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听。”
关妍没闲情看他们夫妻俩斗嘴,接过话引入正题,“除租金和杂七杂八的费用外,你开回来的空车费也算我的。我会把车停龙洞堡机场,车钥匙塞排气管里,你直接去取就行。”
“机场停车费怕是有点贵哦。”余大元面露难色。
关妍:“我出。”
“我切贵阳嘞路费喃?”
“我出。”
这无本买卖稳赚不赔,余大元喜上眉梢,“要得,成交。”
“等一哈。”旁边田玉清冷不丁插话,眼珠定定瞪着关妍,“我想起来,你当年找我哥哥借了样东西一直没还。你楞个有钱,不至于还不起吧。”
说完,朝关妍摊出一只手。
余大元见媳妇比他还能敲竹杠,担心自己的买卖被一起搅黄,急吼吼把她的手往回扯,“楞个多年,你斤斤计较些撒子嘛。啷个东西嘛?很贵重唛?”
“贵重!贵重得很!”田玉清忍耐至极限,索性豁出去大吼大叫,“十年前嘞索尼牌摄像机!手持嘞!数码嘞!你见过没得嘛?!贵不贵重嘛?!”
余大元色厉内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立刻耷拉脑袋规矩坐好,不敢再火上浇油帮外人说话。
扫清障碍,田玉清气势汹汹再度向关妍发难,“还来!”
“烧了。”关妍一张脸平静如水,淡然道,“我会折成现金还给你,不过要等我回广州以后。”
田玉清拍案而起,“不得行,我凭哪样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关妍没和她纠缠,拿起硬邦邦的矿泉水,“谢谢你的招待,我先走了。”
田玉清没反应过来,瞠目结舌。
十年前的进口摄像机的确价值不菲,可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回些什么,只不过找个理由治治关妍,出一口积攒十年之久的恶气。恶气出到一半,人大摇大摆走了,等想起来去追,已经被余大元拦腰抱住,田玉清当即从他衣兜里摸出手机。
电话接通,怀着强烈个人情绪,她迫不及待发泄怨怒,“关妍就是个彻头彻尾嘞坏女人!害我哥哥变植物人!借我家摄像机不还,还把它烧!她楞个喜欢烧东西,她家肯定也是她烧嘞!”
“讲不得!讲不得!这这种话讲不得啊!”余大元慌里慌张夺回手机。
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他心头一紧手一哆嗦,胡乱按下了挂机键。
*
林向昀正陪外公输液,莫名其妙一通电话接完,来不及说一个字,对方就挂了。
外公也纳闷,问他是哪个。提田玉清外公多半不认识,他换个思路,问起十多年前苍莱是不是有家水泥厂,厂老板姓田。
外公想了想,“是有家水泥厂,大老板姓撒子我个老同志,啷个会晓得哦。”
被外孙禁烟,他这会馋了,从兜里摸出根偷藏的报纸旱烟。贪婪嗅嗅,老人家顿时来了精神头,继续回忆说:“我记得好多年前水泥厂招守夜保安,只招五十岁以上嘞老同志。我也切告(试)了哈,人家不要,说怕我一身老骨头摔倒起,他们赔不起。”
林向昀听笑了,“你咋会想切当保安哦?”
