马栽回枕头,被子捂头继续睡。
这样滑稽的场景恐怕再难遇见,关妍被逗乐,饶有兴致地问林向昀,“你说,如果我现在大喊着火了,会发生什么?”
“你不要唯恐天下不乱。”这个点了,林向昀不知她哪来的精力,难掩声音疲惫。
关妍斜睨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我就喜欢唯恐天下不乱。”她不光有精神,电梯门弹开,也没跟着往里进,“我出去抽支烟。”
林向昀迅速跨出轿厢,组织的话到嘴边变了样,“非得抽吗?”
“抽根烟而已,死不了那么快。”关妍满不在乎,伸进衣兜里的手已经摸出烟和火机。
“爱惜自己很难吗?”
几个字把林向昀堵得如鲠在喉,他拿她没办法,选择妥协,“我陪你。”
“陪我一起去死吗?”顺着他的话故意曲解,关妍紧接着脚步一顿,折返道,“不抽了,回去睡觉。”
“先说来听听。”
翌日清晨,苍莱的人们一睁眼就迎来了好消息――全城恢复供电。
关妍本不打算跟着林家人回去,怎料所有人都来劝她。
林向昀说,两千房租如数退回。卢佩兰说,酒店不能白住,她付不起房费,用饭钱抵扣。外公说,酒店床太软睡起不安逸,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嘞狗窝。林欢说,酒店没人陪她说话,家里人多热闹。苏映香说,电来了房费还没降,住酒店不划算。什么话都让他们说完了,小苏妈没得讲,缺少分寸感的毛病又犯了,自作主张收拾起关妍的行李箱。
这一大家子吵得关妍脑仁疼,她犹豫不决刚松口,就被他们簇拥着出了酒店房间。
下了一整夜的雪,难得天空再度放晴。
暖阳和煦,一群人步行回家。
蹦蹦跳跳的林欢负责开路,跑一会停一会,满地滚雪球等大人们。后面跟着卢佩兰,边走,边和家里男人通电话,细细说着这些天身边的大事小情。苏家母女一左一右搀扶林家外公走在中间,仨人都爱看《还珠格格》,畅聊着这两天错过的剧情。
五六米开外,是并肩而行的关妍和林向昀。
昨晚事发突然,他有句话忘了说,“谢谢你。”
新雪松软,一脚踩进去没过鞋面,关妍低头走着,“真想谢我,就把余大元的手机号给我。”
“找他干什么?”林向昀不解。
“租车。”关妍认识的人不多,有私家车的更少,数来数去只剩余大元。
林向昀不意外,第一反应是想挽留,但理智很快压倒冲动的情感。
举目望去幽蓝的天,他说:“既然要租车,能帮我个忙吗?”
关妍仍旧低着头。
“帮忙送佩兰姐和欢欢回家。”像是怕她拒绝,林向昀补充道,“油费过路费我来出。”
那些都是小钱,脚步停了停,她问:“我要去贵阳,顺路吗?”
“嗯,一个方向。”
林向昀还想说什么,发出声很轻的音,再没了后续,像随风飘荡去了远方。
行李箱忽然卡死在雪地里,让关妍先走,他蹲下来检查万向轮。她好似没听见,也跟着屈膝蹲下。玩似的,手指一下一下戳进厚厚的积雪里。
两个人各干各的,一直没有眼神交流。
把堵轮子里的雪一点点抠出来,手指又疼又麻,林向昀到底没忍住,用正常语调说:“你回去记得做检查。出了结果,无论是好是坏,都通知我一声。”
很努力地控制住情绪,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不要删我的号码,我只想知道结果,不会打扰你。”
关妍没言语,一只手压进雪地里,留下深深掌印。
啪啪几下拍掉雪渣,她站起身,“谢谢你关心我的死活,可是何必呢,又何苦呢。我是断掌,小时候算命,东山庙里的先生说,女人断掌守空门。”
“你信?”林向昀抬脸问。
“在我身上没法验证。”关妍没看他,划拨着掌心的纹路,“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结婚的。”
*
关妍第二次来到汽修店,余大元和田玉清夫妻俩表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宝马车说扔就扔,租他那辆破金杯租金随便他开,余大元头回遇到这么阔绰的女人,盘算着借机大赚一笔。所谓和气生财,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他自然是笑脸相迎。操起椒盐味的贵普,满嘴花里胡哨的客套话。
田玉清横眉竖眼跟过来,为在贵客面前彰显家庭地位,余大元板起脸拔高腔调,使唤她赶紧倒水沏茶。田玉清也给他面子,气鼓鼓走气鼓鼓回。将一瓶冻成冰的矿泉水,用力掼在关妍面前。没放稳,掉下去滚到桌子底下,她当没瞧见,一屁股坐到余大元旁边。
“瓜婆娘。”余大元暗骂,忙弯腰捡起来,双手捧着递给关妍,现编谎话替媳妇打圆场,“不好意思哈,店头饮水机坏,将就喝,将就喝。”
“饮水机没得坏,我不想倒给她喝。”田玉清受不了他卑颜屈膝的奴才相,当场拆台。
“刚坏,刚坏。”余大元扯着嘴角尴尬地笑。
生怕气走桌子对面的财神爷,他瞟去关妍,表情似乎有些不耐烦,忙拿胳膊肘捣田玉清,“你切忙你嘞,我们要谈生意。”
“我没得要忙嘞。”田玉清继续唱反调,打开他胳膊,稳稳当当坐着,故意呛声,“我不能听唛?谈嘞是撒子见不得人嘞生意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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