旱烟别耳后,外公说:“我小时候想当兵,没当成后来又想当警察。看到起保安制服有点像警服,好威风嘛,我也想整来穿哈。”
“你当过民兵,也当过联防队员。”林向昀笑容更开,提醒道。
“那些算撒子,都没得当兵,当警察光荣。”外公拉过小外孙的手,欣慰又感慨,“还好啊,你哥哥帮我完成心愿。这有他那个战友小曹,当完兵接到起当警察,光荣得很。”
放在以前,每当有意或无意提起哥哥林向晖,林向昀总是无言以对,选择难过离场。
可这一次他却像孩子一样撒起娇,“外公,你也表扬哈我嘛,当老师也光荣,桃李满天下。”
老人家眯着眼睛笑了,“光荣,都光荣。”
“邻居……”
“你们两爷孙笑撒子哦,楞个高兴。”门口响起董瑶爽朗的声音。
“董姐,小刘大夫出切了?”林向昀起身迎过去。
“你坐,你坐。”董瑶端着不锈钢托盘,来给老人家换输液瓶,“有事出切。楞个多病人说走就走,神神鬼鬼嘞,不晓得出切搞撒子。”
嘴里抱怨,但董瑶作为最能干的贤内助,独自一人也能把病人们照管地妥妥当当。这会闲下来,她图清静,换完输液瓶没走,拖把椅子坐在小隔间歇口气。
说起来董瑶和林向昀有些渊源。
董瑶外甥没考上遵义的高中,找人托关系转到苍莱上民中,指名道姓要进林向昀的班。老师负责,孩子争气,前年高考发挥不错,不仅考出了省,还进了所不错的二本学校。
董瑶念着林老师的好,对林家外公总是格外关照。看见外公耳朵上别的旱烟,当他是老小孩,板着脸教育,痊愈之前不准抽烟,能把烟戒了最好。
外公最怕谁劝他戒烟,当耳旁风,岔开话感叹一句,“你们天天都楞个忙啊,好辛苦哦。”
“一天忙到黑。”董瑶反手捶着肩膀道,“我还好,瞌睡睡得阔以。英杰不得行,常年失眠,昨天更是一夜到亮没睡着,翻来覆去嘞。今天给病人开药,剂量都写错,还好我及时发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向昀闲聊家常一般延展开,“董姐,我记得你和小刘大夫是同学,都是学医嘞。”
“是嘛,都是遵义卫生学校毕业嘞,我比他小两级。”平时忙起来没空张嘴,董瑶其实是个爱聊天的,顺着话头径自就说了下去,“当年他要是没出车祸,我也不会跟到起他回苍莱。我工作都分配,屋头也不反对,放到起省会贵阳不切,要来这种山卡卡里头嘞小地方。”
“这就是爱情嘞力量。”外公悠长道。
董瑶听得直笑,“S,老人家好超(时髦)哦。”
“外公说得对。”林向昀也赞同地笑,“小刘大夫车祸住院那段时间,肯定也是你不离不弃照顾他。”
“对头,不离不弃!”董瑶重重点头,像找到了理解她的人,转对向林向昀,“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他那个老者(爸)哟,人还在病床上躺起,就喊他尽快回来继承家业。有好大嘞家业嘛,比命还重要唛。”
“两爷子(父子)吵架了?”林向昀明知故问。
“害怕不吵,吵得之凶,哪个都拦不住。”董瑶至今回想仍心有余悸,“英杰也固(倔)得很,他老者越喊他回来,他越不肯回来。吵到最后手术费都不要他老者出,宁愿截肢!段经(简直)把我黑(吓)到起!”
药效作用外公已经睡着了,林向昀帮他盖好被子,然后恭维道:“肯定是董姐你把他们劝好嘞。”
“我哪有那个本事哦。”董瑶摆手。
某些话一旦开了头,就会不知不觉继续往下说,她放低声,“本来都以为两爷子不得和好,哪个晓得,第二天就没得事。英杰愿意做手术,也愿意回苍莱。
“按理说他老者该满意了噻,我看到起他反倒更不高兴。固(蹲)到楼底下抽烟,从白天抽到晚上,饭也不吃,跟哪个都不讲话。我听英杰妈妈说,他以前不抽烟,心头烦才偶尔抽一两根。”
林向昀沉吟,“你们没问问咋个回事?”
“没得。他妈和老者离婚好多年,早就疏远。英杰跟他也不亲,我就更不好问得。”董瑶停顿下来叹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肯定是心头有事,不忍也不会没好久就――”
死者为大,董瑶没再继续往下说,给了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林向昀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当时我忙到起照顾英杰没多想,现在讲起来,他老者那两天是有奇怪。”董瑶不自觉又认真回想当年的细节,忽而扬声,“对喽!”
怕吵醒老人家,她忙又掐着嗓音小声道:“他们两爷子吵架那天晚上,有个女嘞来看过英杰。”
林向昀心头一震,表面仍维持着听故事般的好奇心,很自然地问:“哪个?”
“不晓得,我只看到个背影,好像是长头发,高高瘦瘦嘞。”董瑶实在想不起来更多,转口道,“我问过英杰,他说是以前嘞邻居。刚好切贵阳耍,听说他出车祸,切医院看哈。”
林向昀陷入沉思。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董瑶扬完了才意识到聊得有些深入了,只能安慰自己林老师人品好,不会当成谈资到处宣扬。
外面有人喊董姐,见林向昀想什么出了神,她没打招呼,走到门口又顿足。怎么就聊到她男人车祸住院上去了呢,董瑶没捋明白,总觉得哪里不对,不由回头看向入定一样的林向昀。外面又想起董姐董姐的呼喊,她没再耽搁快走了几步,仍是因为林老师的人品,很快打消了疑虑。
*
董瑶什么时候离开的,林向昀全然未觉。乜了眼熟睡中的外公,他掏出手机一边回拨余大元,一边走去关门。木门轻轻合拢,手机那头响起稍显紧张的声音。
拢着手机压低嗓门,忙不迭解释:“林老师,你莫在意哈。玉清小家子气得很,说嘞都是气话。”
“没得关系。”林向昀随和道,“她现在方便接电话不?”
“方便,方便。”捏肩揉腿好不容易哄好媳妇,余大元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手机。
田玉清人是平静了,可仍没给余大元好脸色。
翻着白眼驳他一句你才小家子气,她接过电话就说:“林老师,我先前说嘞气话也有,真话也有。”
“我晓得。”林向昀说,“所以我想具体问哈,你啷个晓得她借走了摄像机?”
“哥哥高考那年,我也中考,妈老者说奖励我们出国耍。家头都翻遍了没找到摄像机,哥哥才交代说借给同学。他当时没说借给哪个,是我后来偷偷问嘞。关妍家头出事,我哥哥出主意让她出切耍几天散散心,还自作主张把摄像机借给她。”
林向昀心下了然,仍保持严谨,“切嘞贵阳?”
“对。我当时问哥哥,为哪样不跟到一起切耍,多有利于增进感情嘞。哥哥个憨包,说他不好意思。结果倒好,她切到贵阳就在电话头跟我哥提分手。等我哥追切贵阳,她已经到广州!”田玉清鼻子一酸,强忍住眼泪。
同为女人,她觉着自己已经看透了关妍,自认清醒道:“我哥哥就是太天真,所以被关妍耍得团团转。你也一样,林老师。你问楞个多,无非是想证明关妍是个好人。但是你错,这一次真理是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嘞。”
“专人是你?”
苍莱的太阳像位懒政的君王,短短出现了一上午,就摆驾钻进了灰沉沉的浓云里。
巷子口,关妍遇到趁天好出来摆摊的小苏妈。没什么人光顾,她坐在煤炉旁,正织毛衣。没吃午饭,关妍凑过去烤火,要了两块热糍粑。平底锅边摆着圈烤好的,小苏妈没拿,从木桶里揪出一块糯米团,现揉现烤。
目光划过她织的毛衣,针脚平整细密,关妍问:“林向昀那件黑色高领毛衣,也是菽愦蜞希俊
“你喜欢不嘛?”小苏妈有些得意地点头,“喜欢我也阔以给你打一件。样式阔能没得好新,但肯定比你身上这件保暖。买嘞毛衣用嘞都是撇毛线,贵嘛贵,光有样式不顶风。”
关妍弯弯嘴角,“不用,我要走,等不到你嘞新毛衣。”
“走?”小苏妈手上动作一停,奇怪地斜眉过去,“你不是在和老二耍朋友唛?”
关妍也纳罕,“哪个讲嘞我们在耍朋友?”
“我亲眼看到起嘞。”小苏妈摆出明察秋毫的表情,揭露真相似的,“昨天晚上,我看到起他给你吹头发,没耍朋友啷个会做这种事?还有,没耍朋友你会楞个晚回来?”
“荩你火眼金睛盯到起我,是怕我抢走你姑娘嘞心上人吧?”关妍咯咯笑开了。
一语中的,小苏妈真想塞块糍粑堵她的嘴。
可她不敢,又揪出团糍粑使劲揉,“我晓得一个巴掌拍不响。耍朋友耍到最后就是安心过日子,我姑娘样样不差,如果我是老二,我肯定选我姑娘。”
怕归怕,谈及女儿苏映香,她还是有底气的。
关妍笑意不减,“如果我是林向昀,我也选你姑娘。”
“那你切好生劝哈老二噻。”热乎乎的糍粑递过去,小苏妈打开眉眼。
吹吹凉,连糍粑带黄豆面大咬一口,关妍含糊不清道:“他要是肯听我嘞,就不会鼓到起(硬)切撞南墙。”
小苏妈没听真切,“你说撒子?”
关妍不语,细细咀嚼着美味站起身,一抬眼,瞥见个人影从道院墙后闪身而过。
脸没看到,有很明显的高低肩。
咽下嘴里黏糯的糍粑,擦掉嘴角黄豆面,小口袋系紧拎手里,关妍不紧不慢走了过去。
*
两侧院墙高耸,中间一条狭路,常年不见天光,逼仄又阴冷。
墙下有只死老鼠,男人皱着鼻子小心避开,摸出两张随着携带的卫生纸。一手捏鼻子,一手捏起细长鼠尾,扔进路旁的垃圾堆放点。再用两张卫生纸反复擦拭手指,听见雪地嘎叽作响,男人闻声而动,阴沉下脸转过身。
他先发制人,“你说过不会再回苍莱。”
几步之遥,关妍闲闲晃荡着装糍粑的小口袋,“你也说过,如果再遇见我,会假装互不相识。现在主动找上门来是什么意思?”
男人不答,跛着脚逼近她,沉声质问:“你回来干撒子?”
“小刘大夫你呢?你来找我干什么?”关妍站定在原处毫不示弱。
兜里手机震动,十有八九是董瑶催他回诊所,刘英杰根本无心理会。
他此刻精神紧绷,一点风吹草动,也要警惕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才口气强悍道:“我来警告你,搞快离开苍莱,对大家都好!”
“你怕什么?怕我是定时炸弹吗?”关妍说着恶作剧似的,嘴里突然蹦出“砰”的一声。
伪装出的强势顷刻分崩离析,刘英杰吓得好像魂飞魄散,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倒,忙靠着墙站稳。
“有什么好怕的,你忘记了吗,你爸是自杀。”越害怕关妍越要戏弄他,状似好意地提醒。
“你,你不要说……”
后背紧贴冰冷墙壁,面色一点点褪成惨淡的白,刘英杰眼神闪躲,发出呓语般的痛苦悲鸣,“是,是我逼死了我老者。我这些年几乎每天都做噩梦,不是梦到老者来找我索命,就是梦到你给我看嘞……看嘞……”
每一帧画面都深深刻在脑子里,想忘都忘不掉,可实在太难以启齿,刘英杰无力地垂下脑袋,缓缓滑坐在雪地里。
“一个老混蛋死有余辜,你当年不就是这么想的,才会用继承家业作为交换条件吗?”
关妍眼里冷光湛湛,自上而下俯视他的颓丧与懦弱,“收起你的虚伪吧,刘英杰。你心里很清楚,你当年不是别无选择,你完全可以大义灭亲把你爸送进监狱,可是这样一来,你的前途就毁了。
“在逼死亲爹和性侵犯儿子之间,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用亲爹的自杀成全自己的未来,你的目的达到了呀,你现在是受人尊敬的小刘大夫,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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